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家
郁家对林家子嗣艰难一事深怀隐忧,唯恐掌上明珠嫁入后徒遭薄命。
郁蓁与阿愚既为大道化身,早于投胎前便已洞彻《红楼梦》世界的因果脉络,自然明晰林家单传之困并非虚言。然大道本掌万界生机,于小世界中播撒子嗣不过指尖翻覆之事,二人对此早有成算。偏生郁府上下皆不知其神异,只当她是寻常闺阁女儿,是以疼惜更甚。
郁府松鹤堂内,紫檀案几上的冰裂纹青瓷盏已换过三巡冷茶。
郁二叔手中的十八子串捻得簌簌作响,闭目思索其中的利弊得失:“兴宁侯府请动忠毅侯府少夫人探口风,可见是存了十二分的诚意。咱们这样的门第虽然没有爵位,却也不乏助力。若是能成,自然不错……”话未说完,已在喉间转作一声沉沉叹息。
“林家三代单传是铁打的事实。”郁老夫人将茶盏搁在案上,溅出的茶汤在黄梨木桌面洇出深色水痕,“莫说近支,便是旁系坟头草都丈许高了。虽说按照忠毅侯少夫人所说,那林海实在是出众,现今已经中了探花,但是这门亲事实在……”这林家的香火,似乎随时都有断绝的危险。府里女儿家嫁进去的子嗣压力太大了。
话音未落,已被郁冯氏手中骤然停住的缂丝团扇截断。扇面上那对彩线绣就的蝴蝶似被惊破了春梦,在烛影摇红中振翅欲飞,却始终困在金银线织就的牡丹丛里。
靠窗而坐的郁蓁正拨弄腕间羊脂玉镯,日光透过冰裂纹窗棂,在月白裙裾上碎成金鳞万点。那镯子原是太夫人当年的陪嫁,内里隐约可见云纹暗刻,此刻被她指尖摩挲得泛起温润光晕,倒衬得腕间肌肤比案头雪水还要晶莹。她旁观着,这话里面,祖母自然疼爱孙女,二叔虽然有些小心思,对自己却也有几分疼爱。
“蓁儿……母亲实在舍不得……”郁冯氏犹豫着,“哪怕林家家中简单,但是……要不还是算了吧?”
郁蓁抬眸时,眼底金芒微闪如星河流转。识海中骤然响起阿愚的雀跃:“要不告诉他们,你随手撒把神力就能......”
“不可。”她指尖轻轻扣住桌沿,掐出的指印竟在紫檀木上留下肉眼不可见的淡淡金光,“既入了这人间戏台,便要守这戏台的规矩。若事事都用神力破局,又与那提线木偶何异?”
转而握住母亲微凉的手,声线柔得能滴出水来,“母亲但放宽心,女儿全听您的安排。便是那林海生得赛过潘安宋玉,只要母亲摇头,女儿便当他是泥塑木雕。”
这番话如春风化雪,直将郁冯氏眼眶烘得发烫。
郁二叔夫妇对视一眼,目中俱是欣慰。自家姑娘既懂得体贴亲心,又能守得住闺阁体统,纵是面对侯府求亲也不慌不忙,当真是得了老夫人的真传。
林家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林家亦生变数。新科探花林海自京城寄来的家书中,竟提到荣国公府遣人说媒之事。此时他尚不知,母亲林王氏已经开始与郁家搭话。
林母王氏每日里除去管理家事,总是在姑苏林府祠堂内,对着列祖列宗牌位长跪不起。三炷檀香刚燃到半寸,青烟突然在梁间折作三股,如断线风筝般乱舞。林王氏望着香灰簌簌落在供桌上,心底突生不祥之感,手中念珠“啪”地断成两截,檀木珠子在青砖上滚出细碎回响,竟像是从阴司地界传来的催命符。
“夫人!大喜了!”老管家林忠跌跌撞撞闯进来,手中京报被冷汗浸得发皱,“大爷高中探花郎!”
