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是酒吧，其实在七点半这对于晚上蹦迪的人来说还是一个比较早点的时间，酒吧里的人很少，吧台上坐着零星几个人，卡座空闲着。
许满泽跟着蔡磊发来的定位，在歪歪斜斜的“秩序”大字招牌下迈进酒吧，蔡磊坐在卡台里向她招手，许满泽坐下的时候发现蔡磊已经在喝一大扎精酿了。
“你这架势是要畅谈整晚啊。”许满泽坐下就开始打趣老友，“你不应该在备婚吗？”
“你呢，怎么最近在衢州这么闲。”蔡磊把酒吧送的小食往许满泽那边推了推。
“我刚刚毕业了啊，读了五年的本科医学。”许满泽看起了酒吧的特调。
“要第一排第四个的特调。”许满泽对酒保说。
“你不说话吗？”许满泽嚼着小食盘里的花生。
“我想不明白，你喜欢林殊意为什么我不知道。我就在你隔壁班。你个龟孙不跟我讲就算了，我可是和吴飞是好哥们。吴飞你知道吗，在四楼那个物技地的选课的那个班，他可是和方姿谈恋爱的人。方姿和林殊意那么好，方姿肯定知道，方姿知道吴飞肯定知道，吴飞知道我又为什么不知道。你们一个个，说是好兄弟，有事情都不告诉我。”蔡磊又灌了一口精酿。
“你真的不知道啊。”许满泽有点惊讶。
“别问我，你到底为什么不和我讲。”蔡磊剑指中心。
“之前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喜欢她，后来一直没表白，哪好意思告诉你们。表白被拒绝了就更加不想告诉你们了。你们一堆损货肯定要笑我。”
“不过，我想的是你们迟早会知道啊。”话又说回来，许满泽开始质疑起蔡磊了，“不会大家八卦都不告诉你了吧。”
“胡说。”蔡磊把精酿杯子往桌上一顿。“你上学时听过的哪个八卦不是我知道的，林殊意，她的事情要是没人和我说，我怎么知道她还和戴有初表过白。”
“啊，林殊意喜欢戴有初。”许满泽手碰到酒保端来的鸡尾酒，玻壁冰得她手一颤。
“我结婚那天你直接问戴有初去，我也请了他。”
许满泽皱着眉，盯着蔡磊，一脸兄弟不够意思，“你先和我讲你和林殊意的事情我再告诉你。”蔡磊扔了一颗花生米进嘴。
“没得商量？”
“没。”蔡磊强硬地杠了一句，谁让你先不告诉我。
“我是高考刚考完的那天晚上毕业典礼的时候给林殊意情书的。”
高考，毕业典礼，情书，瞒不住暗恋情愫的少年，青涩的少女。一切校园小说的要素全都具备了。唯唯缺少校园小说枯燥的校园相遇，相处的铺垫前文。比起小说完备的结构，她的爱恋，像是还没有被寄到出版社，却初稿纸张凌乱，前后章节顺序出错。本应放到小说后半节，大家喜大皆奔的表白情节却成了第一章，相应地没有接上少女的答应和欢乐大结局。
高考的最后一科考的是地理，选物化生的许满泽不用考。高考考场在教学楼最靠北的楼，而许满泽他们备考的教室，离考场的楼中间只隔了一个花坛的空旷空间。在考试一个半小时的时间里，为了不打扰正在考试的考场里的同学，他们这些已经考完试的人，还得安静地待在教室。在高考已经结束的紧绷状态下脱离开，高三一遍遍重复考试，而习惯备考状态的脑子一下子放松下来，心思却像困在围城里一样，不知道可以飘向何方。
许满泽只是在发呆，脑子却时刻不停，化学名词还是冷不丁地往外冒。思绪像是承载了太多而摇摇欲坠的货车，没有装载好的货物随着货车时不时的颠簸往外掉。
想起林殊意才能让她好好看着窗外的景色发呆，对夏天的所有期待突然出现。歪歪扭扭的货车突然驶向无路之处的荒草地，车厢清空，货车凭自己的感觉而随意奔驰。
高一傍晚突然下雪的时候，大家都挤到教室外面的门廊看雪的时候，许满泽坐在教室靠窗的位置上，看到林殊意一个人站在教室后面无人小道上，她也在看雪，一个人，在教室外熙熙攘攘的人群的反方向，就站着，仰着头，看着雪从她眼前落下。
