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雨时节,姑苏城被细密的雨丝笼罩,青砖黛瓦在朦胧的雨雾中若隐若现,宛如一幅淡雅的水墨画卷。郁家大宅的飞檐上,雨珠顺着兽首雕刻的嘴沿垂落,连成一串晶莹的珠帘,轻轻敲打在青石砖上,溅起细小的水花。这座深宅大院前厅后堂层层叠进,游廊蜿蜒曲折,不时传来绣娘穿梭丝线的窸窣声,与回廊下铜铃在穿堂风中的轻响交织在一起,编织出江南特有的静谧韵律。
蓁菁选择在郁家沉入神魂,特意挑了这个万年前出过仙人的氏族。尽管氏族人多事杂,但气运通常盛于平民,地位也高。她的大道本源裹挟着磅礴气运,普通人家的凡胎根本无力承载,唯有这样枝繁叶茂的世家,方能容下这份天地眷顾。
姑苏郁氏的祖脉可追溯至郁林氏,族谱扉页泛黄的墨迹记载着,那位飞升仙人踏云而去时,曾在族祠留下半卷残简。虽那位仙人与蓁菁掌管的针道殊途,却也让郁家后人沾了仙缘。蓁菁是在郁氏长媳妇冯倩君腹中胎儿尚未有魂魄投胎时进入的。一般而言,有坐胎时魂魄入胎,也有出生时魂魄入胎,而郁冯氏怀的这胎便是后者。
郁家主母冯倩君的绣房里,檀香混着艾草熏香袅袅升腾。孕肚隆起的妇人斜倚在湘妃竹榻上,指尖捏着银针的动作突然凝滞——那枚银针刺破绣帕的瞬间,屋内烛火骤然明灭。
汪奶娘慌忙扶住晃动的铜烛台,却见自家姑娘苍白的脸上浮起奇异的红晕:“奶娘,方才像是有股暖流钻进心口。”
此刻蜷缩在母腹的蓁菁却如坠冰窟。大道之躯骤然困于血肉凡胎,每一次胎动都像被千万根钢针扎透。她的意识在混沌中沉浮,时而被窒息感掐住咽喉,时而又似置身滚烫油锅。阿愚化作温润玉珏贴在她灵识旁,东方不败在他们投胎时,强行留下的储物囊源源不断涌出续命丹药。玉珏表面浮现出细密的汗珠,那是阿愚将灵力凝成的甘霖,裹着药丸缓缓注入她虚弱的□□。
从前有术法之时,蓁菁从未有过这种感觉,但此时,她忍不住庆幸阿愚陪着自己,否则她大概都出不了娘亲的肚子。
“姑娘,这厨房新煮的雪耳羹,您快趁热吃一口……”汪奶娘话音未落,郁冯氏突然捂住胸口,脸色煞白。
“姑娘这是又吐了?”望着铜盆里的褐色药汁,汪奶娘眼眶发酸。
“奶娘别慌,”郁冯氏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只是有些反胃罢了。”
胎儿这般难受,母体也好不到哪里去。郁冯氏自三月怀胎,身形便如秋风中的残荷,日渐消瘦。起初她还能强撑着梳妆去给老夫人请安,如今却连起身都要奶娘搀扶。尽管郁家家底丰厚,也不可能亏待了怀孕的长媳的嘴,什么好东西都往她肚子里塞,但她的身体却始终不见好转。
绣房妆奁里堆满老夫人送来的鎏金食盒,熊掌鹿茸炖成的羹汤,却总被原封不动端出。最开始,服侍郁冯氏的汪奶娘还拦着不让她多吃,生怕胎儿长得太大,到时候难生。
在最开始,看到老夫人送那么多补品的时候,汪奶娘还阴谋论了一番,怕不是想让自家主子吃多了,生产时坏了身子,这样就没人来抢夺郁家的管家权了。但是后来,等满五个月的时候,看到郁冯氏那瘦骨嶙峋的身子骨,绸缎衣服穿在身上都跟挂了个破布似的,汪奶娘只嫌弃自家姑娘吃太少了,恨不得一天吃十顿。现在也已经不少了,三餐三点,零嘴不限量。
郁家的老夫人,生了六个孩子,活了四个,两男两女,如今个个都有自己的事业,两个儿子之间也没有争抢。如今即将有第一个孙辈,是男是女都好,她都疼。只要儿媳妇能平安生下孩子,阖家欢乐就好。
据郁家族谱所述,从有记载起,郁氏便已有万人之数,只是中间树大分枝,也是为了留根,所有庶出在能养家之后,便迁出了族谱。如今留在姑苏的郁家,便是嫡系中的嫡系。这么大刀阔斧的分家法儿,郁老夫人下面也还是有四个嫡出弟媳和一个小姑子。可以说,郁家是真的能生。
因此,郁老夫人没想过有没有孙子的事情,哪怕第一个不是,后面也总会有。家大业大,多生几个都养得起。为了表示对儿媳妇郁冯氏的看重,她几乎掏了自己的半个小库房。私底下,四大三小一共七个库房,郁老夫人表示毫无压力。
“这药丸当真有效?”郁冯氏捏着黑漆漆的药丸,眉头微蹙。
汪奶娘压低声音:“老夫人特意从库房取的,说是前朝太医的方子。只是……”
郁冯氏轻叹:“到底是老夫人一片心意,我吃便是。”