林王氏指尖一颤,香灰落进袖中,烫得她浑身一激灵。展开信笺时,儿子那手铁画银钩的小楷突然模糊起来,唯有“荣国公亲召,言语间颇有招婿之意”几字刺得她眼眶生疼。供桌上的长明灯恰在此时爆出灯花,昏黄火光中,她看见牌位上“林氏列祖”四个字泛着冷光,竟像是从族谱里浮出来的问罪之魂。
天上没有掉下来的馅饼,只有陷阱。荣国公如今如日中天,突然看上自家儿子,林母不信,他能无所求。毕竟兴宁侯府已经没落,整个府里面,还撑着个名头的,只有自己这个兴宁侯夫人。
贾家
荣国府内,贾代善半倚在金丝楠木雕花床上,近日一直在发愁为嫡女贾敏择婿一事。年纪大了,这位荣国公手指抚过案头《贞观政要》时,总忍不住咳嗽,心中暗叹。
窗外蝉鸣聒噪,他望着墙上“忠孝传家”的匾额,突然想起太子近日被陛下屡屡申饬的密报。这桩婚事与其说是选女婿,不如说是在风雨欲来的政局里埋一枚闲棋。贾家想要武官转文,现在就从女婿开始。
贾代善的身体已经算不上好了,身为太子拥簇,如今陷入僵持,贾家虽然全力以赴,但是也要给自己留后路。
兴宁侯府没落,也意味着没有掺合进入夺嫡一事,嫡女嫁进去是好事,太子成了,荣国府能提携女婿,互帮互助,武转文也能走得顺。若是太子不成,贾家失势,这林海有才学,自己也能爬上去,还能拉贾家一把。至于儿女之间的感情,在贾代善看来,倒是最不重要的了。
好在,贾敏在探花打马游街的时候,也看上了清俊的林海。得知父亲贾代善的安排,更是芳心暗许。荣国府兰蕙居内,贾敏对镜试戴一支点翠凤钗。镜中少女眉目如画,耳根却泛着可疑的红晕,显得娇羞无比。
“姑娘戴上真好看。”大丫鬟琥珀抿嘴笑道,眼中满是羡慕,“听说那林探花生得俊朗非凡,打马游街时不知多少小姐掷果……”
贾敏轻咬下唇,想起那日看见的白衣少年。他眉目清朗如远山覆雪,在一众进士中最是出挑,仿佛是从画卷中走出来的神仙人物。她的心中不禁泛起一丝涟漪,若是能与他结成连理,那该有多好。想到这里,贾敏眉梢眼角多了几分女儿家的娇憨。
只是,在次日请安的时候,贾母脸色阴沉似水,“敏儿,我看那林家并不是什么好去处,你还是再多看看吧?”
“母亲?”
“林家那边至今没有给个回话。”
贾敏红唇抿紧,她不明白,以荣国府的门第,林家怎敢如此怠慢?难道他们不知道这是多么好的一门亲事吗?
林海自然是个有成算的,他自小便知道,自家人丁凋零,没有助力,所以读书很是努力。虽然如今贾代善只是暗示,但是林海很有眼色。如今林家孤儿寡母,若是能够攀上荣国府,倒也不失为一件好事。
然而,贾代善满意,贾敏满意,不代表贾母满意。如今人到中年的贾史氏,正儿八经的出身勋贵公侯府邸,如今贾家如日中天,她哪里能看得上一个破落户,哪怕考上探花,在她眼里,也是破落户。
林海来信,林母自然看出了儿子的意思,他不拒绝,但也不上赶着。原因很简单,他并不是那种愿意冒险的人,贾家从龙之功就在眼前,但是林海的直觉告诉他,不对劲,皇帝的态度不对劲。但是又说不上来哪里不对劲,父亲早逝,没有官场老油子可以给他讲其中的深意。
因此,若是没有更好的选择,林海也不反对娶贾敏。
接到消息,依着预感,林母连忙给儿子去信,说了自己与郁家的接触。林海得知,暂缓了与荣国府的进一步往来。荣国府贾家和两广巡抚郁家的千金,他都没见过真人,心中不禁有些迷茫。
林母王氏则开始在郁蓁和贾敏之间徘徊,贾敏身份高,对林如海的未来有助,林家的人脉已经人走茶凉,这很重要。郁蓁的父亲郁晟在江南则是为官多年,为人圆滑,家风清正,没有龌龊。此时,林母还没有想到帝心的重要,林父离世,林家在朝堂中心便没有了人脉,林母自然也没有那政治敏锐度。
