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霰纷扬,朔风呼啸,窗棂瑟瑟,格格作响。暖炉中炭火正盛,暖烘烘的气息弥散开来,盈满整间房屋。
我依偎在丈夫的怀里,抚摸隆起的肚皮,笑着问他:“夫君,你说我们到底给孩子取什么名字?”
丈夫环住我的肩膀,温柔的声音在我头顶响起,“容我想想……”
“庄玄慕云秀,取名为庄慕云,如何?”
我的心仿佛被什么温暖的事物填满了,我仰起头吻了吻丈夫的脸庞,柔声道:“嗯,听你的。”
我记忆中仅有的幸福时光总是短暂的,又过一年,军旗蔽日,无数军兵如汹涌的潮水般压入铭阳。号角声划破长空,一群士兵猛然闯入我的家中,而此时的我,将孩子紧紧按在自己的怀里,惊惧地看着这些宛如恶煞般的魁梧士兵。
他们的神情我依然清楚地记着,是漠然的,他们的眼中根本没有容下这对受惊的母子,只有一片广阔的屋子。
士兵越过我们,对屋子里进行搜查。
我恍然反应过来,对他们大声呼喊:“你们怎能不道明来意随便翻我家的屋子!”
“我有权上衙门告你们!”
士兵们对我的怒喊充耳不闻,我一介女子,怎么也是反抗不了的,只好闷着气由着他们在我家中倾箱倒箧。
其中一名士兵从屋子里带出一支小瓷瓶向我走来,神情十分严肃,可我的目光始终落在那瓷瓶上,我当然知道那是什么,是“肥料”。
某日丈夫恐我在家闲来无趣,于院落中栽了一株野百合,“云秀,你且好好养它,不必每日盼我回家,盼盼百合花开吧。”
而这小瓶“肥料”,是我偷偷放在家里的,我是个心切的人,盼花也如此,而我的丈夫自然也知道我的小心思。
可惜的是,这株花没过多久便枯死了。
士兵如此肃然地看着我,质问地说:“这是什么东西?”
我心中疑惑,不明白士兵为何露出这样的神情,嘴上还是答道:“这是肥料呀。”
士兵拔开木塞子,将里头的白色粉末倒在我面前,我下意识倒退几步,竟在他的眼神中看见了怒火,“好一个肥料,这是谷堇,是毒,是境内严禁通贩的产物。”
“说,这是哪来的?!”
我顿时被吓得不轻,什么毒物,我根本什么都不知道,声音也弱小了几分,“这、这是太守大人给我们的,我们在他那儿买的……”
士兵抓住了我的头发,嗤笑道:“死娘们,还嘴硬呢,肯定是你们这些村民用这些肮脏的渠道来谋取利益,发家致富,怎么说到底还倒打一耙呢?”
我急了,连连解释:“是真的,是真的,你们可以去查,我们什么都不知道!”
士兵只是不屑地松开了手,下一秒,士兵粗糙的双手桎梏住我,强行将我的双臂固定在身后,他们像押送犯人一般将我和云儿带到铭阳的羁押所,关入了漆黑的房间里。
随着发绣的铁门重重关闭,封闭的牢房黑极了,极小的窗□□进一隙白光,使我还算清晰地看到宽广空间内乌泱泱的人们。
同我一般,其他镇民们也被关了起来。
我牵紧了云儿的手,试着询问同被关押在这里的镇民们,“咱为什么被关在这里,那个‘肥料’又是怎么回事?”
这时有人回答了我,是我邻居的邻居家的阿牛,“你没听军爷说吗,那哪是什么肥料,那可是毒!”
“我们卖出去的那些棉花被制成了衣物后,又转卖给了别人,有许多家里的老人家或者身子不好的人家呀,穿了不久便得重病啦!”
“是啊,纺织局里的所有织工,无一例外,手都已经开始烂掉啦!”
我听了,先是震惊,又是愤怒,再是惶恐,可嘴里却说:“怎会如此,这是太守大人给我们的,这是太守大人推广给咱的!”
其中一镇民冷哼道:“他可靠卖这毒物赚了不少钱呐!”
“那我们现在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售毒货于民是要砍头的重罪,我们都得等死!”
我脸色霎时苍白了,忽的,我疯了似的到处寻找丈夫的身影,急切地问道:“庄玄在哪,庄玄被抓了吗,你们谁可见过?”
的确有位镇民见过,他回答了我,“我原在耕田的,庄玄就在我的邻田,我们原本该被一块抓了来,那些士兵却中途分了两支,将他另外带去了别的地方。”
我顿时心生不好的预感,在短短半天内经过诸多事情,甚至如今都要担心自己的性命,我崩溃地哭了出来,泪水止不住地溢满了脸庞,而我那一岁大的孩子正不知所措地看着我,不停地用小手拭去我脸上的泪水。
“娘,不哭。”
我紧紧抱住他,“不哭,娘不哭。”
后来,在斩邢的那天,楚将军如横空降世,携千军万马,阻拦了这场血腥的屠戮。
可纺织事件之大,殃及民众之广,即使是地位权高的将军也不能庇佑所有人。
于是,部分掌握田地居多的镇民以为首诱导贩毒的罪名被推上了邢台,包括我的丈夫。
那日,我在人群之下,亲眼看着爱人的头颅落在冰凉的地上。铭阳终究被染上了鲜血,再也回不到纯净与和平。
丧亲之痛深深刻在了每一个与我同一境遇的家庭身上,铭阳就此再不复前,生气在这一日之中烟消云散。
谷堇是导致作物迅速成长,并且自身含有有害物质的毒物。它强行加快了作物对能量的吸收,严重伤害了土质。
很快,田地们经过长达几年的负重,再也无法支撑生机焕然的模样了,它渐渐成了干巴的土块,泥沙。再然后,就连花草树木也迅速减少。
而我,每日如行尸走肉般生活,不知不觉便将云儿拉扯大,我看着他渐渐成熟的脸有了丈夫的影子,心中加倍的痛苦。
我变得逐渐疯癫起来,时而阴晴不定,对孩子打骂慢慢便成了常发生的事情,事后又歉疚地抱着孩子,一遍一遍地对他说:“娘错了,是娘不好,娘快要活不下去了,云儿……”
再到后来,一个平淡的日子,我外出做营生,将云儿留在家中,回来时,便发现云儿不在家。
我心急得慌,便到处去寻找,大声呼喊着云儿的名字。
我走了许久,喊了许久,久到连深夜也不知,直到有镇民提醒我,我才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家中。
这一夜我无论怎么也睡不着,就这样熬到了白日,有镇民敲响我的房门,我以为是云儿,连忙前去开门。
“嘿,那河边躺着个死去的少年,好像是你家的吧,要不你去瞧瞧?”
我心坠入谷底,再也不顾其他,狂奔去镇上唯一的河边,那原是水源充沛的小溪,现在已然是一条细小的水沟了。
水沟周边围满了镇民,我硬身挤进去,看见了一具血肉模糊的尸体,他的身体尽是被野兽撕咬的痕迹,脸却是完整的,那是云儿。
我疯了般上前,紧紧抱住我的云儿,歇斯里底地哭喊出来,仿佛只要这般做便能将我一生的不幸全部赶走。
镇民们见此,唏嘘一片,纷纷离开了,我低头看着云儿残缺的身体,他的眼睛瞪得很大,显然死前是多么害怕和痛苦。
我感到自己浑身也疼极了,疼地再也无法站起来。我将一切的过错归咎于那头该死的野狼,如此轻而易举便带走了我的孩子。
云儿的离去无疑将我从深渊彻底推了下去,此后,我想我的生命再无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