秦碧泱站定,抬起脸,接了几点晶莹雪子在掌心,眨眼便已融化。
她撇了撇嘴嫌没趣得很,随手往腰间一抹,揩去凉凉湿意。
转身。
燕回镇外的古道上,那顶烟紫色帷帽,沉默而倔强地钉在迷蒙的风雪里。
秦碧泱无奈轻叹一声,脸上堆起讨好的笑容,连连抱拳作揖。
“这位好姐姐,您行行好……”
刻意伪装的可怜嗓音在风里打着旋儿,
秦碧泱连连抱拳作揖,神情全然一副告饶之状。
“有劳您出手相救,然妹妹现下有要事在身,这份恩情我定然铭记于心,往后为了姐姐上刀山下火海,妹妹也在所不辞!”
偷偷觑了一眼,见帷帽女子无动于衷,秦碧泱险些要给她跪下。
“好姐姐,您就别跟着我了,我身上无银无宝,带出来的盘缠早被人抢了。”
昨日趁他们打斗激烈,秦碧泱逮着空子逃了出来,谁料这女子千里眼似的,一觉醒来就被追上。
“你要去哪儿?我送你。”
“不必不必,怎敢劳烦姐姐,”秦碧泱哂笑,摸了摸鼻子,“我只是出来探亲,再往西十来里就到家了,好姐姐无需操心。”
“可我听他们说,你要去竺城。”
狐狸眼霎时睁大了一瞬,秦碧泱不悦地蹙了蹙眉,低声埋怨,“张纲那小子,怎么什么都往外说……”
“他没说,是我自己听到的。”
嘿!这厮不仅千里眼还有千里耳呢!
秦碧泱正自腹诽,那人却已摘下帷帽——
雪光映照素容,丰润双颊粉如浅桃花瓣,眼眸盛满两汪澄亮溪水。
“阿昭!!”
秦碧泱片刻呆愣过后,抢步上前,两手紧紧抓住她,上下左右看了个遍。
说到底只见过一次,但棠溪昭这般的女子见者难忘,何况家里还有位天天念叨她的人。
秦碧泱还是忍不住问道,“阿昭,是你!”
看着她又惊又喜的样子,棠溪昭弯唇笑了笑,“是我是我,我可没有什么孪生姐妹。”
“那你怎的来了此处?”
过了燕回镇便是罄州地带,秦碧泱先前也被堵了几回,不过那都是小打小闹,都让她侥幸逃脱。
眼瞅着进罄州,张纲才带了人马过来,昨日要不是设计诓他,秦碧泱怕是早在厢房里就被他们绑了。
“额……我替娘亲去竺城办点事儿。”
棠溪昭骗宋云露说是要闭关,实际连夜收拾包袱就偷跑了出来。
“那侍郎夫人,去竺城是为何事?”
秦碧泱不再隐瞒,叹了口气,“想必阿昭你也听说了,竺城如今在闹疫病,我的爹娘和幼时好友都了无音讯,不知生死,我实在担心,只好亲自前来探探。”
棠溪昭本欲再问唐怀翊,但想到昨日秦碧泱说得那般恩断义绝,只好又咽回肚里。
“既是如此,那我与侍郎夫人做个伴如何?”
秦碧泱顿时来了劲,“当真?!”
“我还是头一回去罄州,侍郎夫人既是罄州人士,想来对这个地儿也熟悉得很,我倒是有劳侍郎夫人多带带。”
“好呀好呀,求之不得!”
秦碧泱乐呵呵地挽住棠溪昭的手臂,“还有,别这么见外,叫我泱儿就好了,我与你同岁呢。”
“再说了,我才不是什么侍郎夫人了……”
“泱儿?”棠溪昭试探性地唤了一次。
“对对对,就这么叫我。”秦碧泱频频点头,却又忽然想起什么,兀自红了眼眶。
“泱儿,怎么了?可是被风雪迷了眼?”
秦碧泱眨眨眼睛,吸了吸鼻子,摇摇头,“自从三年前离开罄州,便再未有人这样唤过我,从前爹爹总是叫我小泱儿,小泱儿,也不知他与娘亲现下如何了……”
棠溪昭捏了捏她的肩膀以示安抚。
“我听人说,竺城里头闹的并非疫病,你莫要过分担心。”
“管他的,爹爹和娘亲定是吉人自有天相,”秦碧泱用手背抹了抹眼睛,“走,阿昭,我们快些去,争取三日内赶到竺城!”
