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娘……”顾琢言愧疚地望过去。
女子移开视线,声线闷闷不乐,“若是里正那里借不到足够的钱,我还有些嫁妆。”
“怎能用你的嫁妆。”少年吸了吸鼻子,期期艾艾:“我不是那种人。”
顾老爹是个庄稼汉,常年下地手上一把子力气,没收住力的情况下,原主细皮嫩肉的,牙齿与嘴唇磕碰直接割破了唇角。
顾琢言眼泪盈眶,唇角还沾着血迹,看得伍琴娘心里泛起怜意。
男色误我!
伍琴娘连忙甩了甩脑袋,强硬道:“不然还能怎样,眼睁睁看着你被要债的打死么?”
顾琢言不语只是感动地执起琴娘的手,用那滚烫的、含着希冀与感激的眼眸,低眸与妻子对视。
琴娘:“……”鸡皮疙瘩掉一地。
罢了,看他现在那样子,不与他计较。
他哽咽了一下:“琴娘……”
“行了!”
再次听到自己的名字,伍琴娘不知怎的,浑身像是有蚂蚁在爬,她恶声恶气道:“别叽叽歪歪的,下次再去赌,我拼着和离也要打断你的腿。”
丈夫让全家背上欠款,琴娘方才都不敢看兄嫂的眼神。
如今有了发泄口,她恶向胆边生,使劲儿掐了顾琢言的胳膊,本以为他会大叫着逃离,却没想到少年只是湿漉漉地望着她,任由她动手。
伍琴娘飞快松手,顾琢言往旁边倒去,她又迅速像捞面团一样把人捞过来,听见里正轻咳声,琴娘僵直了身体,恨恨瞪顾琢言。
“你故意的?”故意装作站不稳,想让她闹笑话!
顾琢言无辜地看她。
一路上,里正闷头往前走,看他们落后了就用拐杖敲地。
顾琢言夫妻身后还跟着一长串的村里人。
日落西沉,暮色下众人神色各异,但都带着吃瓜的兴奋。
陈氏与顾老爹分开走,两人闹着脾气,在儿子儿媳的簇拥下跟上里正,临走前还不忘嘱咐大孙子关好院门等爹娘回来。
村里的祠堂内,里正叫来了几个顾氏的长辈,都是头发花白的老头老太太,和几个村里其他姓氏说得上话的人家。
在众人的见证下,签字画押,借契一式两份,三十两的碎银子加上铜钱,放了一箩筐。
顾琢言想再次跪地感谢,他有点跪熟练了。
里正瞪他,挥挥手像是赶苍蝇,“话少说,做出点实事来。长胜,管好这小子,别让他再碰赌。若是还有下次,你们一家子也不必在清河村立足了。”
顾老爹神色一凛,他诺诺点头。
陈氏在旁边想为儿子说点好话,被里正横眉竖眼的样子吓一跳:“你养出来的好儿子,不让下地干活,家里大小事都不经手一心只读圣贤书。”
“现在好了,都已经成家了还如此不着调,今日敢赌博,来日就敢杀人。”
顾琢言腹诽,还真说对了,原主这个混账间接和直接害死了顾家的所有女眷,不知道原主死后会去哪里,最好是送进十八层地狱劳改。
“你们若是还愿意听我这个老头子两句,等他下旬休息就让他跟着家里一起干活。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贵,三十两可不是小数目,哼!”
陈氏想说儿子从小没干过重活,忽然想起还欠了里正和族里三十两,又像是泄了气的皮球,不情不愿地点头。
她没听进去里正的话。
下什么地,三儿生来就是文曲星的命,当年路过的那老道说了,儿子会高中状元,状元郎怎么能像泥腿子一样干活呢?
到时候让老二顶上就行。
被老娘惦记的老二背后一寒,他走到大哥身边,一肘子怼了怼大哥,小声说:“家里莫名背了一笔巨款,这么多钱要咱们还,大哥你就不生气吗?”
顾大挠了挠头,“小弟说他知错了。”
顾二气闷,难道只有他发现小弟这个人是个忘恩负义的吗?
这次认错,将来又会再犯的,从小到大都是这样,最后还不得是他们两个做兄长的去擦屁股。
得知顾三竟然真在里正这里借到了钱,众人唏嘘中又带着艳羡。
顾氏一族可真是有钱啊,三十两说拿就拿,不愧是有当大官的亲戚,就是豪横。
一夜无言,清河村的议论且不说,顾琢言的同窗,在辗转反侧中,决心课后便找夫子揭发顾琢言赌博一事。
却见一下课,顾琢言顶着掌印未消的脸,眼睛里带着狠意,一把将他拽至无人处。
“邬运,你想做什么?”
邬运本就心虚,被他恶狠狠地盯着,看天看地就是不看顾琢言,少顷才故作不耐烦地推开他:“我去找夫子解惑,你拦着我做什么?你自己不学好,还要连累旁人一起么?”
邬运昨夜从暗香楼的温柔乡出来,脚步踉跄直至天光微亮才睡去,睡眠不足之下他脚步也略带虚浮,用了十分的力气才将自己这个昔日的朋友,如今的垫脚石推开。
力竭的感觉并不好受,胸腔像是烧起了一团呛人的火,邬运眼珠子里蔓着血丝,粗声粗气道:“我最后说一遍,让开!”
他不过是想做一些大义之举,这泥腿子,自己行不正坐不端的,怪得了谁?
“啧。”
顾琢言眸色暗沉,“邬运,我没记错的话,你是富商的次子,家中基业大半被你大哥继承,而你又并非与他一母同胞。”
“平日里你所用的银钱,我去打听过,显然超过你每月能从账房支取的额度。
“若今日你去夫子那里举报我,我也不介意与你鱼死网破。”
“你想做什么?!”邬运大惊失色,没料到他还有后手。
“自然是告诉夫子。”
顾琢言冷笑:“你身为白鹭书院的学子,却整日与花楼姑娘厮混,诓骗无辜女子的银钱来附庸风雅。夫子会作何反应呢?”