她很独立，许满泽脑子闪过这个想法。很奇怪，林殊意一个人待着就是独立的感觉了吗。
晚自习打铃的时候，班里所有人都坐回位置上开始自习了。林殊意坐在许满泽的左后方，许满泽能看到她晚自习开始就在自己的本子上写东西，软壳的笔记本，应该是林殊意的日记本或者随记本。她写了快一节课，许满泽有点担心她来不来得及交第一节下课就要交的数学作业。下课铃想的时候，林殊意直接把数学作业本递给她了，“你写完了啊。”许满泽诧异得有点难以掩饰。
“对啊，”林殊意看着她，“不可以把作业交给你吗，组长。”不会因为我上次考试被叫去数学老师办公室你就觉得我数学不好到作业都完不成了啊。
“那个，我看你一直在写东西。”许满泽尴尬地为自己找补。
“你说这个吗？”林殊意指了指她垫在习题册下面摊开的软皮笔记本，“数学我晚自习前就写完了啊。我晚自习写这个又不耽误。”
许满泽看着她的软皮笔记本，她能看到一节课，林殊意在淡黄纸张上，一行行黑色方块字的蔓延开。林殊意写满了三张纸的到底是什么。她不知道，现在也不知道。
林殊意交完作业之后，和周围人聊起天来，她说她接住了一朵六角的雪花，看着它在手里融化。她讲有些雪花没有形状，就像是被擦出来的雪屑，她等了半天，以为六角雪花都是写者为了诗意杜撰的，就看到那朵镂空的六角雪花，她接到手心里过了两三秒才化，好像是上天一定要给她证明存在六角雪花一样。
在林殊意和戴有初这些组员聊天的时候，许满泽看向被林殊意手肘垫着的软皮笔记本，她真的想知道，林殊意写雪能写三页吗。
也许是有些夸张了。
在这个高中铸就的教学楼门缝间，她看到有一个人跳脱出来。
林殊意讲过一个她自己编的脑筋急转弯，没有人听懂，或者听懂也不敢讲。甲问乙今天是周几，乙说今天早上第一节课是语文，所以今天是周二。林殊意很认真地解释，说不上学的人会说今天是几号，然后通过日历知道今天是周几。而上课的学生，思维被自己惯常的习惯影响，习惯上课的这种生活和规矩，所以下意识地通过课表来判断周几。
高一的位置拍得特别有意思，六个人一组，一组的人一直坐一起，位置可以组内互换。林殊意的同桌在下半个学期因为受不了快班的节奏休学了，林殊意一直和一张空座椅做同桌。最后一次考完换位置，她在考场布置椅子的时候故意把那张空桌子搬到了办公室，然后顺理成章地和林殊意做了同桌，她还是经常能看到林殊意写她那本软皮本子。她太好奇了，还是忍不住在林殊意把本子摊开在上面垫练习本偷偷写的时候，下课林殊意不在位置上，本子还在桌上摊开，她把上面的练习本拉开，看见了林殊意写的内容。
“越来越好才会感谢和释怀之前的一切。”
“是不是？”
“偶然听到过这句话，真的很喜欢这句话。这次回家再查查出处，好像是哪部日漫的，假期有空把它看掉。不过，真的，我以为我走不出来，结果和这句话一样，我感…”
座位的抽拉声一下子打断了本就做贼心虚的许满泽，她慌忙整理回原状，却发现是前桌回来了。她把心刚放下，林殊意就和宋淇巧说说笑笑地回来了。她的慌张和疑惑简直不能遮盖，林殊意却直接坐回位置上，然后就开始写作业了，前桌戴有初向她要橡皮，她还嘻嘻哈哈地说，“不用谢谢爸爸，这是爸爸该做的。”该打趣打趣。林殊意的缺心眼可能在那个时候就有预兆了。
…
想起林殊意，思维就开始发散，林殊意以为她和许满泽并无太多交集，那就只是她的想法。
90分钟的无所负担的思维漫游，她在最后20分钟写了情书。
