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完试抬头出来时夕阳还没出现,天空还勉强算得上碧空如洗。林殊意把刚刚给许满泽发了消息的手机塞进兜里,双手抱胸等着许满泽。
“小林,一起走吗?”同事张好拍了拍林殊意问她。
林殊意下意识地侧了侧被拍的肩膀,然后摆了摆手,“我等人来接我。”
“男朋友啊?”张好自来熟地调侃。
“别闹了,张哥。”林殊意放下环抱的双手,“你现在走吗?”
“不着急,反正也不用回去上班。”张好和林殊意站位并排,“话说你保密工作做得蛮好诶,还是昨天李局把我叫过去我才知道你也报名了遴选。”
“个人习惯,不爱到处讲自己的事。”林殊意打着哈哈,话锋一转,问起李局,“李局叫你去讲遴选的事情啊?”
“对,他还提起你刚刚参加大执行,怕影响你发挥。”
“李局很关心遴选啊。遴选需要领导同意,我还怕他舍不得放你走呢,张哥。”
“这有什么舍不得的。倒是你,刚到我们法院才一年吧,就想走遴选了。李局舍不得的应该是你这种年轻人吧,业务刚刚熟练,还没呆多久就走。”
“不应该是你这种资深骨干,李局才舍不得。就像张哥你讲的,我才刚熟悉流程什么的,没什么价值,李局有什么舍不得的。”林殊意绕着弯地揣度李局的想法,她不想成为被扣下来的人。
张好没接话,只是揣着手看着远处的天空。
远处的天际一辆车驶过来,一辆黑色的奥迪A6停在两人面前,驾驶位降下半窗,一只手搭出窗外,手上拿着摘下的一副墨镜,降下的车窗里露出穿着尖领衬衫的许满泽和一句“上车”。
林殊意和张好道别,拉开了后座的车门上了车。
车行驶过一个拐弯,许满泽踩了刹车,转头对着后座的林殊意说:“坐副驾驶来,坐后面真的把我当司机了啊。”
林殊意坐进副驾驶的时能看清许满泽下半身的装扮,包臀短裙和黑丝,还有头上惹眼的墨镜,忍不住打趣道,“你这是还专门回去换了一身衣服。是一到开车就要逼格拉满吗?”
“为了配上你这辆奥迪A6?”林殊意侧身去拉安全带,嘴上不停继续补充。
“回你家吗?”许满泽出声打断。
“我想想去哪能配得上你的这身装扮啊?”林殊意话锋一转,满脸遗憾,“我其实想去花鸟市场来着,不过你的打扮就有点可惜了。要不我先回家拿上相机给你拍几张照片留念一下。”林殊意看着今天自己的打扮,普普通通的短袖配长裤,还选了运动短袖,为了方便自己直接去花鸟市场扛花回去。
“那听我安排行吗?”许满泽扭头看着林殊意。
“我这穿的,和你站一起会不会太奇怪了。”林殊意抬头问许满泽,有点扭捏。
许满泽有一种弄巧成拙的无奈感,“去秩序酒吧行吗,反正Elvira也是熟人。”
“你什么时候和Elvira算得上熟人了啊?这进度飞快啊?”林殊意一连惊叹。
许满泽方向盘转向,走上另外一条路,“Elvira和你是熟人,和我倒不算。”
到了秩序酒吧外,酒吧大门紧闭,许满泽转头看向林殊意面露难色,林殊意倒是熟练地拨出一个电话,电话结束向许满泽解释,“Elvira正从家里过来给我们开门。”
于是两个人就这么蹲在酒吧门口等着Elvira来开门放她们进去。说是蹲着,其实只有林殊意一个人大咧咧地蹲着,许满泽斜靠在酒吧大门边上,露出姣好的长腿,倒是不埋汰了许满泽的一身正式打扮。
“刚刚站你边上的是谁啊?”许满泽先声搭话。
“法院的同事,他是刑厅的,和我不是一个部门的。”林殊意蹲着,薅了门口盆栽的枝在地上划拉,“我之前早就听说他要参加遴选,但是他不知道我要去,这次考试才是真正碰上了。往年考察考试的时候,他成绩很好。”
“多好啊?”
“在我后面一位,”林殊意抬起头俏皮地对着许满泽笑了笑,“去年我是第一。”
“那这次考试他应该对你不构成威胁吧。”许满泽看着林殊意撅了树枝,百无聊赖地揣着手发呆。
“还是说不准啊,概率还是概率,经验还是经验。”林殊意把头埋在膝盖上,“不过我是真的很想去h市。”
“这里待在不舒服吗?”许满泽弯下腰,去看蜷成一团的林殊意。林殊意让她想起了某种毛绒绒的生物。
“小山头现象很普遍,还有论资排辈的事情,老资格的人都把工作扔给小年轻,自己就负责出庭和写判决书,和当事人沟通全让手下的人去做。还老是被拉壮丁,明明不是工作时间。公务员的正常休息都做不到。我还在执行局,所有扯皮推诿的执行要件都交给我和另外一个年纪轻的人。经常要跑来跑去,去各地查收房子和存款,这种要看别人眼神的事情那些老资格的人自己都不干,而功绩往往作为集体被他们拿了大头。”林殊意把脸往膝盖上蹭了蹭,“而且现在还是法官原额制,我得等上面的法官退休才有可能从法助转为法官。现在这个法院的法官都是中年人,往上走有点难。”
许满泽蹲下,揉了揉林殊意的头,“祝你成功,我什么时候能知道你的好消息呢?”