-
两日后。
身穿翠绿小袄的秦碧泱,蹲在河边,沾着泥土的脸蛋皱成一团包子,不情不愿地在冰冷的河水里洗净双手。
“都怪那花蝴蝶,”秦碧泱委屈地撇了撇嘴,“大冬天的,不好好睡觉,跑出来招惹我干嘛……”
棠溪昭立在不远处,引着两只马儿喝水。听到秦碧泱如此抱怨,免不得轻笑出声。
“它睡不着,出来耍耍,你偏要追着扑它,从马背跌下来也没断腿断脚的,都算你运气好。”
“谁让它翅膀会发亮的……”
秦碧泱掬了一捧水,视死如归般洗了洗脸,冷得直打哆嗦。
一边起身,一边往冻僵的手里呵气,“别说在康都,在其它地界我都没见过,发紫光的蝴蝶……阿昭,你见过吗?”
“既然阿泱你都说了,在康都不曾见过,那我自然是没瞧见过。”
棠溪昭掏出一方墨蓝丝帕,走到秦碧泱面前,擦去她脸上的水珠,又捧住她冰凉的双手,运转内劲为其取暖。
“倒是奇怪,我往年走这条路,从未见过紫光蝴蝶,也没听爹爹说起过……”
秦碧泱歪着头,细眉微蹙,颇有一副绞尽脑汁的模样。
棠溪昭也学她歪着头,“你昨儿不还说,瀑布下头的鬼泣谷,奇株怪虫,数不胜数,跑出来一只蝶,倒不是什么稀奇事儿。”
秦碧泱若有所思地将头歪向另一侧,棠溪昭默默跟着照做。
“话是这么说,但天地自有规矩,谷里的东西不许出来,我们这些谷外的人,也不许进去……进去了,就别想再出来……”
“但那蝶却飞出来了,莫非……”
棠溪昭话说一半,脸色突变,猛地侧身,还不忘将秦碧泱推到一旁。
不过眨眼之刻,棠溪昭两根纤长的指间赫然夹着一根银针。
-
远处草丛,张纲面色呆愣,手里举着的吹针竹筒尚未放下。
蹲在他旁边的董信,一副早有预料的神情。
“这……这棠溪姑娘,背后长了眼睛?”
张纲原想用这淬了软骨散的银针,先放倒武功盖世的侠女,不料她竟有神通似的,这般难对付!
董信奉命,一路疾追,终是赶在两位小祖宗进城前,与抓耳挠腮不知如何是好的张纲会合。
“什么贼眉小鼠!还不快些滚出来!!”
秦碧泱一声娇喝,四面八方霎时跳出来几十个暗卫,将她二人层层包围。
棠溪昭一抬眼,正好对上董信的目光,莫名心虚地移开了视线。
既然贴身侍卫都来了,那主子还会远吗?
“大少奶奶,竺城凶险,还是速速与我们回程吧,大少爷不早前已到罄州了。”
眼下无外人,张纲自是无需遮掩身份,还是先好言好语劝着。
“哼!”
秦碧泱双臂环胸,冷哼一声撇过头,全然不愿搭理的模样。
“棠溪姑娘,”董信走上前,抱拳行了个礼,“王爷连夜处理诸多事务,赶着与唐侍郎作伴,亲自前来请您回去。”
“王爷还说……”
“不必说了,不必说了。”
秦碧泱出言打断,伸出一根手指指着董信。
“你回去告诉你们家王爷,”又指向张纲,“你也回去告诉那自大狂,我与阿昭,好不容易走到此处,断不会跟你们回去的!”
“这竺城,我们今儿是去定了!!”
“侍郎夫人……”董信还欲再劝。
秦碧泱索性狠了心,声厉色荏而道,“真要逼我回康都,那就抬着我的尸首回去!”
“泱儿……”
棠溪昭眉心一蹙,握住秦碧泱纤细的手腕,“莫要说这般话……有我在,定不会让他们捉你回去。”
被喂了定心丸的秦碧泱,神情都缓和许多,连忙挽住棠溪昭手臂,紧紧贴着她。
“就是!有阿昭大侠在!我看你们怎么近我的身!”
