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杉当真言行信果,再未同往常一般见天价三番五次来寻江铎讲话,不过照面时一声招呼、相视时微微一笑,晚间若先回宿舍便替她把热水打好。
江铎翻开了课本又忽然想起,谢杉往常总拿段生僻课文缠着她解说,如今却也一概不问。
她每读一段古时文句,都不由自主停下来想想:这句若是谢杉来问,须得如何解释?她竖着耳朵想听谢杉是否找了旁人去说文解字,然而这人除过睡觉便是掏出不知高了几级的算术习集慢慢悠悠地演算,几日下来对国文课本碰都不碰,同找她问话时的热衷天差地别。
夜月圆缺尚有望朔规律,人心浮动难得轨迹可循。江铎回神理了理手中档案,为自己的思绪依然能有条不紊地穿过心下这一团乱麻而略感得意。
“谢谢你陪我旷了一节体育课,”周瑾誊过最后一页海报,掷笔转转手腕,微笑着抬起头来。“我有事想参考你的意见——时事评论、校园轶事、家庭温情都已出过好些刊目,本月这期《凤藻》,不知道该选些什么主题?”
“太不重视锻炼,往后怕会错失良机啊。”江铎半真半假地调侃一句又接过话头,“我也刚巧想出一个主题请你过目。”她抬手支起下颌,对上周瑾的目光微微一笑,“除过俨然本分记叙体验、抒发感情,我猜同学大概也渴望发发牢骚。以 ‘我最不喜欢的科目’为题,从探讨原因、记述感受和提出方案里任选其一,你以为如何?”
周瑾诧异地眨眨眼睛。没等她答话,远处教堂便传来长长钟鸣,一串铃声紧随其后,一唱一和地响彻校园。
叮铃——叮当——叮叮——
放课铃声才响,陈靖飞立刻把篮球向筐里一扔,来不及擦汗便直奔水池,弯腰凑准龙头一拧旋钮,放开喉咙痛饮起来。正畅快间忽觉背后一股猛力,原本柔和的水柱当即劈头盖面,长驱直入冲进鼻孔眼睛。
“张逸群!”陈靖飞不等抬头便反身一拽,把将要逃跑的罪魁祸首拉回身旁。她张不开眼皮但也无需睁眼辨认,“还有谢杉!你俩又来这个!有完没完!”
她在两人的开怀大笑里急不可耐扯下毛巾一通乱抹,刚能睁眼便见谢杉笑吟吟倚在水池边缘,手指还未从龙头水口挪开。陈靖飞哼了一声,钳着吱哇乱叫的张逸群摁到水池近前,谢杉自如一笑,当即拧开龙头,为饮水台的第二位顾客冲了个爽快。
张逸群消失的笑容立即转移到陈靖飞脸上。正大仇得报间,那两只被她反拧着钳住的手猛地向她腰间一拧,她嗷地一缩身子,只得放开手下囚犯。
“咳、咳,靖、靖飞,你的仇报错啦!”张逸群一边咳嗽一边抬袖擦眼同时还不忘高嚷,“这彻头彻尾是谢杉的主意!你瞧,这下咱俩都被呛了一脸水,只那个始作俑者还好端端地站着!你说这气不气人!”
“哎呀,”谢杉悠哉地靠着水池,不紧不慢道,“是谁扔下打了一半的网球,专程叫我去捉弄靖飞的?怎地半刻钟不到已不敢认了?”
