盼盼的治疗还算顺利,下午做过一次针灸以后,医生说它后肢已经开始有一定的反应,没准再过一阵子它就可以站起来了。
从医院出来,时子骞牵着盼盼站在医院门口的台阶上没有动,脸上显出淡淡的疲色。
这些天除了每隔两天就要带盼盼出校做理疗,处理它和宿舍的卫生之外,还要应付它极其旺盛的精力。此刻,盼盼拖着它的小轮椅绕着他不住地转圈,没一刻停下来,期待着他和它玩。但他只能比了一个停止的手势,说:“盼盼,不要动。”
盼盼很听话地一个急刹停下,扬起头,圆溜溜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时子骞盯着它看了一会儿,轻轻叹了口气,而后弯下腰,伸出一根食指在它额心摸了摸。
盼盼头一歪,湿漉漉的鼻头在他手上蹭了蹭。
时子骞直起身,拿出湿巾将手擦了一遍后,抬眼朝着外面望了望。
天色将暗,远处天际一片昏黄的光晕,显出秋日特有的萧索。
他牵起盼盼朝路边走了几步,道旁的路灯忽然次第亮起,街道稍远些的地方是居民区,如今也已是灯火点点。
这种万家烟火的时刻总使人没由来地觉得落寞,时子骞望着道旁被路灯映得黄橙橙的秋叶发了好一会儿楞,直到听见盼盼在他腿边叫了一声,才突然回过神,自言自语道:“走吧,我们该回去了。”
站在路旁准备打车,这个时间段是高峰期,过去好几辆出租车都不是空车。又等了一会儿,车依然没打到,倒是一辆熟悉的车先在他面前停下了。
后排车窗降下来,露出时越生的脸:“这个时间你不在学校待着,在这里干什么?”
“办点事。”时子骞说,“准备回去了。”
时越生视线落在他身旁那只造型奇特的黑狗身上,看了两眼:“这就是你养的那只狗?”
时子骞:“你怎么知道我养了狗?”
“我知道的事多了。”时越生说,“上车吧,送你回学校。”
“不用,我打车。”
“顺路的事,上来。”
时子骞略一迟疑,拉开车门上了车。盼盼也被他抱上车,放在脚下。
在陌生的环境里它表现的很警觉,虽然头依偎在时子骞腿边,但耳朵一直警惕地竖着,眼睛不时朝时越生那边看。
时越生靠着车座上闭目养神,并没有看它,却开口问道:“你这狗治得好吗?”
“应该可以。”
“刚才那家也不是什么好医院吧,不行就换家好点的。”时越生说。
“一开始就在那家医院治的,那边医生对它的情况熟悉点。”
时越生点了点头,又问:“吃饭了吗?”
“吃了。”
自他上车后司机就将隔板升了上去,如今后排的空间很安静,只有他们父子两个人。时子骞并不习惯和时越生单独相处,回应了两句后就偏过头去,将眼睛偏向窗外。
其实他并没吃饭,最近带盼盼做理疗,基本都是最后一节课下了就得立刻回宿舍接它,做完后送它回去再往教室赶,才堪堪能赶得上晚课,于是晚饭从来都是被省略掉的。
“我还没吃。”时越生却说,“陪我吃顿饭吧。”
时子骞有点意外,抬手看了眼表:“我没那么多时间,要回去上晚课。”
“用不了你多少时间,就在路边找地方吃碗面就是了。中午喝了酒,现在就想吃碗酸汤面。”时越生看过来,“难得就咱们父子两个人。”
时子骞想了想,没有作声,算是默认。
这条路算是主干道,一路道旁绿化做的不错,却少有商铺,一直没看到什么显眼的饭店。拐过一个弯后,路边出现了一间面馆,独独地立在棵大树下,大红色的门头透出股简陋。
时越生将隔板降下些许,示意司机:“靠边停一下,我们吃碗面。”
司机虽然惊讶,但并未多嘴,很快就将车稳稳停住。
这家面店门头很小,里面桌椅都只有四套,好在环境收拾的还算干净。也许是这地理位置太当道,往来车马多,行人却不多,所以店里生意平平,此时更是一个客人都没有。
黑白拼色的劳斯莱斯在这家小店门口停下,金光熠熠的小金人衬得这店面更加简陋。车门打开,下来了个西装革履的中年人毫无停顿地走进店里,看了看悬着的菜谱,对着老板开口道:“能做酸汤面吗?”