她之前在反反复复确认自己的感情是不是爱恋。细碎的片段和堆加的印象和触动。习惯了从书上获取知识对号入座做题的模式，许满泽问了交好的女同学于丽，喜欢是怎样的感觉。一直以来的犹豫纠结都能体现在本来有绰绰有余的九十分钟却拖到最后二十分钟写完一篇情书。她根本不知道怎么写情书。她写夏日的蝉鸣，写在犹豫踌躇的九十分钟时窗外交错的绿影，她写幻想中甜蜜的冰激凌。全篇没提将来和过去。过去的林殊意与爱慕太过久远，已经成为和写满全篇的意象一样模糊，不甚表意。未来，她根本没有办法想象。于是就这样，拿着这篇情书，抱着被拒绝的心态去找了林殊意。
觉得一定会被拒绝，却只能在人声鼎沸的毕业典礼上找到林殊意。
林殊意很难找，特别是在高一结束之后分到不同的班。她没法在周末从a市跑去卫山，她也没有胆量，去完全陌生的班级里找林殊意。没有胆量是因为心中的确有异样。她和林殊意总是很远，隔着班级，隔着不同的住址。或者说她没有胆子克服这些，表白之后，林殊意拿这些问他，她每每哑炮。
高一结束的下一个学期，她还想过表白，她买了巧克力，等了林殊意的生日，想见面然后说出她感觉还很稚嫩的话。意外的是林殊意完全不过生日。在女孩子喜欢交换生日，互记生日时间的氛围里，没有几个人知道林殊意的生日，她自己更是很少提及。她在□□上问林殊意的时候，□□上总是掉线的林殊意不负众望地在许满泽问她的下一个周末单休才回消息。林殊意□□消息回得不及时，她一直都是这样子，老是隔很久才回别人消息。她说她不爱用□□。许满泽又没有她自己个人的微信，一来二去。林殊意生日早过了。巧克力也早就化了。许满泽留了一个星期的巧克力还是没有送出去。林殊意说她不过生日，也没有收生日礼物的习惯。在忐忑的许满泽看来，是林殊意的拒绝。那份朦朦胧胧的感情，被迫又收起来了。
林殊意的□□动态干干净净，什么也没有。她说她早把□□删了，后来因为在高一发现大家都在用□□，没有老师的班级群也是□□群，她才把□□下回来了。高一之后，许满泽联系林殊意的方式只有□□。许满泽看不懂自己的感情，她也不会去12班的教室找林殊意。怕什么，怕起哄，怕人潮给他定绯闻，怕一切人的议论纷纷。自尊拖着她，一步难迈。
高三的时候，蔡磊已经轰轰烈烈地谈了两段恋爱。许满泽想和蔡磊聊聊她奇怪又朦胧的心理状态，蔡磊就只搂着许满泽，问她看上谁了，兄弟几个一起帮你追。踩了许满泽不敢让别人知道的雷点。她没和蔡磊讲，她转而问了交好的女同学。女生有时候是更好的保密者。于丽那时正好谈了一段恋爱，暗恋成真的她是许满泽最好的理解对象。更好的是，于丽的朋友是林殊意同桌，于是于丽这也能听到林殊意的消息。于丽经常去串班，恰好文科班又盛行写明信片的风气。于丽给许满泽看过林殊意给她写的明信片。于丽还让林殊意写过，假如你要表白，你会用哪句话。林殊意写了“你闯入了我的思维宫殿”，林殊意写完之后还拉着于丽大讲特讲她为什么选这句话，这句话出自哪个电视剧，她又是多喜欢这句话。林殊意手写的这句话的纸条，后来一直在许满泽这里。
“我其实，在表白前，就是想着她一定会给我拒绝了。”许满泽喝了一口特调，顿了顿。
许满泽早早来到了毕业典礼的礼堂，表白信纸被她藏在袖管。她焦急地等待林殊意，等待一个答案，她早就自己命定了一个必然的答案，却还在等待特定的法官敲下最后代表判决的法锤。她等到了林殊意来到礼堂，很幸运，她也挺早来，没有人陪着。许满泽走近，拍了拍她的肩膀，然后顶着林殊意疑惑的目光，带林殊意走到了礼堂外的一个转角里。许满泽选定了一个没有人的地方，不想让任何人看到，然后从袖口把情书递过去，只有他们两个人能看到的动作。
许满泽不想让任何更多的人看到他失败的表白，为了她的自尊。如果是为了自尊，她最好的保全方法是不表白，但是她还是无法克制内心的痒意。
“结果她对我讲，她高考前许了两个愿。一个是希望自己能考上南开大学，一个是希望可以谈一段恋爱。她当时笑的很开心，真的。”