“我管你们是谁的主意!谢杉你也别想逃!”陈靖飞自然不愿放过两人中任何一个,当即一记勾拳招呼过去,被谢杉巧妙一挡又化成掌刀,斜地里劈刺下来。对方再挡,她再迈步,一面想着谢杉只知防守,似乎有些心不在焉。正开口要问,忽见张逸群窜到谢杉背后,捏住她袖管轻轻一抖,将整件外衫扯下揽到怀中。
“你干什么?”陈靖飞停手奇道。张逸群却不作回答,只将刚得的外衫向头上一围做成顶简易的雨帽,脚底抹油向思明楼溜了。
她摸着脑壳愣了愣,见谢杉仰面看天便也跟着去望,刚一抬头便觉一丝细小的凉意打在侧脸。
天色微阴,几只家燕低低地掠过操场,蚯蚓和草木的气息被微风送过来。
“这家伙鼻子好使,预测下雨向来灵验。”谢杉苦笑地摇摇头,跟着轻叹一声。“快走吧,”她揽过陈靖飞的后背,“不然我俩真正成落汤鸡了。”
“哎,等等,”陈靖飞看看谢杉单薄的内衫,又转头找到操场上仍未走远的同班同学,“我跟她们借把伞去?妈说出了汗不能吹风淋雨,不然要感冒发烧的……”
“嗨,没那回事。走吧。”谢杉略显无奈地推推她的后背,“你怕着凉就把外衣顶头上。”
“不是,我是说你……”陈靖飞依然犹犹豫豫,“不穿外套怪冷的……”
“借了伞躲过这一场雨,”谢杉笑了笑,“也躲不过整个下雨的春天。何?小淋它一场呢?”
潮润无光的天气能维持一日半日,然而只须第一滴雨落下,这整场春雨便来得毫不延误,从滴答几声下起,不多时便淅淅沥沥。
屋瓦窸窸索索地响,窗外绿濛濛的一片。江铎快步走回座位低头寻伞,忽听周瑾抽出什么东西走过来。“不用找了,路上又不急,我俩撑一把伞就够。”
“不麻烦你么?”
“若要讲话,各撑各的伞反而更麻烦些!”周瑾被她的了无经验逗乐,“被伞面挡着,两人间没法凑近又有雨声伴着,扯了喉咙说话才能听见呐。”她想了想又笑道,“我小时候同母亲出门,非得自个儿撑一支伞,半途里想跟她拉手,被伞缘落下的雨水淋了满头。”
“好。听你的。”江铎被完全说服,伸手接过周瑾的伞,下楼走到门口将它撑开。一时间桐油气味混着雨丝凉意沁入肺腑,沉闷的心绪也忽然清爽起来。
抬头只见半片伞盖,青竹做骨,浅蓝的伞面绘着朵朵杏花。细雨打在伞面又聚成流光倏然落下,衬得粉白花瓣愈发明晰。
蒙蒙的雨雾里只有眼前一方天地明朗,江铎忽然觉得此刻谈论学校琐事反而扫兴,安静无言地走出一段,果然听周瑾试探着谈起相应的话题。
“我怎么觉得,”她挠挠脸颊轻声开口,“你同谢杉有些别扭?”
江铎按捺住揭露谢杉的无情底细、把她骂个狗血淋头的欲望,只是笑道:“不碍事。大概是新鲜劲头过去,她就没那么殷勤了。”
周瑾露出一副将信将疑的神色,不过依然肯定她的猜想。“受欢迎的人大概都是这样。”她寻思着慢慢地说下去,“她哪儿来的那么多精力跟所有人处成朋友?所以我有时候怀疑,她其实根本不把别人放在心上。”
江铎睁大眼睛。“那你还跟她那么要好?”
“受欢迎自有受欢迎的道理。同她说话会很开心不是么?”周瑾微笑道,“与其猜想她对你有几分在意,不如更看重实地里的体会。只要同她在一起觉得心里高兴,她就能算作我的朋友。”她顿了顿又补充道,“我从前瞧她对你格外殷勤,还觉得你的分量大概比旁人都重上几分。”
说话间已踏上思明楼前几级台阶,阶梯教室近在眼前。
“我想你讲得很有道理。”江铎收了纸伞,“我们继续谈谈《凤藻》?”
“好啊。”周瑾心神领会,接过伞抖了抖水花立在墙沿。“这一节是家政课。我猜,你名义上取了 ‘最不喜欢的科目’作主题,实际是想叫同学们写写对家政的不满吧?”
“我正是觉得班长擅长调查同学的心意,也擅长私下里做点小小的引导。”江铎笑道,“旗袍既已换了衫裤,旧的课程不也应该革新一番么?”
“我愿尽我所能。”周瑾依着上一回的位置落座,扫开桌面布料,朝江铎眨眨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