“可以做。”店里只有一名老板在,是个年级不算大的男人,此时打量了他片刻,显然是疑惑他这样装束怎么会来这里吃饭,谨慎回复道。
时越生高兴道:“来一碗。”
他身后,一身校服的时子骞也跟了进来。他把盼盼留在了车上,空着手下了车。
“你也来一碗吧?”时越生问他。
时子骞应了声,“可以。”
“好。老板,两碗酸汤面。”
老板进后厨煮面去了,时越生在店里踱了一圈,找了个位置坐下了。店里的凳子是塑料的,他将身旁的塑料凳也拉开,示意时子骞:“坐。”
“怎么样,很少在这种小店里吃过饭吧?”时越生说。
“那是你,不是我。”时子骞神色淡淡。
“我确实是很多年没来过了。”时越生脸上露出感慨的神色,“不过年轻的时候可没少吃。我刚创业那几年一门心思扑在生意上,经常忙得顾不上吃饭,有时候谈业务的路上饿的胃痛,能看见这么一间小店别替多惊喜了,赶忙就要钻进去几分钟吃一碗面,然后再接着赶路。”
说到这里,他侧头看先时子骞,脸上浮现出一丝笑,“白手起家可不容易,我们当年可是很苦的,你们现在这些年轻人能吃得了那个苦吗?”
时子骞没有要接话的意思,他也没强求,落在他脸上的视线渐渐好像透过他看到别的什么地方去了似的。过了一会,他眼中浮现出一丝怀念:“那时候虽然累,但人好像就不知道疲倦似的,每天都充满了斗志和希望。现在想想,反而那段人生才是最好的。而且……”他停了停,“那时候你妈妈还在我身边。说起来,其实她跟着我也没过过什么好日子,反而陪我吃了不少的苦。”
一直没什么表情的时子骞眉心跳了跳,声音冷下来:“不要跟我讲这些,我不想听。”
时越生笑了笑:“我知道你一直都怪我是不是?怪我是应该的,我不是一个好的父亲。现在想想,不管生意做的再大,可无论家庭还是感情,我都是一败涂地。”
时子骞依旧没有作声,短暂的沉默中,老板端着面上来,放在两人面前。
别看这家店小,老板的手艺看起来却很不错,一碗简单的面也做得很有卖相。时越生拆开筷子尝了一口,由衷道:“味道不错。”
老板很朴实地说了句“不够还可以续”,便退去门口的躺椅上坐着了。
时子骞低头安静吃面,时越生看着那面却没动,而是又顾自说道:“你妈妈不会做饭,但有时候晚上我应酬完回家,她会给我下这么一碗酸汤面,这应该是她唯一会做的了,虽然味道普普通通,但现在却让人很想念。”
没有回应。
时子骞感觉到时越生可能中午喝的不少,这会儿没完全醒酒,不然话也不会变得这么多。他不答话,时越生也不在意,依旧自己说了下去。
“其实我也不知道我俩怎么就变成这样了。你妈妈刚跟着我的时候,我就是穷小子一个。你妈妈那么漂亮,还是看上了我。可惜我们两个脾气都犟,遇到事了谁也不肯低头。后来虽然日子越过越好了,我生意越来越有起色,可我俩吵架却越来越频繁,说到底,我俩性格实在是太像了。某次吵到气头上她提出要离婚,我说离啊,你说离就离。于是就这么稀里糊涂地离了婚。”
“虽然离了婚,但我也从来没觉得我们俩真会分开,只觉得两个人一直就这么闹,只是这一次闹得更厉害点,早晚总要和好的。可是有一天你妈妈突然给我打电话,我记得那是一个早上,原本她一直不接我的电话,所以那天接到她的电话时我是很高兴的,可是电话那头她却说:你‘以为离了你我就找不到比你更好的了吗,我告诉你,我现在找了个比你好一百倍的男人!’”
