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绝来之前,白鹤忘机【1】的书室大抵只起装饰作用,带上拿去垫桌脚的话本,十本书都凑不齐的那种。
到而今,墨香盈室,到处摆满书籍,也是出息了。
楠木雕花案几上,镇纸没压好的宣纸被风掀起一角,像展翅欲飞的白鸽。
上面的行书风骨独特,蘸着几丝愁,而未失神韵。
出自何人之手一目了然。
“夕阳倚楼,寥寥月起。和花枝,剪几把、轻叹。天许花开,偏不得完身。三分随年岁,二分入尘土。余下都为薄人落。
舟上萧声乱碧波。却道云月恰好,要慢数。金樽闲宴清风,倾不尽。庭院细雨斜。久留住。一点山灯空明远。”
随意大爷似的踱进来,谢绝站在案前,盯着那张纸,似在出神。
听见细微的脚步声,他抬首,向祂笑了笑,“这首词怎么没有名字?”
随意想了想:“你可以帮我添一个。”
“嗯,谢谢。”
这回的随意终于后知后觉察觉到不对劲了:“谢初九,你……怎么了?”
谢绝再次笑了笑,表示自己无事:没事啊。”
两人一时无话。
恍若隔世的岑寂中,谢绝提笔,写着他最不擅长的行书。
随意与他并肩而站,忽然握住他的手,俊秀的侧脸枕上少年的肩,彼此头发相磨,“想写什么?”
谢绝侧头看了他一眼;“风月慢。”
对方回望他片刻,带着少年的手于“风月”后添上最后一字。
谢绝看得出他在极力控制笔锋了,但写出的楷书比他的行书更鸾翔凤翥就是了。
连在一起又毫无违和感。
细看却是不啻天渊。
写完,随意自认为把人哄好了,哥俩儿好地拍了拍谢绝的脑袋,抱起勾陈潇洒跑了。
只丢下一句:“午憩去啦。”
谢绝眼睑垂落。
纸上墨色半干,碾开了思绪。
十一二岁时,谢绝见过随意最多的模样,是祂半靠着何人同归的美人靠,喝得酩酊大醉;
其次是朱弦夫子提剑追杀祂,“随遇安,又去买酒!”
滔天剑光中,随意身形写意,几乎看不出他是在逃命:“你就杀了我吧,以后还有谁给你做饭。”
朱弦不语,只是一味地杀心大起。
她周身灵力暴涨,又追了他三个山头。
谢绝劝不住随意当头大醉的决心,只能给祂拿一颗清神丹,或把烂醉如泥的人艰难地馋扶回房间。
抑或想给谢绝树个好榜样,后来,随意渐渐与酒无缘。
只有那句醉话永远停在初灵八年。
“师兄,对不起……”
尽然随意活得八分凡人,耳濡目染,谢绝也习得了六分烟火气,可不代表他会蝉不知雪地把祂当成一个普通人。
同他交往浸密的道衡君,或他身为师妹的失弦夫子授与他们的冰山一角,就差把“我,也是龙傲天,打钱”刻随意脸上了。
只是他下意识不想去面对而己。
他对祂的过往一无所知,不经意的一句探问都可能是让对方伤口再度鲜血淋漓的毒,除了揭人伤疤,眼下的他什么也做不到。
现实却时不时逼着他面对事实。
谢绝眼底似有风雷涌动。
纸上,墨色已干。
纵然随意没心没肺惯了,也能觉出谢绝近来相当不对劲。
一个无欲无求的人忽然发奋圆强,十二个时辰恨不得有二十四个时辰用来修练。
愣生生让随意混成了“孤家寡人”。
简直不对劲到家了。
他怀抱勾陈坐在摇椅上,百年难得一遇地开始反省自身。
两局伤不起后。
他觉得是他爪子的错,但他又不能剁掉,只能退而求其次,问罪爪子的产物——
《风月慢》
脑里闪过一万种毁尸灭迹之法,手上一套连招麻利地点爆对家界心。
雨露均沾了属于是。
然而他在书室翻箱倒柜三遍也没找到那首词。
随意盯着窗明几净的书室,狭长眸子微眯,似在考虑将地板掀起来的可行性。
“意安,你要找什么东西吗?”
谢绝手里拿着《春醉长生》,站在门口,目光疑感地看着祂。
三天前看过那首词现在还跟他闹呢,随意颇为头疼地点了点太阳穴,谁敢提?
祂虚伪地咳了两声,视线乱瞟,看天看地就是不看他,“没有吧?”
看向随意的眼神更为不解,却不再言语。
谢绝拿了自己想要的书,随随意一同走出书室。
直至随意离开那日,那首令他们生出隔阂的《风月慢》尚存活于世。
隋意弃疗。【躺平状】
恰逢旬假,谢绝一身苍莨竹纹曲领袍,发间系了条不老红织金绵发带,静静陪身旁人涉阶而下。
腰间的琉璃海棠花吊坠随步伐摇曳。
天光朦胧未醒。
临别之际,谢绝闪不知一把抱住随意,声音轻闷:“意安,我会想你的。”
随意呆呆地眨了眨眼,却是下意识地回抱住少年。
疑从心起。
孩子什么时候长这么高了?
都能轻松抱住他了?
过几年不会窜他一个头吧?
啪地一声,随某人为人父的快乐没了。
抛掉满脑门问号,随意安抚地拍了拍少年的背,“好,我我也会……”
够了,“想你“这种话到底有谁在说!