“你开学前应该可以。7月初再面试一下,最迟8月就可以定下来了。”林殊意把脸从手臂里抬起来,碎发全糊脸上,自己用手腕处往两边扒拉扒拉。“我现在超级超级想吃东西。”
“酒吧有吃的东西?”
“你等着吧,Elvira做卤肉饭一绝。”林殊意手撑着下巴,眼睛迷迷糊糊地一张一合,“我现在急需Elvira的美食安慰。”
许满泽忍不住把手再搭上林殊意的头,把林殊意的头发继续揉乱,揉成被嗦过的芒果核一样。
“你们这是在干什么?”Elvira提着一袋东西,另一只手甩着钥匙走到门口停住,戏谑地看着在门口蹲着的两人,“来我这流浪了啊?”
许满泽拍了拍手站起来,林殊意还是蹲着不动。
Elvira把手里的袋子塞给许满泽,然后上前一步把林殊意拉起来,“本店没有扶清醒鬼的服务,只扶醉鬼。”
“我要累晕了,Elvira”林殊意借势靠在Elvira肩上,黏黏糊糊地说话,“我进去先趴一下,再给你帮厨好不好。”
“你这样子,”Elvira任林殊意靠着用钥匙开门,“还帮什么厨,等着吃饭吧。”推门而入的时候,回头示意许满泽跟着进去。
进了酒吧,林殊意走到角落,把桌子上的椅子搬下来一把,自如地趴在桌子上讫语着,“Elvira,我睡了啊。”
Elvira在吧台后,接过许满泽手上的东西,满眼是笑地应了一声,接着蹲下从吧台下面的格子里拿出一条披风递给转头去看林殊意的许满泽,“诶,别发愣,这个给她披上去。”
许满泽绕到林殊意身后的时候,林殊意身上的T恤下摆被堂风掀开,露出一小块皮肤。许满泽给她把T恤往下扯了扯才把披风给林殊意掖上。
林殊意中途只是咕噜了几声,像是有点不耐烦,不过还是好可爱。许满泽刮了一下林殊意的鼻子,心满意足地听到林殊意不耐烦的哼哼声。先前融不进去林殊意和Elvira之间氛围的被冷落感在此时一扫而空。
许满泽坐回吧台的时候,Elvira正忙着把袋子里的东西拿出来。袋子里是几个保鲜盒。
“她搞什么了,这么困?”Elvira抬头看许满泽一眼,问道。
“刚刚考完试,遴选考试,压力太大了。”许满泽回头望着林殊意,对方睡得很安稳,“真是小猪。”许满泽低声吐槽。
这当然逃不过Elvira的耳朵,“你是第一个这么讲林殊意的。”尾音流露出几分调笑。
“这么爱睡不就是小猪,你知道吗?”许满泽转过身面朝Elvira,打开了话匣子,“她高中也特别会睡。从早上就开始犯困,有时候下午也会犯困。有时候你看着她好像是认真坐着听课,结果眼睛已经闭上了。不过她特别神奇,只有你看她眼睛才知道她睡着了。她能做到睡着也挺着背。”
“那只有你知道她睡着了吗?”
“应该是吧,我是高一最后一个月耍了点手段做了她的同桌才知道。只有同桌才能在上课看得见她的眼睛呢。其他人应该发现不了。还有她的上课笔记,有时候突然歪歪扭扭的,就是上课又困了。”
“你看她笔记啊?”
“对啊,她这个人防备心特别低,笔记就放桌上,我在她不在的时候会翻…”翻这个字硬生生地被许满泽吞掉,遇上Elvira戏谑的眼神,她自知失言。看着Elvira手边已经打开的保鲜盒,里面露出卤好的肉,她硬生生地转移话题,“这是林殊意说的卤肉饭?”
“对”,Elvira低头处理食材,“店里会备几份,不多。卤肉饭不在菜单上,只有一些熟客偶尔会点。”Elvira递过来一把小刀,“搭把手?”
林殊意醒来的时候,空气里有细细的肉香。
Elvira看她醒了招呼她,“殊意,卤肉饭给你盛一份出来吗?”
“吃一份。”林殊意坐到了吧台边,“等下我帮你打扫一下,麻烦你给我做东西啦,等下别耽误你开门。”
“睡醒了,理智也回来了啊。”Elvira推过来一份卤肉饭,“刚刚黏糊劲去哪了?”
“别笑我了,Elvira”林殊意拿起勺子把酱肉和饭拌匀,“我平时不这样的。”
“知道你平时最正经了。”Elvira指了指已经趴在桌上的许满泽,“我可听说了你高中不少囧事。许满泽知道不少你的事。”Elvira对着林殊意眨了眨眼。
“我都不知道,”林殊意歪头看了许满泽一眼,推了推许满泽,“你很了解我?”
