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下一片漆黑,黑得看不清五指,身下是冰凉的地面,坚硬的石块在周身散得到处都是。周边静得出奇,只听见远处滴答滴答的落水声。
冷山月在一地碎石中爬了起来,周遭唯一的光亮,是斜上方一个缺口处射进来的月光。
冷山月掌心托焰,火光将周围照亮,这才看清,他们身处之地是个洞厅,唯一的出口是隐在前方暗处的山洞。
她四处看了看,突然在一处石壁下发现一个瑟缩的身子,是那少年。冷山月跑了过去,那少年睁着眼睛,目光慢慢对准了她。
“姐姐……”
“快别说话了。”冷山月将他扶了起来,倚靠在石壁上。
手上是他背部流出的血液,温热粘稠。他的脸色白得像纸,没有半点生气。胸前的伤口足有半个手掌大小,是攻岐穿透留下的血口。
“小东西,很疼吧,你坚持住,我来救你。”
青黎没有力气阻止她,眼看着她将剩余的灵力注入自己体内。
“别……”
冷山月的手被他推开了,他稍稍好转便终止疗伤。
“别为我……浪费灵力了……”
冷山月还要再输入灵力,那少年却死死抓住他手腕,她只好放弃。
青黎道:“大人呢?”
“山飞夜……”冷山月左顾右盼,可洞厅之内却看不见他的身影。
滴答……滴答……
岩壁渗出的水珠一滴滴汇入下方的池子中,冷山月循着声音看了一眼,却忽然愣住了,那池子竟是红色的。
“山飞夜!”冷山月跑了出去,冲到池子边上。看清之后,吓得呆滞。那具身体浸泡在水中,血液将整个池子都染了色。他面部朝上浮在水面,伤口的皮肉已经泡得泛了白。
冷山月冲入水中,将他抱了起来,慢慢往回走去,将他上身靠在石壁上。
“山飞夜,你醒醒。”冷山月摇晃着他的身子,可不管她多用力,那人始终一动不动。
他皮肤的颜色已经淡了许多,但还是泛着红。显然蛛毒在其体内还未彻底清除,尚需时间痊愈。他的身体原本已经皮开肉绽,满身伤痕,这几日又处于癫狂状态,日日耗费心神灵力,较之之前,已经很是虚弱了,可偏偏那剑刺穿他胸腹,无疑雪上加霜。
“山飞夜……”
她的手触上他的身子,却发现冰冷得很。她将山飞夜的身子搂进怀中,用身体将他冰冷的躯体捂热,慢慢闭上了眼睛。
就这样,不知过了多久。直到他的手臂微微动了一下,冷山月才立即醒过来,睁眼瞬间,却看见他的眼睛正在盯着她看。
冷山月不知是羞耻,还是不知如何面对他,她立即错开他的视线,脑袋转向一旁。
山洞口忽然有一片白光闪烁,一个人影走了过来。
“小丫头,想不到你们的进展速度好快呀,我以为你是爱恨分明的,是颗捂不热的石头心,没想到你竟也会有动心的时候,还是对山飞夜动心,真有趣。”
熟悉的语调,熟悉的身形,不是白面鬼又是谁?
冷山月红着脸呵斥:“你给我闭嘴!该杀的死东西!”
“白无伤,你还不肯收手么?非得将我们杀干净了,你才满意么?”山飞夜站了起来,走到前面拽下冷山月,将她藏在身后。
白面鬼突然发笑了,“大人如此护着小丫头呢?真是情深意切的美好画面。”
山飞夜道:“你又来做什么?刺我一剑还不够么?非要赶尽杀绝?白无伤,你果真对得起卑鄙无耻这四个字!”
“哈哈哈哈,我的大人,你这样可就没意思了。好歹共事多年,不说多熟络,总还有些交情在的。可你瞧瞧你现在的样子,哪还有把我放在眼里?有了冷山月,就不待见我了,大人可真狠心呐。”
山飞夜轻笑一声,“我哪敢忘记你的情分! 平山城一战,你盗我逸羽扇,险些用雷电杀死山月。你刺她一剑,又将她踩进血海里,幸好我及时赶来才救她一命!
月霓城一役,你又害她中毒,险些惨死,光是她的账,你就罪不容诛!这些我又怎敢忘?你的所做所为我都记在心里,都得一一讨要回来!”
白面鬼走近几步,摇动着逸羽扇,笑得妖媚,“大人说的这些,又如何怪得了我呢?逸羽扇出自你手,是你自己炼制不到位,没让它认主,我只是恰巧借用了它的力量而已,罪魁祸首还是你啊。你的东西伤了你的人,怎么还怪罪到我头上了?
