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一晚过后,归墟便陷入了彻底而漫长的黑夜,在归墟原住民的语言里,这场即将持续七个月的黑夜,被称为“莫终野”,意为“无终之夜”。
时常有人打着军队制式的灯笼,来家中拜访徐三,多是他的同僚,或对弈,或品茶,或饮酒,或畅聊。
来得最频的是一个叫熊怀的黑脸壮汉,看起来很豪放不羁,总是与徐三郎对饮至酩酊大醉,说些发酒疯的话,自比为前朝晋的阮籍、阮咸之流,乃真名士自风流。
银狐夭却觉得他故作放浪形骸,实则心机深沉,眼角眉梢总是不经意间流露出精明与算计。银狐很是讨厌徐三郎这些所谓的朋友,每每有他们在,徐三郎总是把他丢在一旁,冷落起来。
这黑熊精熊怀最是讨厌,每见到银狐,必要直言这狐狸精怎么这么骚气,弄得满屋子骚味,说些让徐三郎把他扔出去的话。徐三郎开始也应和着,把夭打发去卧室,后来也渐渐不太理会,只含糊着招呼熊怀饮酒。
银狐觉得徐三郎面上不说,心里估计也不太喜欢这个黑熊精。
这次,他故意在两人喝酒时跳到徐三郎手臂上,狠狠在徐三郎白皙如玉的面上蹭了又蹭,同时眯缝着眼用余光去瞧那黑熊精的反应。
熊怀果然眉头紧锁,怒目圆睁,大斥道:“这贱畜生,怎地如此无礼!我与你主人在饮酒,你在这胡搅蛮缠什么!”说着他抬起手就要把银狐一把掀开,“这贱畜生到底是公的还是母的,有这么不知廉耻、没羞没臊的母狐狸吗?”
徐三郎轻咳一声,将熊怀凌厉的掌风拨开:“熊兄,这是我豢养的小宠,多有冒犯,也是我疏于管教了。熊兄,我今日身体多有不适,还请你先回吧。”他单手把银狐搂入怀中,起身作出送客的手势。
银狐夭万年的心智似乎随着法力的消逝一同消逝了,冲着熊怀狠狠地翻了个白眼,又吐着舌头,仿佛向熊怀宣告着自己对徐三郎的主权。
熊怀登时大怒,斥道:“好你个徐三郎,为了个没化形的畜生就赶我走,虽你于我有救命之恩,但你别忘了当年你是怎么进归墟卫的!我可告诉你,你一介……”
“银狐纵有冒犯,也是我豢养的宠物,你再羞辱我的宠物,便是在羞辱我。阿熊,你若再多言,以后也不要再来寒舍了!”徐三郎语气骤然冰冷。
熊怀感受到他散发出的森冷杀意,顿时闭嘴不提当年之事,悻悻地离开了。
还有一个常来拜会的客人,是个面白无须的少年,气质病弱阴森,是徐三郎麾下的烽子。听说他来自昔日显赫一时的会稽阮氏,幼时家中突逢变故,被南朝的皇帝抄了家,全族男子无论成年与否皆斩首,其余妇孺流放极北苦寒之地,彼时的他扮作女孩逃过一劫。
因他身世凄惨之缘故,银狐颇觉有些同命相怜之感,对他也不似其余那些客人抵触。
银狐很抵触除了徐三郎之外的人触碰他,惟有阮氏少年曾抚摸过他,银狐不忍挣开他纤弱的手——阮氏说的话太让他心痛。
阮氏一手捧着一抔雪,一手轻轻抚过银狐腰间,说:“在江南的时候,我最盼的就是下雪。被流放到归墟,到处是终年不化的雪,我又怀念起故乡的春天,怀念起乌衣巷口的那树绿海棠,怀念起……”他说着说着,声泪俱下。
银狐在心底暗自叹息着。
“小狐狸,你从哪里来呢?你会想家吗?唉,和你说这些又有什么用呢?你说不定连灵智都尚未开。”阮氏起身,把手中的雪撒向窗外,望向遥远的南方。
在每晚的故梦里,或许他会见到那个朝思暮想的故乡,即使那里已经没有故人,银狐在心底想着。
阮氏在窗前立了许久,回首却发现徐三郎手持着一枝绿海棠,静静地站在他身后。
“小阮,这是给你的,一枝来自江南的春天。”徐三郎说。
阮氏再也抑制不住,泪水奔涌而下。他颤抖着接过那枝盛放的未沾一粒雪的绿海棠,却不敢正眼瞧徐三郎。
当莫终野终于结束,孱弱的日光从东方颤抖着爬升的那一天,便是归墟最盛大的节日之一——“来始溪”,意为“引天光日”。
来始溪那日天光刚亮,也勉强算得上惠风和畅,徐三郎与一群好友相约结伴骑马出游。
银狐看着徐三郎作着行前的准备,有些望眼欲穿,呜呜咽咽地想要引起注意。
“你也想去吗?我今天要和他们一起去打马球,你去做什么呢?”徐三郎裹上一件披风。