“你别搞她啦,”Elvira爽朗大笑,“她刚刚被我放倒了,几杯混着的烈酒。她的酒量离你差的多了。”
林殊意满脸无奈,“这才几点啊,你那恶趣味又上来了啊。”林殊意看了看许满泽的面色,看上去醉得不轻,“还是原来的套餐?Elvira,我真的是无语了,你爱测试人的恶趣味什么时候会没有。”
“只有酒量好到能扛过这个套餐的人才适合成为我酒吧常客嘛,酒量不好来酒吧玩什么。”Elvira托腮靠近林殊意,“怎么啦,心疼啦?”
“我怎么把她弄回去吗?”林殊意瞪着Elvira,“你不是给我出难题。”
“时间还早,给点时间让她醒醒酒。你要是知道我套出她的什么话,你可能都想把她丢在这里了。”Elvira满不在乎。
“能有啥话啊。”林殊意送进一口卤肉饭进嘴,瞪大眼睛看着Elvira。
“她偷窥你,从高中就开始了。高一的时候擅自动过你的书,看过你的笔记。高二运动会的时候她在广播站的时候截停你的加油稿自己留着。高三的时候看过你写给别人的明信片。这还是她目前说出来的,或许还有更深的,她没说出来。”Elvira很认真地说,“你还是离她远一点,我怕她哪天会给你吞掉。”
“仅仅是这些吗。”不锈钢勺子在盘底划过,“也许我没感觉到惊讶吧。她和我表白之后就袒露了她留有我写的字条,还像我道歉。”如果看到的是可以明晃晃地摆出来的事实,她并不觉得冒昧。她有过想把自己整个人剥开给别人看的时候,可惜当时并没有人愿意窥视。她讨厌传播虚假,正确的不会产生误会的事实,看了就看了吧。
“林殊意你是不是不知道怎么生气啊?”Elvira一把拿走桌上的餐盘,我可是很认真地和你讲。“你还敢把这种人放进家里,”Elvira瞪了林殊意一眼,恨铁不成钢,“等下你的家被她翻得底朝天。她那天还和我呢喃偷窥的事情,像是被内疚溢满心所以向外求援,试图稀解一些。”
“我能查监控,”林殊意双手投降,“看看她到底窥视了什么。”林殊意把勺子放下,擦了擦嘴,打开了手机上的监控页面。边打开边和Elvira解释,“我不是对偷窥不反感,而是她现在能看到的都是处于或多或少的公共空间的东西。所以我不会怎么反感,要是窥视到更深的东西,我才会生气。还有到处讲别人隐私的,这种才值得生气。”林殊意划着进度条,找出许满泽第一次留在她家的时候,“生气也很累的。不过我觉得许满泽也不是那种会让我讨厌的人吧。”
“你总是把人一开始想的很好,林殊意。”Elvira有点无奈,“我提醒你多少次了。”
“我家里没什么很隐私的事情,有些事情我自己都知道是我自己隐私为什么还要外露。”林殊意为自己辩解,“家里也没什么财物,还有监控,她能闯出什么大祸。”
林殊意的底气被看到许满泽抖书,散落一地泛黄的信封的那一刻荡然无存。她点停了监控视频,张手将手机息屏。本来和她一同看着监控录像的Elvira目光投过来,Elvira看不清林殊意的眼睛,林殊意手撑着头,遮着自己的眼睛,Elvira只能看清林殊意颤抖的唇,她想笑又想哭。哭什么,又笑什么。笑命运捉弄,那片大雨,那阵潮湿的阴凉像是甩不掉的噩梦,永远晾在梅雨天的衣服,沉重又如影随形。
她知道信里写了什么,写给最低谷的自己。因为兴高采烈以为摆脱了的高一,喜悦之情溢于言表,难以与别人分享,却无法一直闷在心里,需要排溢,自然而然地写下了给15岁林殊意的信,希望异时空的自己可以宽慰那个还在阴雨里的小孩。
搬家的时候舍不得丢掉,又不想被父母看到。随意插到初三的旧书里,归给初三的旧时光。谁会去翻书呢,还是旧课本。甚至连林殊意自己在搬家之后就从来没有翻过初三的旧书。
可偏偏,
可偏偏,
林殊意想着自己应该把初中的书,连同夹在书中的来着未来的信,一把火烧掉。用火,去烤干少女雨季的潮湿。
信里描述的那些回忆,那片记忆,那是她不能被别人了解的地方,远远地窥视一眼都会让她感到毛骨悚然。那是她真正的隐私。
接下来还看吗,看许满泽是如何偷窥到她的另一面,如何黑脸,不可置信,如何…
林殊意不敢看,那是对过去的自己的又一次审判,又一次不带伞,冲进磅礴的雨雾。
Elvira揉了揉林殊意的肩膀,“破冰船,”林殊意抬起头,Elvira的清冽的嗓音撞进她的眼睛,还有他关切的目光,“你脸色可差,送你一杯勇气。”Elvira递来一杯破冰船。
先是呆愣,后林殊意衷心地抿直了嘴角,再进入那场雨,一杯酒足够暖身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