赛维卡不擅长和金克丝交流,一向如此。
算起来,她认识这家伙十多年,一切都被时间推着往前改变,唯有这个认知反在增强。
第一次见面是蔚想练防守,找她做拳击陪练,金克丝像尾巴一样跟在粉发少年后面。赛维卡生疏地和这个小孩打招呼,对话不超过三句。赛维卡不喜欢寒暄。
那时金克丝的名字还是爆爆,小得像只幼崽,蜷缩在范德尔和姐姐蔚奥莱的双重保护下,只偶尔在作弄那只没用的金属猴子时展露出自己敏感神经质的一面。
八年前的赛维卡以为自己看透了这个小女孩:手脚细瘦,站架松散,仰慕长姐却没有蔚那样出众的身体素质,弱得挥拳时都会站不稳。但很快赛维卡就为误判失了左手。
强弱并非只限于血肉。那天她有所领悟,转身去找史密奇定做义肢。花了一大笔钱,回来发现希尔科真收养了这小孩,还专门警告她不要记手臂的仇。
在祖安认老大就是这样,你不能光指望他英明的领导,还得时不时接受一下他们喜欢玩过家家的怪癖。
然后就是很长一段时间的互相看不顺眼:赛维卡嫌金克丝幼稚;金克丝嫌她没有幽默感,讽刺她一天工作到比执法官还晚,回家不是打牌就是锻炼。
这倒是金克丝愚笨了。她真觉得赛维卡去巴贝蒂那儿只是收账?
但锻炼确实是她生活的一部分,挥洒汗水、让拳头落到实处给人活着的感觉。
甚至说,很大一部分。
赛维卡不停歇地磨练拳脚、修习技艺,像一把在磨刀石上反复擦出火花的利刃,力图让自己刺向敌人时一刀见血。只偶尔她疑惑——这柄利刃应该由谁握住剑柄?谁有这个资格?
一开始她选了范德尔,他领导了一次矿坑暴动,让拖欠许久的工资终于发放。范德尔甚至率领他们冲过了那座桥。但五年后范德尔变得软弱,沉迷于那套亲如家人的过家家把戏。
于是赛维卡转投希尔科。希尔科是实干派,微光前景可观。如果希尔科没有老叫她去执行得和金克丝交流的狗屎任务就好了。赛维卡不擅长和金克丝交流。
但现在是一个必须和金克丝交流的时间。有点讨厌。
底城,福根酒馆
赛维卡在天花板的横梁上发现金克丝,迫不及待地问出第一个问题:“上城的议会袭击是你干的?”
金克丝“哇哦”了一声,垂下的那只手晃动了一下。像只半眯着眼睛的大猫,用手扒拉自己的辫子左右摆动。
她一反常态地沉默许久。
久到赛维卡都怀疑这事并不是金克丝干的,或者金克丝只是无聊地执行了一个希尔科的命令。但金克丝大发慈悲地跳下横梁:“喘着气跑过来就为问这个?这还要问?”
一个肯定的答复。赛维卡想,于是第二个问题脱口而出:“能干第二次吗?”
这话里似乎有某种疯狂的意味。
“如果我想的话。”金克丝那双不知何时变成紫色的瞳孔转了转。音调是上扬的。
很好。赛维卡平复了呼吸,这才问出第三个问题:“你杀的希尔科?”
说实话,对赛维卡来说这个消息既在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她冥冥中觉得议会袭击和希尔科之死有某种关联。但赛维卡早就放弃了琢磨金克丝的脑回路。
她只是看着这家伙拿起那注射器,脸上露出怀念的表情。赛维卡险些以为她要像上次一样哭鼻子,但金克丝只捏了捏自己的鼻翼:“嗯……这大概又是个美丽的错误。”声音有些没精打采,“怎么?想凭吊一番?但我已经把他沉进那条他最喜欢的河里了。”
“不。”赛维卡说,“但是希尔科一直把你当继承人。现在他像个正经混蛋一样死了......”她用仅剩的手指向那张被金克丝拨弄的椅子,“你打算坐上去吗?”