“我还记得,上次诗会,你送与殷案首的青石雕鱼纹砚台可不便宜,让我猜猜……”
“是从暗香楼菱歌娘子那里骗来的吧?”这一语如石破天惊,直将邬运震得七荤八素,嗫嚅几下不知说什么。
顾琢言却不会轻易让他好过,他笑得像是阴恻恻的厉鬼,要将人一同拖入无间地狱。
“若是殷案首知道,你送他的东西竟然沾着他最厌恶的脂粉香,恐怕能联合书院其他人活撕了你。殷风华的堂叔可是县太爷,你自己掂量掂量,到底要不去要去夫子那儿告发我。”
邬运嘴硬道:“你、你是什么东西?你见得到县太爷么?”
转念一想这姓顾的已是秀才,还真能让他见到县太爷,更慌了。
顾琢言笑而不答,他忽地换了口风,语气里染上几分温和:“你告发我,也不过是得想夺取我廪生的名额,可你就笃定,我被书院开除后,你就不会步我的后尘吗?”
邬运额角冒汗,不由得开始发散思维,脑子里的画面纷乱,最后定格在他被书院赶出门,富贵日子如梦幻泡影,最重要的是!他爹一定会打死他的。
等待邬运做出决策,不如主动出击,“你我鱼死网破,我这边向夫子承认罪行,你也落不了好。”
顾琢言说罢,转身要走,身后有人扑通一声跪下,磕在鹅卵石的小路上,膝盖跪得生疼。
他没有回身,邬运已经满头大汗地拽住他的衣角,求饶道:“顾兄,你早显露出今日这一手,我也不必算计于你。好兄长,我先前是走火入魔才想到那下作的法子,你不要同我计较。”
得罪夫子他不一定会被赶出书院,可若是得罪县太爷,除非他不想在昌黎县混下去了,大哥要是知道一定会嘲笑,果然是小妾生的,无甚大用。
这比杀了他还难受。
邬运咬牙从荷包里掏出所有的碎银子,零零碎碎加起来也有五两,待稳住这个疯子,他再与其算账!
顾琢言摸着还带着汗湿的银子,嫌弃地用邬运的钱袋子擦干净,再装入胸前内缝的口袋,随手将那钱袋子一丢,精致的蜀锦料子便与那雨后的污泥混在一处。
破旧的千层底随意踩过,如同踩碎邬运的自尊一样,往下一碾,穿一身洗的发白的青衫少年像是翩跹的花蝴蝶,招摇得惹人生厌。
邬运心中大恨。
拿了钱,顾琢言变得好说话起来,他伸手虚虚地去扶好同窗,口中假惺惺地抱怨:“哎呀,你看我,邬兄怎的还跪在地上,虽说已经入春,这衣衫沾了泥水也是会得风寒的,起来罢。”
邬运起身时脚步颤颤巍巍,顾琢言看在眼里,面上露出个亲热的笑来。
他的算法告诉他,与人打交道,伸手不打笑脸人。
可他不知道邬运见他笑得愉悦,以为他在暗讽自己的狼狈,心下愈加愤懑,恨不得将其撕碎了喂狗。
两人在书院门口分道扬镳,今日不是书院放假的日子,但顾琢言同夫子告了一日假,说家中有事。
他背着褡裢,往外走去。
书院外的某处巷子里,一个熟悉的身影在里面探头探脑,来人穿着短打补丁,脚上的草鞋早已磨损不堪,正是原主的大哥,顾成和。
顾成和这一辈都是成字辈,顾二哥大名叫顾成平。
原主之所以不按照辈字取名,是因为原主她娘当年见了个老道便非要用老道留下的那个字条上的名儿。
名字特殊,在家里地位特殊,顾家二老在顾琢言看来简直偏心得没边,他占着这具身体对长辈不好指摘,只能尽量做好任务之内的事情。
二哥如何想的顾琢言不大清楚,但他这个大哥,可谓是全心全意的扶弟魔,一辈子都是弟弟的血包,被弟弟卖掉闺女也不敢反抗,爹娘长久以来的pua已经让他把疼爱弟弟这个观念吸烟刻肺。
顾琢言走过去,对那鬼鬼祟祟的人影喊了句:“大哥。”
他的声音带着少年人的清亮,身子挺拔如竹节,面庞白净秀气,身上的学子长袍广袖当风,站在那里自成一道风景。
这就与那驾驶着牛车畏畏缩缩的顾大形成鲜明对比,顾成和被小弟一声大哥吓了一跳,忙四处观望,见附近并无学子,想到今日不是旬休才松了一口气。
若是被小弟的同窗发现他这个泥腿子和秀才站在一起,小弟被取笑后又要恼他。
“小弟,咱们这就回去吧,再不走就天黑了。”明日是还钱的日子,三十两,小弟还要读书要花钱,顾家什么时候能还清这钱啊?
顾成和一边赶车一边苦恼,那张本就晒得黢黑的脸像是一坨愁眉苦脸的煤炭。
顾琢言能猜到顾大在想什么,他手中这五两银子还不能动,这个时代的吃食营生已经是非常丰富,各种穿越小说中记载的咸鸭蛋、卤煮、火锅等小吃已经被古人发明和普及了。
他想靠着美食暴富恐怕行不通,脑子里培训时载入的数据,总有该有派上用场的时候。
他叫住了闷头赶车的顾大:“大哥,我的墨水和纸张不够用了,带我去书院买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