“想你”这种话信手拈来的谢绝结束这个拥抱,将祂肩上梨瓣拂去,轻笑:“我懂的。”
“这些意安拿着路上吃。”他往祂空间戒指里塞了几包吃食。
天云浮光,山风却起、摇乱阶下白。
次日,是浮霁夫子的课。
他一句散堂,他们就跑了。
不过一字,人去楼空。
原本在和谢绝探讨问题的和烟一眨眼,背影都望不见了。
谢绝坐在空空如也的鳣堂内,恍然想起今日八味阁喝“奶香八分甜,茗香七分远(*^ω^*)奶茶”。
好吧,他懂了。
八味阁,人来人往。
和烟手捧竹筒奶茶,目光在人群寻找着。
周演桌前摆着三杯奶茶,他一杯一口,神色陶醉。
李无颜举着奶茶挡了半张脸,对着玄机镜不断换姿势。
倏忽之间,和烟觉得跟他们吃饭的自己像脑子有大病,还不如和同席……
思绪未完,同席的声音传入脑海。
“幼渺兄,我们继续刚才的话题吧,‘春树暮云’为攻辅一体的法术,如果想融入……”
和烟被迫撤回一句夸赞:“……”
吃饭的时候讨论这个的你是有什么心事吗?
她阖眸,仿佛灵魂都得到升华。
还能怎么办,凑合过呗。
【呵:我跟浮霁打过招呼了,你可以去他那里小住时日】
【。:不用了,白鹤忘机就很好了。】
一句话谢绝删了又写,写了又删,一直回白鹤忘机才发送出去。
【。:你吃了吗?】【1】
对面秒回。
【呵:吃着】
谢绝沉吟片刻,回复。
【。:吃的什么】
【呵:图片】
【呵:茶树菇淮山枸杞红枣老鸡汤】
谢跑看完图片,盯着窗外梨树思索两秒,打字。
【。:好喝吗?】
茶楼,人声鼎沸。
界心等复生的空当,朱弦随意瞄了眼随意的玄机镜,险些被大红袍呛到,表情有些一言难尽:“行之这回复也太……”
随意等不到下文,给她添了只虾饺,耸肩:“还行吧。”
朱弦匪夷所思,朱弦舌桥不下,只因她师兄的回复。
【呵:非常好喝!!!】
“……”
一水的感叹号戳破了朱弦的无知。
因为有缘才相聚,她朱揽茞先信为敬。
“喵~”
勾陈亲昵地蹭着谢绝的腿,企图引起他的注意。
待谢绝回了消息望去,它毛乎乎的胖爪子顺势把碗一推。
黄澄澄的瞳子里写满“饿饿,饭饭”。
谢绝无奈叹了口气,用帕子擦净它脸上的油,“你不是吃过了吗?”
“喵~”勾陈尾巴狂摇。
“再吃,意安就抱不动你了。”
“喵喵~”勾陈直勾勾地望着他。
这只兔狲是随意给谢绝的生辰礼。
平素都是前者揣着玩,时不时发生跨种族大战,后者负责收拾烂摊子。
可能与随意混久了,眼神也有几分相似之处。
皆能让谢绝败下阵来。
他给它添了些八味阁专供给灵兽的油炸小鱼丸,摸了摸它蹭过来的脑袋,“只许这一回。”
勾陈喵喵两声,尾巴欢快地用着,大快朵颐。胖得跟身体不分界限的脖子上,挂着只木刻缕流云纹铃铛,随动作晃出细不可闻的声响。
同谢绝腰上吊坠一致的刀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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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伞高张,蝉嘶如雨。
谢绝挥袖,罩住他头顶、华光流转的“灵光一现”化作点点白光飞散。
他笑着望去,摇椅上却不见熟悉的人。
勾陈直着尾巴,腰身弓起,冲树上凶狠地呲牙咧嘴。
随意站在粗壮的树杈上,流云纹袍角在风里扬落。
他单手拎着洒坛喝了一口,还不停挑衅树下兔狲。
喵呜一声,勾陈如离弦之箭般扑到树上。
树皮都没碰到,就被随意拿一截梨枝打落在地。
随意无情嘲笑,又灌了口酒。
全然无视勾陈痛恨世界的咆哮。
此情此景,谢绝一个头比两个大。
拿吃食哄走地上的祖宗,还得哄树上的祖宗下来。
“好吧,”随意收起洒坛,歪头,狡黠一笑,“我数三、二——接住。”
来不及反应,谢绝本能地迎了上去。
直待酒气入怀,他才听见自己心跳如惊雷。
随意朝他侧脸哈了气,与他额头相抵:“谢初九,反应挺快嘛。”
他张开手,中指挂了枚巧夺天工的琉璃海棠花吊坠,“我雕的,喜不喜欢?”
谢绝让他吓得不轻,三魂七魄都差点飞出九霄云外,“喜欢的。”
随意把吊坠挂上他的中指,莞尔:“拿了,就要跟我好一辈子哦。”
如此霸王条约,初出茅庐都不算的十五岁少年一时无从作答,迟疑片刻,抬眼望向祂,一字一顿,给出了自己最有把握的承诺。
“我尽量。”
“叮——”相爱相杀四.人.帮的信息。
谢绝从流年往事抽身而出,点开“传言”。
【李无颜:秋天的第一杯奶茶你喝了吗~@谢绝】
下配一组精心修饰过的九宫格照片。
【和烟:奶茶好喝,你,亦已焉哉】【3】
【周演:图片】
【周演:你还记得那年杏花微雨,为一张侧脸照怒摔三次的李豪壮吗?】
【李无颜:呵呵呵,也不知是谁,梦游跟旺财抢饭吃,被咬得鬼哭狼嚎】
【李无颜:周横琰,你有什么头绪吗】
【周演:你咋不提和幼渺拖着谢与舟借喂狗之名,逗朱弦夫子的旺财被追那事呢?】
【谢绝:已老实,求放过】
和烟没回,估计过去杀人灭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