“她说回去加她微信，两年没怎么聊天，先聊聊天认识一下现在的对方，原来的记忆和印象不能代表现在的我们。”
我当时没有自己的微信，林殊意说她之后把微信名片在□□上发给我之后就走了。我在拐角看着她的背影，跟着出来正好撞上几个也拐到角落，这个空旷的地方结伴拍合照的女生。顶着她们被打搅的好奇眼神，许满泽落荒而逃，加快回到礼堂的时候，偏头能看到林殊意回到位置上，身边的女生正一张一合地问她去干什么了。许满泽刚刚坐下又离开了，把林殊意的回答甩到耳后。求爱的自卑再次席卷而来，她没做好被很多人知道自己喜欢林殊意的准备。被卷到舆论中心是痛苦的，她受不了别人的议论纷纷。
“我还故意找了一个没人的地方，怕被别人看到，也怕看到她。”
“不过，她可能的确没那么喜欢我。可能就当时突然一下很开心吧，知道有人喜欢肯定很开心。”
“你真的我什么感觉吗？”许满泽苦笑道，“死刑突然取消，等了一会告诉我变成无期徒刑了。死刑前就做好不再活的准备了，之后突然通知我还有生活的时间，之后怎么活，怎么走，我完全没有想法。”
“她也看出来了。”许满泽侧过头看向远处。
“她真的是一个很好的女孩子。她没有直接拒绝我，聊天都是秒回，她没有懈怠过我。是在我真的不知道聊什么，问她到底该如何认识现在的对方的时候，她写了很长的一段话解释她为什么这样做。她说毕业之后距离变远，大学不会在同一个大学。她问我表白的时候有没有想过，不再同一个高中上学之后，从隔着一个楼层到隔着一个县，我有没有想过之后我们该怎么谈恋爱，如何沟通。她带过了一笔她的遗憾，她没有喜欢过我。然后好像是怕我伤心，她很大篇幅在感谢我，感谢我的表白肯定了她，说明她很好，好到会有一个人会被她吸引，诚心诚意地喜欢她。”
“她说她其实很自卑。我都不敢相信。我一直喜欢她身上的那份自信自得。我与我周旋良久，宁做我。这就是我对她的印象。这种人，居然会自卑。”
“我还在想，她是不是在耍我，说自卑是托词，说加我微信是不好意思直接拒绝我。”
许满泽说到这之后，要了一杯shot，和蔡磊对碰了之后，一饮而尽。高度数的从头烧到脚，火辣的感觉从胃里冒出，大脑在生理的刺痛下冷静了下来。情感上的伤痛难以找到伤口，自然也难以找出排泄抑制的方法，但身体上的伤痛有。
“之后你们就毫无交集了吗？”
“有。”许满泽自嘲般低着头搅弄着特调，“我过了六天，想明白了林殊意问我的所有问题。说我要开始追她，又发了一篇小作文，说我想明白了，之前因为怯懦不敢回答，现在就是我的答案。我想从现在，这个夏天，开始追林殊意，直到她答应了为止。然后她也回敬了一篇小作文，再次拒绝了我。然后我们就没什么好说的了。”
“她建议我向前看，她还说，越来越好才会感谢和释怀之前的一切。这句话激励了她很久，所以她也和我一起分享。她说她一直还是我的朋友，有什么事情她随时在聊天框的那边。”
“这就是我和林殊意表白的过程了。”许满泽作结。
“所以你们后来完全没联系了。你说追她也没有追。”蔡磊试探地问了一句。
“她那样二次拒绝，我哪敢。”许满泽一口喝完了特调，在翻看酒单点下一杯。
“不是，兄弟。你说追林殊意，所有的动作就是发了一个小作文声明，其他什么都没有。是要林殊意回你说批准你追她，你才开始追她啊。”蔡磊干了最后一口精酿，“我说这件事上你就不如我。我对你嫂子，那可是死缠烂打才追上的。”
许满泽没吭声。我没有死缠烂打的决心，也否认林殊意会喜欢自己。剩下的空气里，可以听到酒吧的驻唱换了一首深情袅袅的粤语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