月霓城一战,若非小丫头好奇心太强,非跟着玥召入那洞厅,又岂会有中毒一说?好奇心害死猫啊,这更怪不得我了。
再说洞厅围困一事,若不是他们非得探秘,能被烈焰蛛追杀,能掉下去吗?我可没有亲手促成这些,明明是他们自寻死路,非要入我的局,杀了又怪得了谁呢?”
“强词夺理!”山飞夜再隐忍不住,即使身受重伤,但只要关于冷山月的一切,就是战死,也必定捍卫到底。
攻岐凭空出现,浑身红光闪烁,下一秒径直向白面鬼杀了去。剑吟阵阵,满负暴戾,红光激射而去,眨眼就在白面鬼身前炸裂开来。
白面鬼将逸羽扇挡在身前,将剑拦了下来。
“大人好生心狠啊。”
山飞夜看也未看他,双手一挥加大力度。白面鬼却是一笑,向前一顶,一股力量便从逸羽扇周身散出。只听一声金石撞击之声,攻岐落了地。
山飞夜又幻出红伞,收紧伞面,又成利器。
白面鬼道:“大人稍安勿躁,你的对手可不是我,看看他是谁?”
山洞口阴暗的空间里响起一阵脚步声,同时刺耳的铁器摩擦声传来。那东西似乎身负铁甲,一步一震,步步惊心。直到他走出山洞,才看清那人竟是长鱼!
他双眼通红如火,满负暴戾杀气。铁器摩擦声,原是他身上缠绕的铁链发出的。他身上几个窟窿,皆是被铁剑洞穿所致,伤口早没有血液流出,却皮肉外翻吓人得很。
他缓缓而行,走到白面鬼身后停了下来。他已身死,已是一具傀儡。
“大人可还认得他是谁?他是长鱼啊。几日前你们还并肩作战,妄图诛杀我呢,今日却已是阴阳两隔,各自为营了。我倒是迫不及待想要看看,以你现在的实力,能抗住他攻击几时?
哈哈哈,大人,我的大人,我的山飞夜大人,还有我的小丫头啊,你们可得小心着点,我可不希望这是最后一次见面。可别辜负我的期望,一定要活着呀,好戏才刚刚开始呢,我可不希望少两个看客。”
白面鬼厉声大笑,声音扎耳。他转身看着长鱼,扇尖一挑他下颌,便有一股力量注入体内。长鱼当即睁大双眼,暴怒起来。
“生死由命,大人可得保重!”白面鬼向山洞口走去,慢慢消失在了黑暗里。
“山月,你快找个地方躲起来,带上青黎,他交给我!”
“你……”
“放心吧,有你在,我必定不会输。”
山飞夜朝她微笑着,眼神满是温柔。
冷山月难得没有对这笑容生出厌恶,却也愣了片刻,看着他的眼神呆住了。等回过神来,见山飞夜还在看她,立刻别扭得将头转了过去,支吾道:“你……小心……就是……”
冷山月将青黎抱了起来,少年小小的身子在她怀中瑟缩着,越来越冰冷。她找了个角落,将少年放下,不放心,还是探着头看着山飞夜。
长鱼周身怨气萦绕,血红的眼珠犹如火焰熊熊燃烧,一个眼神便能让人心凉半截。他周身杀气外溢,身子被红光包裹,好似燃起了火焰,不可亲近。
山飞夜手握攻岐,瞬移出去,剑心对着心口直直刺去。长鱼却是反应极快,链条一甩便将攻岐拦了下来,他再飞身跃起,横扫一腿,从山飞夜身侧踢来。
山飞夜及时侧旋,才堪堪躲过。却不料此时他手中链条再度甩来,山飞夜慌乱回神,想也未想,伸出手将链条抓下,几乎同一时刻另一条链条又甩了过来。
山飞夜重伤,反应慢了一步,等他出手,那链条已从他脸颊上重重抽了下去。顿时便有一种脑袋炸裂的痛觉涌了上来,血液喷了出去。
长鱼见了血,越发狂躁起来。他用力拽了下链条,将山飞夜身子拉近过来,他张开大口,突然朝他咬了下去。
却幸好他反应及时,将手臂挡在喉管之前,才没叫他一口咬断他的脖颈。
尖牙从手腕细嫩的皮肉上刺了下去,血液立刻便涌进他口中。他突然双眼圆瞪,血腥与杀虐的极致快感,终于彻底将他的怨恨、愤怒点燃,化为无尽的杀戮欲望,他再不会顾及半分。
