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草衔着魅珠,成了一只银白色的狐。
虽然是狐狸,而非人形,这具身体孱弱的程度,比他之前在夭的梦境中所感有过之而无不及,仿佛风中摇晃的烛火,随时会熄灭。
这是一场大雪纷飞的寒冬,目光所及都被积雪掩埋。
银狐紧咬着魅珠,在雪地里穿行。他只觉得自己那点皮毛完全挡不住寒风的侵袭,只有口中的魅珠还在勉力发着些热,让他勉强不被冻死。
在银狐的记忆里,此处应是北海之下三万里深处的归墟。
这是一个倒悬的世界,天上是海,地上是树。
茂密的树木如同柄柄冰刀立在大地上,直插入海水漫灌的天穹,在那深蓝的流动的天海里,浮动着瑰丽的极光,有状如锦鲤的大鱼在其中游动,如轻云蔽月,梦幻非常。
然而银狐无心为此惊叹,只觉得周遭诡异、森冷而可怖,四处漫溢的寒冷逼得他无所遁形,只想找到一处地方取暖。
他此番一身修为废尽,太子之位被废,被流放入北海归墟,似是有去无回,再无翻盘可能,要在这苦寒之渊度过残生。
前方有一楼阁,建于树上,亮着暖黄的灯光。银狐心下一喜,费了一番气力爬到树上,厚厚的积雪与冰棱被震落到他的身上,砸得生疼。
在灯光、极光与月光之间,银狐隔窗望见了一位身穿玄色铠甲的少年将军,身材高大,英姿飒爽。
将军正在卸甲,很快脱得只剩一件贴身的白色单衣,隔着旖旎朦胧的窗纸,银狐依稀可见将军闪着清辉的身躯和披散下来如瀑的浅紫色长发。
“小狐狸,你还要趴在这儿看多久?”窗户忽然洞开,将军不知何时闪身到银狐近前。
银狐看着这张突然清晰出现在眼前的英俊面孔,如此近距离,几乎可以感受到他那炽热的鼻息,银狐竟一时看得痴了,凝望着少年淡紫色的眼眸。
“你这狐狸想怎样,怎么一直痴望着,与你说话也不理,莫非连灵智都没开?”少年似是有些不耐烦了。
银狐正想回话,却紧张到把口中紧含的魅珠生生咽了下去,过了许久才回道:“我看将军您很像我的一位故人,这才看了许久。”
故人是涂山十九,自万年前一别,此后再未相见。他此番设计被贬来归墟,就是为了寻这一位心心念念的故人,归墟历来是穷凶极恶的重犯被放逐关押之地。
“别跟我套近乎,每年这归墟都要冻死许多新来的囚犯,你想住进来取暖便直说,何苦在这里扭扭捏捏的。你是公的还是母的?我不收公狐狸过冬,公狐狸发起情来最讨厌,又不爱干净,到时候弄得屋里都是狐骚味,臭气熏天。”少年作势要关窗。
银狐情急之下,便撒谎道:“我是个母的,我是个母的,将军您心善,快收了我过冬吧。”他现在讲话是尖细难听的狐狸音,与野狐狸的叫声没什么分别,却也因此辨不出雌雄,撒这个谎倒也勉强合的过去。
少年听到他这句,忍不住噗嗤一笑,便将上上下下将这通体银白的小狐狸扫视了一通,神情变幻。“你也很像我的一位故人,今日我也不再计较你唐突本将,且先收了你过冬,也算行善积德。”他的语气似乎暗藏着些许悲伤。
他顺手便将这小狐狸抱入怀中,把窗户关好。银狐开始时很是抵触被一个男的如此亲昵地搂住,恨不得即刻挣脱,用力挣扎着,然而将军的手臂却有力地将他禁锢住,让他丝毫不得动弹。
“怎么,不愿被我抱吗?你一个小囚犯,都住进我的屋子了,就是属于我的人了,连这都不愿意,我还要你干嘛,干脆把你扔出去得了。”少年将军狠狠掐了银狐一把,语气不善,“从今往后我是你的主人,你胆敢不依从我,我就把你做了,你的皮毛虽少得可怜,但成色却是极好,做一个狐皮的帽子想来是够的,至于骚狐狸肉,则可以用来喂军中的狗。”
银狐只觉一阵胆寒,似乎下一秒就要被扒皮抽筋,那满身的银皮毛马上就要飞走了。他马上再不敢动,老老实实地乖乖躺在少年的怀里,心底却涌起一阵悲哀,昔日青丘有苏氏堂堂的妖族太子,如今竟沦为一个小屁孩的手中玩物,当真是虎落平阳被犬欺!