棠溪昭当真就配合她,陡然抽出腰间金鞭,利落一挥,抽得噼啪作响。
吓得张纲连着他的手下,都纷纷身形一抖。
毕竟他们前不久见识过这位“阿昭大侠”的厉害。
董信许久没有与棠溪昭切磋过武艺,当年尚在闻府时,他一直是那个被逼得节节败退的人。
遑论如今的棠溪昭,想来更是武艺精绝,常人难以企及。
但主子有令,他岂有不从之理。
即便被抽得千紫万红,那也定是要往前冲的。
“既是如此……”董信躬身行了一礼,“那卑职便得罪了。”
-
燕回镇。
雪絮急扑,风如刮骨刀。
客栈门口新换的灯笼,被吹得左摇右晃。
店小二撑伏在柜台上,脑袋一点一点,小鸡啄米似的。
然,蹄声骤起!
两匹疾驰的骏马,如两道重笔而勾的墨痕,破开这片混沌的白茫。
蹄声如闷雷,滚过空寂长街。
勒停于客栈门前,身量高阔的二人,双双翻身下马。
闻予濯先行踏入大堂,未及抬眼看去,鼻间便嗅到了生涩的桐油味儿。
灯火昏暗,大半崭新的桌椅,在老旧堂中显得格外突兀。
“哼,”唐怀翊跟进来,自是第一眼瞧见了,“张纲那呆子,之前还在信里说,被这掌柜坑得不轻,打坏的桌子,十两。劈坏的椅子,六两。还有楼上破了洞的厢房……拢共算来,赔了八十九两银子。”
又想到什么,无奈地轻叹一声。
“真是什么主将带什么副将……嘴也是笨到一处,任凭谁人,都能叫他们三句败下阵来。”
激灵惊醒的店小二,匆匆绕过柜台,堆起笑容,搓着手来迎客。
见来客衣着华贵,更是夹着几分谄媚。
“二位公子,风雪这般大,是打尖还是住店?小店有刚烫好的老酒……”
“两间上房。”
先前为速清公务,两天两夜未曾合眼,接着又整几日风餐露宿,不是风刮就是雪淋,闻予濯本就低醇的嗓音,现下沉得有些发哑。
“要最干净的,”唐怀翊接口道,往柜台上放了三大锭银子,“再备两桶热水送上楼。”
店小二喜不自禁,诺诺殷勤应着,火速收银开房,点头哈腰便要引路。
“哦,对了……”
唐怀翊侧目扫了一眼身侧人,嘴角顷刻挂上讥笑。
“给他房里送些驱寒的药汤,一夜相安无事自是无事,若他在你这处睡过去了,别说你这客栈……整个燕回镇都得夷为平地……”
“怀翊,莫要乱唬人。”
闻予濯不喜计较,何况庙堂间,唐家本就当中立,不惧裘老赫赫淫威,更不畏他闻氏一派。
他与唐家二子往来,仅是依偎着早年两家母亲密交。
若非此事牵扯,他二人本不会同行。
“呵,”唐怀翊冷哼一声,“那闻叔……”
一声极其尖锐的唳鸣,裂帛般撕开黑夜。
闻予濯眉尖一挑,唐怀翊已彷如鬼魅,掠出客栈大门。
风雪呼啸中,燃炭似的红隼俯冲而下,稳稳停落在他的小臂之上。
迅速解下绑于隼爪的细小铜管,倒出小小一卷薄笺。
他捻着薄笺,步履轻快回到大堂,对着闻予濯晃了晃,笑容更甚,隐去讥讽,倒现出几分得意。
“闻叔……不若在此处多住几晚?兴许张纲已将人‘请’了回来,省却你我一番奔波。”
“那便最好不过。”
闻予濯仍是神色淡淡,极细地瞧瞧,才能瞧见他紧绷的下颌放松了一瞬。
唐怀翊展开薄笺,目光落下,也不过是一瞬——
得意而期冀的笑容,猛然僵死。
脸上连同血色也一并褪去,几近死灰。
闻予濯都不及开口问他,鲜有的抢步上前,夺过薄笺。
寥寥数语,字字灼心。
“夫人们行踪已现,然,双双坠入鬼泣谷,生死……未卜!张纲泣血叩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