山飞夜被他钳制,心一狠将手臂抽了回来。却见那皮肉挂在手腕,掀起一半,怕是再多一秒,便会整个掉进他口中沦为食物。
山飞夜收手瞬间,一脚踢中他的小腿,长鱼终于单膝跪了下去。山飞夜便趁此机会抬起膝盖,猛地在他胸口一顶,终于让他受创松开禁制。他再借机瞬移,远离至他一丈开外。
长鱼很快缓了过来,擦了擦血迹,一阵怒吼。他已经不能说话,只能像野兽一样大声咆哮,目眦欲裂,狰狞恐怖,抬脚便又冲了上来。
山飞夜立即将攻岐分/身百剑,列成阵形,犹如一堵铁剑屏障,护在身前。待他窜至眼前,数百支剑飞射出去,犹如雨点落下。
长鱼身形一顿,手握铁链在阵中来回甩动,将剑击落过半。他只是一具靠怨气驱使的傀儡,早已不知什么是痛,身形堪比精钢。纵使刀剑穿体而过,也只是伤他肉身,并不影响他的动作。
长鱼越发暴怒,戾气大涨,施法幻出数个分/身。分/身分工明确,突袭而去。山飞夜一时失防,被他们的拳头砸中,飞出数丈之外。
“山飞夜!”
冷山月大喊着,不知道这声叫喊,是出于心疼,还是出于求生的本能。
山飞夜忍着痛苦,将喉头的血液咽了下去。他想给她希望,活下去的希望。所以,只要自己还能站起来,便是粉身碎骨,也不会让她的希望落空。
山飞夜努力转头看向冷山月,朝她挤出微笑。却在这时一团火光照亮洞厅,照亮了他的头顶,长鱼口吐火焰,将山飞夜包围起来。焰火燃起一丈之高,将他的身影淹没其中。
“山飞夜!”
焰火在周身燃烧,岩壁被烧得龟裂,包围圈慢慢缩小,身旁仅余方寸之地。热浪灼辣,皮肤滚烫。
山飞夜慢慢爬了起来,却又有一股血液涌上喉头,一口没咽下去,吐了出来,他再也经不起任何伤害了。
龙血在体内流窜,尚未清除蛛毒,他的躯体原本已受大损。被缚在石柱上那几日,正是蛛毒最盛的时候,狂躁癫狂,日日煎熬着他的心神。铁链将他全身划满创口,他却不能自愈,他本已是伤痕累累,灵力大减、体虚之时,可偏偏铁剑入体,再次重创。
身子浸泡在水池中,皮肉都发白了,无疑又将他的伤势加重一重,靠着冷山月的灵力才勉强醒转过来。
可她又哪有什么灵力啊?她也身受重伤,那点灵力只是解了燃眉之急。所以山飞夜哪有什么力量同长鱼搏斗,无非是性子强硬,心有挂碍,不得不上罢了。
长鱼落在地上,站在远处看着被火焰灼烧的山飞夜。此时战局,他已完全占据上风,不费吹灰之力便可将他三人捏成碎末。他却是不急,慢慢收紧着火焰包围圈,先行以胜利者姿态观赏起胜况。
同为鬼界四大将军之一,他们原本实力相差无几。长鱼死前,身体被利剑两度刺穿,又被玥召一手掏穿腰部,已经是伤及根本。是故将这样伤痕累累的尸体炼化成傀儡,其实本身灵力已远不及从前。
傀儡者,无识无力,灵力全由怨气所化,加之他本身伤势,应该不难对付才对。
白面鬼走时注入的灵力,只是导火索,将他体内的怨恨激化。而被山飞夜踢了一脚,又顶了一击,他的愤怒才达到了顶点,是故轻而易举便破了剑阵,将他重伤。
愤怒有上限,他最强之时已经招架过了,山飞夜心里也有了个底。现下破解之道,便是让他安静下来,趁他灵力衰减,再一击致命,将他尸身炸毁。
可他却连站起来都难以办到了。
火焰越收越紧,快要蔓延到他的身上。他的衣物早被热浪烤干,却又被他满身汗珠浸得湿润。
山飞夜强撑着站了起来,这一动,却让长鱼以为他要反击,一步飞了过来。长鱼手中的链条再度甩开,两条铁链自掌心旋转着,生成两段圆形弧线。犹如分布在两个平面上的圆形刀阵,旋转着便向他击杀过来。
山飞夜掌心翻转,一柄红伞出现在他手中。他将伞面打开,快速旋转,生成一道伞面盾牌。