同时,林母开始派人探查荣国府,但是一时半会儿的什么都查不到,毕竟下位查上位,除非对方有心泄漏,不付出大代价很难有所收获。但是,谁都不会轻言放弃。
姑苏与京城官道上三骑快马踏碎积水,林家从京城返回的探子全身被雨水浸得透湿,但怀中的密信却仍用油皮纸层层裹着。
与此同时,郁府管事的马车正沿着运河北上,郁晟身为两广巡抚,哪怕远隔万里,能调动的人脉也比家中的弟弟要强。只是太远了,消息来得慢得多。
最是蹊跷的是荣国府的管家,乘坐的船只竟跟在官府运粮船后头,速度飞快。
这三拨人分别在姑苏和扬州府的驿站不期而遇,彼此心照不宣地错开目光,仿佛都在隐藏着什么秘密。林家先是派人调查郁家,郁家派人调查林家,然后贾母派人调查林家,接着林家派人调查贾家,多方人手一动,撞一起了。
七日后,三方密报几乎同时摆在当家人案头。
郁老夫人看着探报,眉头越皱越紧,仿佛要拧出水来:“贾家竟也盯上了林家?”
郁二老爷擦着汗道:“母亲,好在我们不是已经决定不选林家了嘛。如今荣国府势大,我们避开就好……”
“我们自己拒绝林家是一回事,被贾家逼着放弃是另一回事。”郁老夫人很是不悦,“这事儿,我们郁家先不急着表态,且看兴宁侯林家的意思。看他林家,是怎么做。”
贾代善站的是太子,皇上近来对东宫多有不满。面子是重要,但是涉及到朝堂站队,面子又不重要了。郁家,需要皇帝的信任。
郁蓁在门外驻足,恰好听见这句。她指尖的金针突然闪过一道寒芒,仿佛与她心中的震惊相呼应。前世那些故事,正在她眼前徐徐展开,仿佛一场早已注定的宿命。
虽然成亲之前互相调查了解,都是正常的事情,但是贾母不一样。她觉得林家是不识好歹,自家嫡女下嫁,居然还敢挑三拣四!不应该是欢天喜地地捧着迎回去嘛!
荣国府内,贾母将茶盏狠狠摔在地上,瓷器碎裂的声音在静谧的房间里回荡,可见是气急了。
贾史氏青筋在额头微微凸起:“好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林家!真当我贾家的姑娘是菜市场的萝卜白菜?竟敢同时相看郁家!”她顿了顿,冷笑一声,“我荣国公府的嫡女,难道还比不上一个绣娘?”若不是老爷见坚持,再加上差了岁数,敏儿连太子妃都当得!
王夫人忙上前安抚,轻声说道:“老太太息怒,那郁家不过是……”
“不过是什么?”贾母打断她的话,语气中带着一丝不屑和嘲讽,“郁晟如今是皇上心腹,两广巡抚!”
贾敏绞着帕子,帕面上绣的蝶恋花已被她揉得不成样子。她低着头,眼神中满是迷茫和不安。她不明白,为何原本看似简单的事情,如今却变得如此复杂。难道,她与林郎的姻缘,真的只能随波逐流吗?
郁蓁坐在绣楼窗前,看着夕阳将云霞染成血色,余晖洒在她的身上,为她镀上一层淡淡的金边。阿愚化作的白雀落在她肩头,羽毛在微风中轻轻颤动。
“要插手吗?”白雀歪着头问,眼中闪烁着灵动的光芒。
郁蓁指尖的金针在霞光中流转,仿佛与这落日的余晖融为一体。她微微一笑,笑容中带着一丝从容和笃定:“不急。”她望向姑苏方向,目光深邃而悠远,“且看那林如海……如何抉择。”
针尖在绷子上轻轻一点,绣架上的《鱼跃龙门》突然活了过来。锦鲤的尾巴轻轻一摆,溅起几丝金线,在夕阳的映照下,仿佛真的跃出了水面,向着那无尽的天空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