虽然汪奶娘有些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但这正是郁冯氏能在冯家平安长大,嫁到郁家这样的好人家的基础。现在汪奶娘倒是有些后悔吃少了,自家小姐自从长大之后,就没这么干巴过。
是的,郁冯氏瘦得让看到的人都害怕。老夫人在郁冯氏三个月前去请安的时候,惊得连声让她躺下,劝她多吃些,不要怕胖。郁冯氏有苦难言,她没少吃啊,但身体却依然如此。
郁冯氏的母亲冯张氏来看女儿,也是心惊胆战,生怕自己得了孙子却失了女儿,到时候和郁家这个亲家的关系就远了。反复叮嘱汪奶娘要盯着郁冯氏多吃些。
蓁菁在肚子里表示,我已经收着了,现在活着,全靠东方不败的丹药。
窗外惊雷炸响,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砸在芭蕉叶上,惊得檐下悬挂的金丝雀扑棱棱乱撞。
常言道,十月怀胎,但是一般九个月就算是足月了。考虑到郁冯氏这个情况,蓁菁也没有拖,在九个月的时候,就努力挣扎清醒过来,想出来跟这个世界问好了。
怀胎九月那日,郁家上下突然陷入诡异的寂静。郁冯氏正在绣一双虎头鞋,银针突然“当啷”坠地。
“啊!奶娘,我下面疼!”郁冯氏只觉得下身突然一疼,似乎要裂开来一样。
汪奶娘连忙让郁冯氏躺下,探头一看,见红了,这是要生了。她一个激灵,连忙让小丫鬟们去叫备好的两个稳婆,还有通知老太爷、老爷和老夫人,然后又扶着郁冯氏站起来,在院子里一圈一圈慢慢走。还没破水,多走一走能帮助产道打开。
两个早就请好的稳婆也从客房里赶过来,吩咐小丫鬟们烧水,赶紧将准备用做产房的偏房榻上再擦一遍。只等郁冯氏破水了,就往产房的榻上躺。
产房中蒸腾的水汽模糊了雕花窗棂。两个稳婆蹲在铜盆边搓洗毛巾,蒸腾的热水里浮着几片艾草。
闻讯而来的郁老夫人见长媳的院子里有条不紊,便也只查漏补缺,看看别忘记了什么。然后便在正房里对着佛像絮絮叨叨,祈求平安。
蓁菁听着外面热闹,身体本能地踹了一脚,这一下,直接破水。好了,可以准备出来了。
“破水了,赶紧进屋。”汪奶娘经验丰富,心里面慌,但是手上和脚上不乱。
等躺到榻上,稳婆们也连忙扶着郁冯氏的双腿摆好姿势。
“用力啊夫人!”稳婆急得满头大汗,“孩子卡住了!”
郁冯氏抓着锦缎床单,额发被冷汗浸透贴在苍白的脸上。当胎儿的头卡在产道时,她突然想起出嫁前母亲塞进行李箱的银锁——那上面刻着的“长命百岁”,此刻在记忆里泛着冷光。“阿愚……”蓁菁在剧痛中唤出灵契之名。玉珏突然迸发柔和的莹白光芒,顺着脐带注入母体。
蓁菁在混沌中听见阿愚的声音:“别怕,我帮你!”
郁冯氏只觉有股暖流从丹田涌向四肢,她咬着帕子猛地发力,随着一声清亮啼哭,血污中浮现出婴儿紫红色的小脸。
这一阵轻松,伴随着稳婆的惊呼:“出来了!是个千金!”
“恭喜夫人,”汪奶娘红着眼眶,声音里满是欣慰与喜悦,“孩子健健康康的。”
“恭喜老夫人,夫人生了位千金。”稳婆满面喜色,稳稳地抱着裹着绿包被的婴儿出来报喜。郁冯氏虽然怀孕艰难,但生产却异常顺利,母体有力,孩子也配合着很快出生,没有丝毫损伤。
“好呀!快抱过来我看看。”老夫人笑得见牙不见眼,迫不及待地接过孩子。她凑近一看,只见婴儿的脸庞红扑扑的,眉眼间透着一股灵气,刚生出来就显得如此精神。
然而,老夫人身边的一个老婆子,却忍不住呢喃:“像,太像了……和族谱上那位仙人画像一模一样。”
老婆子捧着茶盏的手突然颤抖,滚烫的茶水泼在绣鞋上也浑然不觉,只喃喃重复:“血脉,仙人的血脉……”
雨不知何时停了,初生的阳光穿透云层,在青石板上投下细碎的光斑。婴儿突然睁开眼睛,乌溜溜的瞳孔里闪过一丝不属于婴孩的清明。她望着床边焦急张望的汪奶娘,无意识地挥了挥小手——这双曾执掌针道的手,此刻正被裹在绣着金线云纹的襁褓里,稚嫩的指节上还沾着未擦净的血渍与胎脂。
见郁家服侍了一辈子的老婆子这样,小丫鬟好奇地问:“什么仙人?”
老婆子突然惊醒似的,慌忙摆手:“我、我什么都没说!”
老夫人只顾着高兴,根本没有注意到老婆子的异常。“这孩子,生得真好。以后可要好好养着,别像她娘一样,瘦得像根豆芽菜。”
汪奶娘在一旁附和道:“那是自然,老夫人疼爱,这孩子以后肯定养得白白胖胖的。”
屋外的阳光渐渐明亮起来,驱散了梅雨时节的潮湿与阴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