银狐说:“我就去看看,天天憋在屋里,太闷了。”
徐三郎知道若不答应他,接下来又是好久的拉锯战,于是也不再拒绝,将银狐揽在怀中,出门,一个飞身上马。
早有一群人在等他,人群中熊怀一眼发现徐三郎怀中的银狐,脸登时黑了下来,怒目圆睁便要发作,最后却又生生忍了下来。银狐看见他这样,忍不住笑了起来。
阮氏少年今日却不在众人之中。
他们一路上骑着马,在阳光和白雪中欢声笑语,穿梭在归墟的大林里。说是打马球,到了地,银狐才发现并无什么正规的球场,就是一块林间的空地。
少年们骑着马,在风中衣冠猎猎,飒爽英姿,只是银狐并无心欣赏,他们打得太拙劣了。
打了几场后,改徐三郎上场了。他把银狐小心放下来,叮嘱道:“你就在此处不要走动,林中不比家中,有诸多危险。”
望见银狐点头,他才纵身上马,只是上场前又不时回望银狐。
徐三郎打马球倒又有几分风采,虽也只是略通一二,却有气吞万里如虎之势,在场上纵马横扫,威势逼人,潇洒恣意。
银狐只盯着他一人看,不觉看得痴了。
忽有人的球杆不慎勾住了徐三郎的发髻,一时用力撕扯着反而将那发髻彻底扯了下来,徐三郎长直的紫发顿时如瀑般倾泻。
在这一刻,徐三郎回首望向银狐,银狐却也正在看他,正撞向他淡紫色的瞳孔,明显发现徐三郎的神情略显慌乱,似有些心虚,但随即敛去,又继续投入比赛中。
阳光下那个紫发少年,在球场上挥洒自如,像归墟长夜里翱翔的海东青,银狐想着,像万年前那位潇洒的神女。
他渐渐地分不清两人,泪水沾湿了视线。好像那位神女又从天而降在那茂密而阴森的巨树上,把他从囹圄中挽救。
熊怀不知何时坐到了他的身前,说道:“你这骚狐狸,怎么一直盯着你主人看啊?发春吗?”
银狐望向徐三郎的视线被他完全遮挡住,一阵无语,想要跑开,又想起徐三郎的嘱咐,便转过身去不做理会。
“哟,你这骚狐狸还挺有脾气的吗?不知使了什么狐媚子法术,自从徐三郎养了你,连我都不大亲近了,一天到晚只盯着你这骚狐狸看。”熊怀越说越是忿忿不平,恨不得将银狐生吞活剥了去。
银狐只当是他在和尚念经,目光放空,假装闭气凝神。他完全不理解熊怀为什么为了徐三郎一个男人吃醋到这种地步,要么是熊怀有龙阳之好,爱徐三郎爱到不可自拔,要么徐三郎其实是个女扮男装的女将军。
女将军……想到此,银狐惊觉出几分不对,正欲深思,却猛然看见熊怀已不依不饶,绕到他面前,那张狰狞的黑脸凑到他的眼前,喷薄着粗浊可怖的鼻息,满脸堆笑着问:“骚狐狸,你喝不喝酒呀?”
银狐看着他诡异的笑,有些毛骨悚然,正欲逃离,却被熊怀粗粝的大手狠狠按住,动弹不得。熊怀狞笑着,扒开他的嘴,开始猛地往里灌酒。
“这酒可是好酒,可助你修为增益,化成人形,到时候三儿就能认清你是雌是雄了!”熊怀越说越激动,“等你化成人形,看他到时候还能不能像现在这样惯着你!让你一天到晚在这儿得意。”
银狐只觉得那酒水入口,把喉咙灼烧得很痛,不一会儿全身也发烫起来。他拼命挣扎着,却徒劳无功,浑身由燥热转为钻心蚀骨之痛。
徐三郎其实也在时不时看向银狐,时刻关注着他,只是不像银狐那么刻意、那么直接地凝望。接着某个转身追球的契机,徐三郎又用余光瞄向银狐,却发现他被熊怀擒在手中,痛苦地挣扎。
徐三郎当即弃下唾手可得的那一球,策马转身,奔向银狐,熹微的日光里,少年将军白衣胜仙,衣袂如风,长发如瀑。
“放开他。”
熊怀从未听过徐三郎如此冰冷的声音,冰冷到不带一丝情感的波动。他本欲争辩,话语到喉头却被生生地咽了下去。他乖乖地放开银狐,立在原地一动也不敢动。
徐三郎飞身下马,温柔地抱起银狐,又转身上马,飞驰而去,没有再看熊怀一眼。
熊怀知道自己这次闯了大祸了,自从他三千年前被这位救起以来,还是第一次见到他如此愠怒。
这场马球会在徐三郎离场后,就不欢而散了。
在三层高耸城墙拱卫的归墟之眼里,来始溪的早市已经开始,人头攒动,穿着各色兽毛与鱼皮制衣的人群熙熙攘攘,混杂着归墟的原住民、外来的行商以及戍守的兵卒。