链条一次次击打在伞面上,厚重的力道与油纸对抗,显然占了便宜。山飞夜掌心红光闪烁,沿着伞柄蔓延至伞面,一层血液便凭空自伞面生出。
血液随着伞的旋转喷溅出去,一大片散落如飞雨,在空中化为箭头,穿风杀了过去。
一只只箭头穿透长鱼的躯体,让他身子一震一震,终是开了数百个窟窿,链条的攻速也受此影响慢了下来。
山飞夜便寻得机会,伞面再喷出一层血液,在空中连成数百条纤细血丝。
箭头与细丝轮番杀去,长鱼一边攻击,一边抵御,终是分神,那血丝便刺入□□,将他躯体串了起来。
血丝在皮肉间穿刺,将他身上那数百个窟窿扯大了数倍,他的躯壳竟是瞬间被洞穿成了蜂巢形态。
拳头大小的空洞遍布全身,就连他的大脑也被洞穿,血肉、脑/浆在地上积起一层。
若是个活人,这些窟窿足以让他死上数遍,可他偏偏是具傀儡,不死不灭。
血丝缠绕他身子各处,牵制着他的每一寸肌肉,终于让他身形僵硬,速度慢了下来。他再也抡不动铁链,也再站不稳,摔在了地上。
血丝将他束缚,犹如织茧,缠绕他的全身。长鱼只能挣扎,却连站起来都办不到了。
山飞夜此击于傀儡而言算不上重创,只要还有怨气作祟,他就是不死之身,就算将他切成肉泥,也还是能组合起来。
但这样的残忍招数,却也能让他灵力减损,行动不似先前那般迅速。但要将他杀了,还是得用一击致命的招数。
血丝控制不了他多久,他还会再次杀来。可山飞夜却完全没有了招架之力。他的身子突然从空中坠落,连带着红伞和未发射出去的血液一同砸了下去,溅了他满身。
这次他却连转头看向冷山月的力气都没有了。
他的身子连站着都费劲,哪里还有力量幻出红伞?哪还能操控箭头和血丝啊?无非是他不要命了!
他强行拆断各处经脉,将全身上下最后护身的那点力量发了出去。
繇蛇之体,每根骨脉都是灵气丰盈的穴口,其间贮存的灵力,是每一条繇蛇性命的根基。因为穴口的存在,才让每块骨骼之间建立联系,才能修成经脉,修成仙身。
自断骨脉,借用这穴口灵力,虽能在危机时刻作为救命之用,但强行拆骨,无疑是动摇修行之根本,伤及性命之根基。这种痛苦与体爆而亡又有什么分别呢?
断骨非不可续,但需时日。他修为已是极高,只需等身体灵力回归,便可自行续骨修补伤势,可在此之前,他完全无法行走,与瘫痪无异。
日后断骨再续,身体也不可能复原到原来那般,就算灵力依旧,他依然是天下屈指可数的高手,可身体始终留下一个隐患。
若有一日他再度重伤,只需折断一根骨头,那这全身骨脉便会尽断,再不可复原如初,便是永远瘫痪。
生命或是爱,或许是个选择题。可从前世到现在,他坚定的信念,便是选择了爱。
只是冷山月还不明白,他的爱有多深,他爱她又有多久。
血液沿着喉管一股一股涌了上来,他却连吞咽的力气都没有了。
冷山月冲了上来,她只是伸出手将他的上半身扶了起来,让他的头枕在自己腿上。挂在眼眶的水珠好像凝结了,掉不下来。
她只是有些心疼,只是哭了。
“山飞夜……”
那水珠终于砸在他的脸上。他终于转动眼珠看着她的眼睛,他也哭了。
“山飞夜。”
她终于还是搂住他的身子,让他的头离她近一点,什么也不想说。
血丝缠绞着□□,缺陷越深。长鱼满眼怒火,灵力再次积蓄到极致。他突然大吼一声,随之身上的红光盛放出来,他用力张开双臂,向外挣脱。
不消片刻,血丝应声而断。他慢慢站了起来,掌心握着两团火焰,一步一顿,向他们走了过来。
他张嘴讪笑,犹如恶魔。手臂用力一甩,火焰团成的火球就被链条甩射出去,炸裂在他们身前。
火焰蔓延迅速,很快烧上他们身子。火光灼烫,他们却再无能为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