“那个破凳子——哪儿坐不得——我以前就经常坐那儿玩。这么大的人了还不会自己滴眼药水。”金克丝自说自话,又拿义肢戳她:“你说呢?左撇子。”
还是像小孩一样逃避问题。赛维卡想。但希尔科当时在金克丝身上看到了某种未来、祖安的未来。不仅是因为希尔科要弥补过去的自己,还因为金克丝展露的某种才能。现在皮城人看到了,赛维卡也明白了。
第三次,赛维卡打量金克丝。金克丝不如范德尔有魄力,不如希尔科野心勃勃,她只有一腔疯狂。
金克丝被她的沉默惹恼,抬手借义肢用力地戳她脸:“你不能自己当老大吗?你才是No.2,巨婴。”
“那太麻烦了,而且很忙。别看希尔科每天那么从容,他其实连照顾你的时候都算放假。当二把手还能出去打牌赢钱。”这话是不是太温情了点?赛维卡想,真恶心。有一天自己不仅要和金克丝和平共处,还要一起叙旧?
“就像这间酒馆。”她挑了点不尖锐的词,谈起希尔科接管福根酒馆之后把招牌改成独眼造型,“我对外面那个牌子没有改动的想法。只有你喜欢涂涂画画。”
但金克丝从不领情。她哼笑,一幅大感无聊的样子把义肢一甩:“比起当老大......为何不看着它化为灰烬呢?”
“那你想怎样让一切化为灰烬?”赛维卡上前一步,截住机械臂的另一端。紫色的眼眸凝视她。两股力道僵持在破烂的机械义肢上。
金克丝只有一腔疯狂,赛维卡明白。可祖安也是疯狂的。
——
裂沟区,游戏厅。
“你是这儿的老大吗?”
蔚奥莱听见这个问句时刚挥完最后一拳,拳击机器旁的计分板发出熟悉的跳动声。蔚转头,看见门口探出一个脑袋。是个小女孩,衣着破烂但整洁,脸上本是鼻子的地方戴了一个呼吸器。
“为什么这么问?”蔚擦了把脖子上的汗,走下拳击台。
“你脸上的字和这上面一样。”女孩指了指计分板,那上面总共十二条的记录现在基本都是蔚,只有最后两行还属于过去:
“VI:4800
POW:4406”
确实有点显眼。蔚摸了摸脸上纹身的位置,从口袋里掏出一枚银轮(她在杰斯实验室顺的),小孩的视线立刻被吸引过来。
“你之前在这附近待过吗?”蔚直截了当地问,“有没有见过一个蓝发女孩?长辫子,皮肤苍白,瘦弱还有些驼背。”
“好像见过。”小孩用绿色的眼睛打量她,蔚看起来很坦然,纹身也辨不出帮派。“但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我以前也是这儿的小孩。称不上老大。”蔚说。
“好。我是来这儿找小鸟儿(Bird)的。我们很久以前拿这里当过一段时间秘密基地。别人都不敢来。”女孩痛快地交代,“有人说这里被一个独眼龙买下了,有人说这里有蓝发女鬼出没,还有人说这里死过四个小孩和好多执法官。”
“鬼?”
“我们没遇见过鬼,后来我们不来玩是因为要帮忙做饭,饿肚子比鬼可怕。”女孩小小地抱怨,看上去没觉得面前的家伙是坏人,“不过小鸟儿前几天和我说,她半夜溜出来的时候听见这里传来噼噼啪啪的声音,就像你刚刚那样。”
这可以解释那条她刚来的时候排名第二的记录。蔚想,爆爆来过。
蔚把银轮递给女孩,又问:“小鸟儿是谁?”
