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与鬼谋
所易之物绝非寻常
多为天地所不容
但除了修行数百年、甚至千年的大鬼外,小鬼是无法左右人的心智的。
凭借红线上残存的气息,林闻竹能基本判定与元展做交易只是一名法力低微的小鬼。这个小鬼很聪明,将自己的气息几乎掩盖住了,若没有遇到林闻竹,普通玄师是难以发现的。
闻竹手腕一抬,受两颗挂珠牵制的红线脱离原处,单独飞到上空,接着一枚铜钱贯入,随着闻竹放下手腕的动作,铜钱带着两点暗红色直直飞往房间角落里,最终轻飘飘地落在一只横躺着的素色瓷瓶上。
林闻竹注意到瓷瓶瓶口处沾上了一点红色,她用手一抹,原来是朱砂和符纸的碎屑。如果这只瓷瓶是元家的东西,那只能说明秋华院本身就有古怪,只不过元展运气不佳,偏偏撞了邪。
小鬼已经从瓷瓶里逃了出来,现在这瓶子也算安全,趁着元家人都在,不如出去问个究竟。
想罢,闻竹拿上瓷瓶就推门而出。
“敢问大人和夫人是否知晓此物?”
元家夫妇见到这只瓷瓶的瞬间就变了脸色,从迷惑到惊诧再到...惧怕,元夫人甚至往后退了一步,像是下意识的反应。
看来瓷瓶就是元家的,并且元家夫妇皆知其来历。
“当然,当然。”
元大人连叹两声,喉咙里发出枯叶摩挲地面的沙沙声,苍白却刺耳。
“此事是我元家有罪。”
瓷瓶安安静静的,听元大人叙述当年发生的事。
多年以前,元大人在京任职,元家大女儿才晋了妃位,而元大人也刚刚被皇帝任命为中书令,一时间元家在京城风头无两。
无数人想上门恭贺,但碍于臣子不能私相授受的规定,也只是陆陆续续以喝茶的名义登门造访。
其中也包括现在的司徒杜屹安。
杜屹安爱茶京中人尽皆知,年轻时他自己收藏了不少好茶,但要是听谁说谁府上弄到了他没有的茶叶,他说什么也要去拜访一番。所以他去拜访时任中书令的元大人,也没人多想。
杜屹安比元大人年长,官职却比人低。要说入仕之人没有向上爬的心思,那是断不可能的。他那时便想着乘上元家的东风,再怎样也好过自己在官场上苦熬。
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
现在若不赌上一把,那等今后年迈,就算有心做出一番功绩,也实在没精力。或许再次等来右迁的圣旨时,他已经埋在土里动弹不得。
对于杜屹安来说,元家是个机会;而对元家来说,杜屹安是未来的臂膀。
元大人颇有先见之明,多年来已经陆续置换了部分产业,不断向皇帝示弱,但世代积攒下来的名望依旧让皇帝不安。
“若有朝一日我站在了朝中能与陛下说得上话的位置,定不会忘记今日元家于我的恩情。”
“你怎么笃定我会帮你?”元大人看了眼杜屹安推过来的一盒好茶,手上没有丝毫动作,既不拒绝,也没同意。
“我无家室、无后人,元大人若是愿意将我推到陛下能看见的地方,我今后未必不是元家的助力。”
好一个无家室、无后人。
皇家人的疑心总会在这样的人面前烟消云散。
如果元家给他一架梯子,成了,自然是皆大欢喜;不成,那留着他也没用,没必要惋惜。
杜屹安本身是个有能力又有抱负的人,只可惜先前时运不济。接连做出的几次政绩后,陛下对他十分赏识,连升至都官尚书。
陛下重用他,也任由他成为朝堂上的活靶。
明枪暗箭不仅刺向了杜屹安,还刺向了他最亲近的人。
杜屹安的确没有成家,但他偷偷收留了一个无家可归的乞儿,取名宁儿,亲自教他读书明礼,待其如亲子。杜屹安把人藏得很好,连陛下也未曾察觉。
可是不知是谁走漏了风声,最终危险还是降临在这个孩子身上。杜屹安深知不能再等了,他在朝中没什么朋友,只能想法子求到元家来。
皇帝有好几次想对元家动手,或被杜屹安劝住,或是给元家递了消息,算是信守当年的承诺。凭着这层关系,杜屹安总算给宁儿找到一处容身之所。
不过半年后,杜屹安收到一封密信。
宁儿失足落水,年仅十岁。
“那为何元家要请人将这孩子的魂魄封在瓷瓶里,不得超生?”林闻竹目光冷峻,凝着眉,嘴抿成薄薄的一条线。
质问声让元大人面色一怔,旋即解释道:“不,不是。宁儿是个乖孩子,我与夫人都很喜欢他。”
“当年他失足落水后,我们怕大肆操办丧礼会给元家引火上身,所以就请了云山寺的僧人做了场法事便将宁儿匆匆下葬。
可……等到家中怪事频发时,角门每至半夜都会传来石块敲击的声音,矜辞的房间经常莫名其妙的少了些东西或是多了些东西。
找了许多大师后才发现,当年那场法事并未送宁儿去投生,反而将宁儿困在了元家,而此时那名僧人已消失不见。”
元大人颤颤巍巍地抬起手,仿佛往事尽在眼前,可最终手在触碰到瓷瓶的那一刻,又触电般蜷缩起手指。
“游荡在人间的小鬼一般会被阳气所克,但宁儿的魂魄之所以不被克,反而身上的怨气愈发重,应该是那名僧人所致。”
后面的事,就算元大人不说,林闻竹也能大概猜到。元家请来的那些“大师”遇到宁儿这种沾上不少怨气的小鬼,一律是封印,几乎从不会考虑用其它办法解决。
“宁儿...大概是恨我们的吧。”
宁儿被杜屹安养的很好,送到元家来时也是活泼可爱,他在元家待了三年,无论如何与元家人都是有感情的。
林闻竹微微侧头,偏向后方,右手不知何时夹了一张符箓,“听完了?他说的可是真的?”