“我当时气得整个人都失去了理智,我告诉她‘你能找你以为我就找不到吗?’其实那阵子小悦她外公很欣赏我,有意撮合我和她妈妈,我原本早就拒绝了,可那时候冲动之下,我一心想要以牙还牙,就找到了他……”
“可是过了一段时间后来我才知道,你妈妈她根本就没有找别人,她就只是为了气我。可是那时候木已成舟……知道这件事后她恨我恨得要命,连带着连你也不肯要了。”时越生筷子上挑起两根面,却一直也没有送进嘴里,“其实小悦她妈妈也是无辜的,只是她外公太强势,所以没什么主见,就听她外公的安排嫁给了我。我们俩对彼此都算不是多么有感情,日子就这么稀里糊涂地过。开始那几年还好,可是越往后我越是想你妈妈,后来,祝青就出现了,她真的很像你妈妈。我犯了错,这下不仅你妈妈恨我,小悦她妈妈、小悦、还有小乐都恨我了。”
“一步错,步步错,就因为争一时的意气,你说我怎么就把日子一步步过成今天这幅样子了呢?”
时越生陷入沉思中出了神,而身旁一直毫无动静,也不知道有没有在听的时子骞却忽然笑了两声,声音里流露出不加掩饰的讽刺意味。
时越生对上他的表情,脸上的恍惚神色渐渐收起,最后忍不住皱了眉:“不要对着我露出这种表情,我很不喜欢,我是你父亲。”
“真的就只是冲动吗?”不知什么时候时子骞已经将面吃完了,此时放下筷子,迎着他的目光看过去,“你敢说当时你找上时其悦她外公的时候就没有一点儿私心吗?真的就跟他身居高位可能会给你带来不少助力没有一丝的关系吗?”
时越生脸色变了变,终究还是没有发火,只是低头看着碗中的面,神色晦暗难辨。
时子骞说完后也没有再讲话,两人面对着店门外坐着,他静静看出去,远处无垠的暗色已经和天际线融为一体。
父子俩在沉默中对峙了很长时间,最后是时越生先低了头。他少有这样低声下气的时候,但他知道这个儿子的性子只会比他更硬,也不知道是随了他还是祝盛。“子骞,你非要对爸爸这么不留情面吗?”他轻轻吐了口气,“不管怎么说,当父亲的都还是想在孩子面前维持住作为父亲的形象啊……”
“你说的对,那个时候我心里除了爱情,更有勃勃的野心。也许在我做决定的那一刻,想要向上的决心已经压倒了爱情在我心中的分量。所以如今这些都是我应得的,没什么可感伤后悔的。”时越生伸手将筷子放下了,显然是不准备再吃了,站起身时,他最后轻叹一声,“名利场可不是什么好地方,顷刻便能改变一个人,那些若有似无的可能性足够诱惑任何一颗年轻的心。”
他看向时子骞:“等以后,你到了我这个位置就知道了。”
他的语气里有释然,也有笃定:“也许到那时,你也会做出和我一样的选择。”
时子骞目光闪了闪,望着他时脑海里浮现起的却是前不久和展新月的一段对话。那天展新月不知道是遇到了什么事情,突然问了他个很奇怪的问题。她说“你觉得钱或者说财富能够改变一个人吗?”
那时他给出的回答是“也许会吧”,毕竟这样的故事他已知道的太多太多。可是展新月却说她不信。
他自以为很了解展新月,她性格想来温吞柔和,很少会有强硬的时候,但那一刻她眼睛流露出的坚定和一丝若有若无的嘲弄,让他都忍不住生出一瞬间的恍惚。
也许她和他一样,都见过了一些很不堪的东西。
时子骞忽然又笑了一声。
时越生不明就里地看着他,却见时子骞锐利的目光逼视住他,眼睛里露出他最不喜欢的淡淡嘲讽意味:“我不会。我永远也不会变得和你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