少年满意地抚摸着他,乐在其中:“手感果然挺好的,不错,收了你倒也是有些用的。”
说来也奇,当银狐真正依偎在将军宽厚而温暖的胸膛中时,先前的抵触莫名烟消云散,悲哀也飞到九霄云外,只觉得舒适安心。将军那修长却粗粝的手指摸过他的皮毛,虽有些硌硌的,时间长了倒也舒服得很。将军不摸了,银狐却反而主动去蹭起将军的手,银色的毛不断摩挲着将军的胸膛,仿佛一只未开灵智摇尾乞怜的小狗。
将军于是搂着他一起上床,银狐在少年将军滚烫而坚实的怀中度过了在树屋的第一夜。
“你是哪儿来的狐狸?因何事被押到归墟呢?”少年醒时忽然问了一句。
银狐立刻又紧张起来,他感觉少年那淡紫色的瞳孔几乎将他完全望穿,他想认真编个理由,却又半天答不上来话。不知道为什么,一靠近这个人,他只感觉自己所有往日那股子机关算尽的理智都快完全丧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莫名的心跳。
“你不说,便算了,我也懒得查,量你一只化形都做不到的小东西也翻不了天,想来是罪重得连浑身妖力都被收了去,这样看养着你倒不是什么难事,普通的野狐狸活个三五年就差不多死了,你应该也不会久太多,到时候我就等着扒你的好皮毛了。”少年起床离去,不再搂着银狐。
银狐两眼泪汪汪,独自趴在床上。
少年似乎是去忙活着早饭,不一会就有香气飘来。
银狐挨不住饿,偷摸地溜到厨房,却发现少年已经在吃饭了,而且显然并没有他的份。
少年吃得越是香,银狐越是觉得自己饿得天昏地暗,下一刻就要见阎王爷了。他眼巴巴看着,实在忍不住了,脸面也不要了,跑到少年脚旁,头蹭着少年的小腿,呜呜呜地小声叫着乞食。
“哎呀,你好烦呐,主人在吃饭,你这样打扰主人,是不是又想被扒皮了?”少年斥道。
银狐摸清楚了这少年每次说扒皮似乎都只是色厉内荏,叫声更加如泣如诉,如怨如慕。
少年揪住他的后脖颈,猛地把他拎起来,隐隐地爆发出一股阴鸷冷厉的气息,阴沉道:“你想怎样,这些是我吃的,不是给你吃的。你一个狐狸不会自己觅食吗?”
银狐登时有些害怕,浑身的毛已然倒竖起来,却依旧努力保持强硬,凝视少年的眼眸,两人就这样对视着,僵持着。
少年终于败下阵来,说:“你在这等着,我给你弄吃的,行吧。”
他不知从哪翻出一些带着猩红血丝的生肉,送到银狐嘴边,银狐却扭过头,死活不肯张嘴,神情抗拒。
“你个小东西还提上要求了!想吃熟的是吧,你给我在地上做二十个伏地挺身。以后我都用归墟的军规来治你,看你还听不听主人的命令。”少年忿忿地把银狐扔到地上,“砰”地一声巨响,银狐几乎要痛得晕过去。痛觉加剧了恐惧,望见少年严肃的面色,银狐只得乖乖照做。
少年饶有趣味地看着这小狐狸弯着小短腿又挺直努力运动的样子,不免失笑。“一,二,三……二十。”他计着数,做完最后一下,小狐狸瘫倒在地上,再也起不来。
少年手指一挥,一团火焰冒出,细致地将生肉烤熟,随散溢着诱人的香气。他把筋疲力尽的银狐搂到怀中投喂着,“好吃吗?”
银狐狼吞虎咽,一下就吃完了,躺在少年怀中靥足地眯缝着眼。
“你在屋里好好待着,别出去,你法力这么低微,别给什么猛兽吃了,我要去烽火台轮值了,晚上再回来。”少年把银狐放到躺椅上。
银狐忽然问:“我也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从何处来?”
“我姓徐,来自陇西徐氏,家中排行第三,大家都唤我徐三郎。我不像你,有那么多小秘密,都不肯跟主人讲哦。”少年满脸意气,笑道:“不过你以后都得喊我主人,你吃了我的肉,睡了我的床,就是我的小狐狸了。”
银狐有点忿忿不平,翻了个白眼。
那天晚上,少年很晚才回来,身上披着厚厚的雪。
银狐本来打算自己先睡了,但是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只要一闭上眼所见的全是那紫发紫瞳的徐三郎,还有万年前那个同样紫发紫瞳的少女,他们挥洒着如此相似的少年意气,银狐有些恍惚,一时分不清记忆里的他与她。
于是他守着卧室的窗,凝望着飘着极光与游鱼的玫瑰色夜空。
他极目远眺,想要望见徐三郎说的烽火台。夜空下是连绵的针叶树林和星星点点的烽火高台,他施展神通,努力向归墟的更深处眺望,在更深处归墟的中心,树木绝迹了,烽火台层层叠叠地围成三圈,仿佛守卫着什么,那圆圈的中心,是一个幽黑而不见底的深渊里,仿佛藏着什么极恐怖的东西,让他莫名心悸。
茂密的森林中不知何处有巡夜的更夫敲了三更,又过了三刻钟,终于在夜色朦胧中,银狐看见徐三郎满身酒意,戴着斗笠,裹着厚厚的蓑衣,在门前橘黄的小灯下,抖落下满身雪。
那个雪夜,她也是这样,裹着厚厚的大氅,落了满身雪,被一群宫廷禁卫从他的面前拉走。
脱下蓑衣的少年走进卧室,醉醺醺地说:“小狐狸你怎么还没睡,是在等我回来吗?”
银狐莫名的心跳加速,呜呜地说不出话。
他跌跌撞撞,微红的脸满是笑意,扑到床上,把银狐搂到怀里,银狐挣扎几下,没挣开,也便作罢。
他躺在少年温暖安适的怀里,浮动的心安定下来,很快就入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