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里的海棠花将是要落幕了。
在细雨中倒品不出“绿肥红瘦”之感，反倒形似那病弱美人，惹人怜爱。
“你们尚仪在吗？”
尚局正是忙的晕头转向的时候。雨下着，空气里尽是青草的鲜香味，宫女们来来往往，摩肩擦踵。
檐下窥雨，水面清圆。
“方才下了宫学。”
“在屋里头。”
尚局里的人是已习惯赵鳞趾的这副样子了。
后边的屋里，榻上一位美人正在专心的翻阅着什么。
赵鳞趾轻提着裙子，踮着脚到女子身后。
“苗娘子~”
“吓，走路没个声”
那女子吓的，手中的东西落了下来。
“哎，哎。”
“呦，我们苗娘子原来也是会偷懒的。”
赵鳞趾仗着她比她高，将书举的高高的。
“《太平广记》？”
“原来苗娘子也是个那么有趣的人。”
“我看看”
“纤毫无失。举而扣之，清音徐引，竟日方绝。（1）”
“好了祖宗。”
“您饶了我。”
赵鳞趾也只是同她开玩笑而己。
“您是主子，怎么能这么同我们做奴婢的玩。”
“还有，您是君，我是臣，怎的可以唤奴苗娘子。”
她真名苗荣枝，廿三，是尚仪。
明明这样好的年纪，说话却同那老妇般絮絮叨叨。
“怎么，她们叫得，我叫不得。”
赵鳞趾坐下，搂着她。
“好娘子”
这么娇俏的音，叫得苗荣枝耳根都红了。
这年头，有这么好相与的主子实在难得。加上皇后娘娘病的这段时间一直是公主执掌中宫，一来二去，两人就熟了。
“得该把你也抓去宫学学规矩。”
苗荣枝理了理身上的官袍，便起身去泡茶。
“这若是在旧都，那雪扬扬洒洒。”
“白得干净，还能收来泡茶。”
“现下只能委屈您了。”
其实也说不上委不委屈，赵鳞趾本身是个粗人，也不太在意这些。
“上品！”
“这是珠兰花吧。”
赵鳞趾夸到
“没想到苗娘子是个雅人。”
“也谈不上雅。”
“是家里人送来的。”
“你喜欢便好。”
苗荣枝拿起茶盏轻抿了口。
“那些官家娘子没难为你吧。”
从上次秦家老太太在宴会上出了那等子事，皇帝便对于官员家中女眷的礼仪规范更加严苛了些，甚至将那些人抓到了宫学里面来由苗荣枝亲自教导。
打两份工却挣那一份子钱，苦了她。
“也说不上难为。”
“她们只是心中有气没地撒。”
此话一出，苗荣枝惊觉，跟公主待久了，自己怎的也敢说贵人的坏话。
让人听了去，她还升不升天了。
敬人言，敬人言，敬人言！
她在心中默念了三遍。
“罪魅祸首”却是忍俊不禁。
“苗娘子好大火气。”
“别生气了，生气了便不漂亮了。”
她明明听前任尚仪讲福康公主是个很端正的人，但相处下来怎的那么亲和，连贵人架子边没。
“皇后娘娘今儿好些了吗？”
“承苗娘子的福，已经好多了。”
苗荣枝听后不由的松了口气。
赵鳞趾比她小了五岁。除却那错综复杂的利益关系外，她实在是将她当作妹妹来看，她希望皇后娘娘好，赵鳞趾当下年纪还小，就算现下为她铺好了路，风险还是很大。
“娘娘要我去钦点那几家。”
“你知道吗。”
“晓得”
后宫里的人都不简单。张牙舞爪的她见多了去，除了这类大抵只剩扮猪吃老虎的。
皇后娘娘要出手了。
这要涉及的就广了。
尽管常说她们尚局不能掺和这趟混水，但讲实在的，那内廷的事和外廷的事说到底是分不开的，生在官家，国事是家事，家事也是国事，不必分的那么清楚。
她们这群做奴的也不必讲什么明哲保身，千万的名节情白，都不比命贵。
她想到这有些闷，声音也不再轻快。
“快回去吧。”
“娘娘这时候应要回来了。”
“找不到人得急。”
赵鳞趾知道她在赶人，但边不恼，应了声便走了。
…
这几天陆汀洲听了些风声。
皇后娘娘叫公主做事的意图他大概能瞥见些。
“陆大人。”
“到了。”
那封枢密使的事实在压不了多久。
朝廷正五品的官便可以坐轿了，他如今是从一品，礼制上繁复了许多。
尽管朝廷给他发了院子，但他依旧住在小巷子里。
在陋巷回不改其乐。他也是这般。
“书卷气”与“烟火气”并存方才能做到知行合一。