“我姐姐。”女孩攥住那枚硬币,简陋的鼻滤装置发出沉重的呼吸声,“她被那些造紫色药剂的家伙抓走了。我在找她。”
是微光工厂,这附近的工厂应该归属于克罗斯。原来炼金领主的童工是这么来的。
“太危险了......”蔚本想劝女孩放弃,话刚起头就哑然失笑。她哪有这个资格劝别人。
“你肯定知道些什么。”女孩笃定地说,“那个独眼龙的标志和那些家伙身上的纹身经常出现在一起。我可以把这钱给你,甚至再给你点别的情报,我们交换吧。”
“我不知道。”蔚蹲了下来,和绿眼睛的女孩平视,“但我会劝你回家,因为说不定过几天工厂就倒了。”
“你没骗人?”
“我很少骗人。”蔚说,“上次干这种坏事导致了很糟糕的结果。”
“你听起来像皮城佬。”女孩评价。
她接着转身就跑:“我叫莱特(Light)。谢谢你的废话和钱。”
——
蔚回过神来那小孩已经跑远了。
她站起来,转身面对自己书写的计分板,突然浑身僵硬。
梦里的自己也见过那张脸,蔚奥莱意识到。那是梦境的终点,她想前往野火帮,去帮助熟悉的人,尽管她知道那时底城有不少被灰瘴伤害过的人。
梦里的她失魂落魄,像条没人要的野狗一样嗅着需要自己的地方。但刀疤对她摇了摇头,身边就跟着一个带简陋鼻滤装置的孩子,咳嗽声不断。
“艾克失踪了。”野火帮的二把手告诉她,“他和黑默丁格去了趟上城,然后一去不返。”那目光沉重地落在她身上,“就和你一样。”
于是梦里的蔚奥莱走回酒瓶与阴沟,知道这一扇通往树与阳光的门永远不会对她敞开。
凯特琳是对的,蔚想,她有迷茫,被梦裹挟着想去找金克丝,梦里却连开口的话都难以吐出。
不行。抛开这些情绪,这里的事情做完了,去做下一件事吧,蔚逼迫自己思考。袭击会被阻止,但管制还在;金克丝来过这里,但蔚不能仅仅干等;凯特琳肯定还会追捕金克丝;梦或许飘渺,可她能借此做更多的事情、竭尽所能地去帮助。
蔚重新检查了一遍计分板,立刻决定要继续行动。她把机器上的启动栓取下,放进布满蛛网的收纳柜,突然一阵头晕。
只是有点累而已。她想。
这感觉像逼迫一台濒临崩溃的机器连续运转,机器会报警、过载、解体,爆出一地齿轮。身体的预警则隐晦艰涩。好像灵魂走的太快、太执着,超越了□□,回头看时竟满是疮口。
肠胃提醒她自己一天没进食,幻象让她连续干呕,口里全是胃里的酸水。心脏警告她自己在抽痛。肌肉也叫嚣着酸痛。灵魂则抽离其中,仍想重复梦里的那场无望追逐。只有大脑在逼迫她前进。
蔚从破裂的绿玻璃处走出,脑海里滚动着记忆、幻象和思考的残渣。希尔科死后的黑巷也是一片混乱,帮派斗争在街头巷尾上演,执法官成队地暴力巡逻,南部港口在被逐步封锁。
钟响了六下。
蔚奥莱一路向上,抵达范德尔的雕像,像小时候一样仰头看了会儿那杆帅气的烟斗。
“不怕你笑话。”蔚自言自语,“走了老远,借你这地方喘口气。”
只是有点累而已。
蔚用拳峰抵住雕像边缘的台阶。这里放满了底城风格的纪念品,底座上也刻着话语、涂鸦和名字。
艾克、麦罗、克莱格、本索、费利西亚……熟悉的名字一路延伸到她拳下。
各式各样歪扭的字体连成串,首尾相继,蜿蜒不止,像一条小小的、崎岖不平的道路。
独独少了一个名字。
“爆爆。”蔚奥莱轻声说,“这条路好长啊。”她用另一只手捏了捏发酸的鼻翼,“我可能要很久才能到终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