勤劳的归墟子民在漫长的莫终野会利用之前一年的收获制作各种粗犷又精巧的石器,在来始溪的早市上以物易物,换取必要的生活物资。归墟石器上往往天然蕴含归墟的原始气质,返璞归真,奥妙无穷,很多外界的名士都很喜欢收藏,销路很好。
熊怀不敢回军中,就替了阮氏的排班,来早市巡逻。他乔装一番后,惴惴不安地在热闹的早市中游荡。说是巡逻,其实就是看看有没有人闹事,有没有强买强卖、小偷抢劫的之类的琐事。
熊怀虽刚喝过闷酒压惊,但来到岗位上,却依旧保持着职业军人的素养。归墟的子民民风淳朴,而且很好辨认——他们从不眨眼或闭眼,任何时候都永远张开他们深邃的银色瞳孔,所以熊怀就把目光重点放在那些外来的商贩身上。
来始溪是归墟有白昼的第一天,因此白昼很短,不过四个时辰,很快已是薄暮时分,有一个身着紫色斗篷的人,在人群中四下张望,形迹可疑,似乎在寻找什么。
熊怀醉醺醺的目光锁定到他的身上,立刻紧张起来。他不动声色地混入人群,若即若离地尾随着此人。
紫衣人张张望望地逛了一圈后,在几个摊头驻足,费了好一番功夫挑选并购置了一些石器,似乎并无异常。
熊怀正要放松警惕,转身离去时,却另有一个身着明黄色斗篷的人也来到相同的一个摊位,在拥挤的人潮里与紫衣人近乎摩肩接踵。
熊怀化形前因故失去了双眼,现在的眼睛不过鱼目混珠,勉强视物,因此被大伙儿调侃为名副其实的“熊瞎子”,但他的听力却是极强,尤其在修了徐三郎教给他的练耳之术后。因此,熊怀能清楚地听到两人极细微的耳语,但二人说的不是归墟的语言,也不是中原的官话,听起来更像是西域万里沙漠瀚海以西的蛮族语言。那里的人高鼻深目,与九州的人长得很不同,语言文字更是大相径庭,不过归墟鱼龙混杂,常常混迹着各路商贩,熊怀倒也勉强听得懂些许。
他一边假装在购物,一边仔细聆听着二人的对话,隐隐约约听出些“释放”“海天夜”“圣主”之类的字眼,熊怀疑云更深,这两人似乎在密谋着什么重大计划,他嗅到了一丝阴谋的气息,正欲更仔细分辨,却发现那紫衣人不知何时竟已出现在他的面前。
紫衣人摘下兜帽,露出一张金发金瞳的白皙面孔,在昏黄的日光下,她的气质像是一朵西方圣山上的雪莲,高洁而冷清,拒人于千里之外。
黄衣人则迅速闪到了熊怀背后,熊怀顿感如芒刺背。
“跟了我这么长时间,又听了这么久,你听够了吗?”紫衣人操着一口略显蹩脚的归墟语,质问道。
熊怀正欲反驳,紫衣人却是冷笑一声,“杀了他,不能让他破坏我们的计划,圣主的复生必须万无一失,归墟之眼是我族复兴的唯一机会。”她用极细微的传声密令黄衣人,却被熊怀听得一清二楚。
熊怀抢先发作,一柄尖锐的匕首转瞬便向紫衣女的脖颈刺去。
紫衣女面色微变,她的整个身躯在刀尖碰到脖颈之前瞬间破碎,化作一团流动的紫烟,刹那间将熊怀包裹在内。
“你的耳朵很好嘛,那我就先废了你的耳朵。”紫烟中传来女人的声音,她与黄衣人一起快速口诵着一种晦涩难明的咒语,熊怀顿时觉得仿若万箭穿脑,剧痛无比,他施咒欲要反击,却震惊地发现自己竟然无法与天地灵力沟通。
熊怀的匕首脱手,重重地砸在地上,发出清脆的鸣响,将熊怀几近迷失的神智拉回一瞬。他深知情况不妙,明明此处发生打斗,往来人群却视若无睹,他分明早已被二人拉入了幻境。
万分危急下,他把手化作熊爪,往自己的胸口刺去,所有归墟守卒的心脏都连着警报系统,只要他在敌人杀死他之前抢先让自己陷入濒死而不死的状态,就能唤来战友的救援。
紫衣女与黄衣人看见他自戕,顿感不妙,如果浪费时间杀死他,很可能自身难保,而且他身上说不定还有什么保命的法宝,到时得不偿失,一人一烟瞬间都化作无色的飞灰消失在原地。
幻境破灭,往来人群的嘈杂声又落入熊怀的耳中,而他的胸膛裂开了一个巨大而狰狞的伤口,不断喷涌着殷红的血,与血色的暮光交流在一起。
人群顿时爆发出惊声的尖叫,仅片刻,便有戍卒来到现场。
熊怀撑着最后一口气说:“快追,他们身上沾了我的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