但他为了应付，还是用了个门僮。
是从慈幼堂（2）领的哥儿，单字“蕻”
他也不知道是不是瞧错了，只见蕻哥儿坐在门槛正同一个女子论着什么。
“你说是大人的朋友。”
“可有证明”
赵鳞趾哪有什么证明。
“那我不放你进去。”
“万一你是坏人怎么办。”
赵鳞趾看着这豆丁忍俊不禁
“笑什么”
这叫蕻哥儿有些恼了。
赵鳞趾因要时常哄着赵平淮，口袋里少不了芽糖蜜饯。
“就…就算你哄，我也不通融。”
蕻哥儿也是小孩子，口硬心软
“你…既然是先生的朋友。”
“先生的朋友都很聪明”
“我要考你，你答出来了，我就放你。”
“蕻哥儿。”
“先生！”
那位郎君牵着马回来了。
蕻哥儿见先生回来，立马冲了过去。
陆汀洲是完全没曾想到，不过出门一趟一回来便见到了自己心心念念的那个人。
“公…”
他刚要行礼
“赵蛮见过陆使节。”
“我该改叫你陆使节了。”
她浅笑嫣然，蕻哥儿见先生都痴了，他身旁的那匹马很是温驯的蹭了蹭她，那匹马颈系浅黑，倒有些像八骏之一的“盗郦。”
“金盏，不准无礼。”
他扯了扯缰绳
“它叫金盏吗，真好听。”
“金豆豆，银豆豆。”
她用手轻轻抚了抚那匹马
”金盏定是匹好马。”
“它平时没那么乖。”
说着，陆汀洲将缰绳递给了蕻哥。
它喜欢她，说不是万物有灵，它也能感知道她是个好姑娘。
他不能叫她干站着，想了会措词，而后清嗓道
“赵姑娘里面请。”
这般说，他还觉着有些颇不习惯。
屋内很整洁，还漫着皂角香。
“我去拜完帖便过来了。”
她有些局促，开口解释道
“没事”
陆汀洲朝她笑了笑
“公…光临寒舍，汀洲不胜感激。”
“对了，这是愚诚兄叫我递给你的。”
应当是朝务，陆汀洲瞄了眼，便先用书夹着了。
她讲的是赵愚诚，她的本家人，不过隔得有些远，前年高中了状元，如今在刑部当差。
她今儿代郭婠去拜访他母亲，那料不赶趟，扑了个空。
赵愚诚的面相有些凌利，她原以为他是个不好相与的主。
刚好是原身生前便与他十分熟络，这些个顾虑倒是被打消了。
他叫她蛮蛮。
她大多是听郭婠叫的，听不太惯外男如此喊
但这东西类似于小字，反正是家人，她倒也没有觉得什么不太妥当的地方。
但不知什么原因，聊天的气氛有些尴尬。
“我听孃孃讲……”
似乎在斟酌用词
“蛮蛮醒来忘了些事。”
好了，这下连解释都不用解释了
“是”
她讪笑道
历史上的赵愚诚发动了有名“淳熙政变”。利用了内禅的手段稳固了大宋江山。
且这人是陆汀洲少有的挚友，她记得陆汀洲被赐死后，是他上登闻鼓鸣的。
登闻鼓一般设置在两人个地方，一个是朝堂外，一个在监察院。
在监察院打登闻鼓同在朝堂上的不同之处便是要先被杀威棒打一通，为的是防冤假错案。
但好像因为陆汀洲之事涉及到官场秘闱，最后赵愚诚破天荒挨了一顿，此事最后也不了了之了。
但此时赵愚诚对陆汀洲的态度不是很明朗。
“蛮蛮，哥有事同你讲。”
“哥知道这件事讲了之后，你可能会生气，但是我还是想同你说。”
他忽然摆正了态度。
“哥…没事，你说。”
宫里的长辈只有郭婠叫她蛮蛮，其余的多叫她福康或阿趾，她一时没反应过来。
听起来不是特别习惯
“最近朝局不明朗。”
“万事以大局为重。”
“还有…少跟不…清楚的人往来。”
这讲的是谁很明显了。
“哥！”
她一下子红了眼眶
见他红了眼眶，赵愚诚心里有些慌乱，却不得不摆出大哥的威严，镇定自若
“蛮蛮，哥知道他或许是个好人。”
“但现在陛下的态度不明，你赌不起。”
她知道他这是好心，却心中没由来的苦。
其实在这段时间，不只是他形形色色的人都讲过要跟那个人保持距离。
世间对于善恶自然有一道评判的标准。
但是她觉得，区分善恶不能仅仅只凭世俗的那一套对比。
就比如说中国的，行政上有非常浓厚的道德色彩，一个官吏如果严格执法的话，就会遭人诟病。但你说他是坏吗？严格意义上充其量只是手段不合法。
再比如，中国古代还有个司法原则，叫做“德主刑辅。”