众人只见一张符箓平白飘在半空,刹那间,一道模糊的身影赫然出现在林闻竹身侧。
是宁儿。
宁儿虽然是半透明的魂体,但其实和常人没什么两样。他身上的怨气也被符箓压制住了,不会对周围人造成伤害。
“元家婶婶、元家阿叔,还有哥哥姐姐,宁儿好久好久都没看见你们了。”
宁儿蹬着小短腿,飘到元夫人面前,白嫩嫩的小脸上长了一双大眼睛,“婶婶不哭,对不起,是宁儿吓到你了。”
“婶婶对不住你,当年一时疏忽,没让人跟紧你。也是婶婶贪生怕死,让你在瓷瓶里...困了这么久……”,元夫人泣不成声,满脸愧疚地看向这个多年未见的孩子。
元夫人想要拥抱宁儿,像当年那样。宁儿脸上略带羞涩,踌躇半天后才慢吞吞地飘进元夫人怀里,元夫人只觉一阵风掠过指尖,凉意穿透心间,带来一阵绞痛。
“夫人,宁儿现在是魂体,不会有真实的触感。”林闻竹看向宁儿的眼里总有几分怜惜,虽然不忍出言打断,但还是提醒道。
“宁儿……你恨我吗?”
元大人在外人面前挺直了一辈子的腰杆,在宁儿面前弯得很低。
宁儿用小手替元大人擦眼泪,可眼泪像是要同他作对一样,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手一次次从泪珠里穿过,却怎么也擦不干。
“元家伯伯怎么也哭了。你明明同我说过,男子汉不能随便掉眼泪。宁儿怎么会恨你呢?宁儿很喜欢元家,也很喜欢教宁儿写字的伯伯。”
“宁儿就是有点想爹爹了。”
宁儿撅起嘴,又飘回林闻竹面前,撒娇道:“姐姐,可以带我去看爹爹吗?”
闻竹忽而展颜,如春雪化泉般温柔地笑道:“姐姐可以答应你。不过宁儿可以告诉姐姐屋里的那个人到底是怎么回事吗?”
宁儿的小脑瓜点了点,将一切和盘托出。
说来元展也是自作自受。
元展在来元府前,与一位良家女子互相私定终身。但女子并不清楚元展私底下是个浪荡子,多情无义、沾花惹草。元展以为来绍安之后能够娶到名门闺秀,就赶忙与那名女子做了了断。女子心灰意冷,回家后病情加重,不出三日便亡故了。女子死后,魂魄就一直跟在元展身边,直到元展住进了秋华院。
同为鬼魂,女子能感受到另一个同伴的存在,但女子和宁儿都无法揭开封住瓶口的那层符纸,只有正常人可以揭下。宁儿听完女子的故事后,决定教训一下元展,而女子为报答宁儿,就想办法让封印解开。
元展是个气性大的,女子利用他这一点,故意制造出动静,搅得他心烦意乱,让他一不留神就踢开了脚边的瓷瓶,也顺带弄掉符纸,将宁儿放了出来。
宁儿虽然看年龄来说比女子小上一些,但毕竟在人间游荡的时间比女子长上不少,身上积攒的怨气更重,法力也更强。由他来引诱元展与鬼做交易,能让元展更容易中招。
既然元展爱寻花问柳,那就赐他做一场美梦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