她毕竟不是学法的，但是用通俗一点的角度来讲，它可以引用《洞穴奇案》的一段话：
法律在生存和道德之间的定位，因社会、文化的人情因素的介入就会生变。
因此，在这样一个道德色彩浓重的政治环境的影响下，就出现了
“德主刑辅，明德慎罚”
因此对于陆汀洲，她不会轻易下定义定为他十恶不赦免，但也不会任由别人说他不清不白。
“哥，你听过狱者，天下之性命也吗？”
赵愚诚有些不明所以，却依旧道：
“这出自《三国魏书》”
“由魏明帝曹叡提出”
“刑狱攸关天下性命。”
赵鳞趾深深吸了囗气。
“做人处事也是这般。”
“陆汀洲是好也罢。”
“是坏也罢。”
“但我们并未与此人深交，便给此人定性”
“同为此人铸刑又有何两样。”
她知道赵愚诚是为她好，他说得对，她赌不起，亦不能拿大家的前程开玩笑。
“哥，你们凭一张嘴，便能杀了他。”
赵愚诚听后仿佛有预感似的打了个寒战。
“那哥，你以后也会这样杀了我吗。”
凭什么一张嘴，便能定了人的生死。
她是在怜谁？他吗，还是所有人。
她不由的想信一次那个人是好人。
她总不会那么背时运，输了一次又一次。
……
“陆大人用过饭了吗？”
“没呢”
“但随便用些便好。”
他指了指灶台上有些发硬了的馒头
“你这是小孩子的活法。”
“今天我便为你露一手。”
陆汀洲见状又想拿君臣之礼“压”她。
“陆娇娇！”
“是……公，不是，赵蛮。”
“你说我是君，你是臣。”
“那是不是你得听我话。”
这个逻辑没毛病，他无言以对
陆汀洲点了点头。
“所以啊，陆娇娇要听话。”
“好了，去边上坐会吧。”
完胜！
见她雄赳赳气昂昂的状态
陆汀洲也只好乖乖的到一旁去
窗外的风吹着海棠花树稀拉拉的响。
昨夜雨疏风骤，浓睡不消残酒。
试问卷帘人却道，海棠依旧。
他有时候在想，如果她能生的在平凡些，他不介意去让两人之间的关系更进一步。
因为他们处于一个很极端的圈子，他现在若指染了她，会她同自己一起声名狼籍。
这不是他想要的
这就是喜欢和爱的区别。
喜欢是肆意张扬，爱则是内敛含蓄
在爱她的前提下，苦不能让她自保，他也不认为这是爱。
因此他会尝试努力去做人上人，也会试着将她捧为人上人。
这个人上人无关乎虚名，而是实权在握。
而不是空说爱而行动上让她难堪。
所以他接受任命。
为了前程，更为了美人。
他偷偷打量着心上人。
灶上炊烟，檐下美人。
“陆娇娇”
“嗯”
赵鳞趾正蹲着弄柴火，她轻轻唤了他一声。
“你是好人”
“对不对。”
陆汀洲一时愣住了。
“他们都说你不好，说你坏”
“但是我同他们赌”
“赌你是个很好很好的人。”
话毕，一时两人无言。
在老师发给她的史料中，陆汀洲是因政变被小皇帝以妄改圣意，不敬臣道的罪名处以死刑。
那段史料，最令她深刻的是
在那场年幼的皇帝所主持的审讯很意外的顺利，似乎所有人都承认了他的卑鄙。而作为当事人的他在听到最后的结果时，只是同高台上，他精心培育的统治者道了三声
“千秋万岁。”
可矛盾的是，在他伏诛之后有人为他鸣鼓击冤。
他原应被千夫所指。
因此，她可以合理的猜测他被处以刑罚的背后有一系列无法言明的政治问题。
她身体里的血开始沸腾了，这种久违的剖析带给她的 ，让她再一次拥有了作为历史学者的灵魂。
她的到来是变故，她不知道这样突发的事件会不会影响未来的历史轨迹。
但她希望这一次，理应好好活着的人都能有个好结局。
这是执念，亦是期许。
“你不要有心理压力”
“如果这让你感觉很难受，我便不赌了。”
“毕竟…我于你而言只是个外人”
陆汀洲嚅了嚅嘴。
“好了，不说这个了。”
“不行！”
陆汀洲站了起来，笃定道：
“我不会让你输。”
“你…”
他此时在脑海里想到了一个比较恰当的比喻
“相信我，落子无悔。”
赵鳞趾觉得好像有什么晶莹的液体从眼角滑落。
不知道为什么，她最近变得好感性。
“好，你说的。”
“落子无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