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某年十二月二十三日。

    罗宾的话仿佛某种预言，提姆当天醒来的时候连续收到了塔姆和父母的消息。文字框在手机屏幕上浮起又被下一条压下，最后停留在上面的是塔姆发来的体检报告和父母简短的信息——杰克和珍妮特希望他现在回家。

    提姆嘶了一声，有种不祥的预感。他点开体检报告，清楚看到上面疑似癌症的红色标记。罗宾就在这个时候出现在他身边，凑过来和他一起看诊断书。

    医生的用词十分保守谨慎，不过提姆还是从中捕捉到不容乐观的信号。现在他完全可以理解那些消息从何而来了——多半是塔姆发给他之后还抄送了一份给父母，从而带来了这场信息轰炸。

    一个人突然被告知自己时日无多应该有什么反应？

    震惊。不敢置信。迷茫。困惑。不解。恶作剧。玩笑。

    许多种情绪和念头在他心里掠过，等他抬起头的时候却神色如常。罗宾端详了他好一会儿，发现他看起来无比冷静，清醒得仿佛可以再去看几份文件，他对此大失所望，满脸遗憾。

    “你早就知道了？”

    “差不多，但是只知道一点点。不是故意不告诉你的。你接下来准备干什么？”

    提姆叹了口气，他坐起来，开始换衣服：“当然是先回家。”

    德雷克公馆离公寓不算远，二十分钟后提姆停好车，走进客厅的时候看到父母凝重的脸。

    “提米，”母亲开口，眼圈有点红，“你回来了。你看了报告吗？”

    “疑似癌症，是的，我看了。”他走过去在珍妮特身边坐下，脸上自然地浮现出安慰的神色，就好像患病的那个是她而不是自己。“这没什么，每年误诊的人数有好几百万，说不定我也只是其中之一呢？”

    “意外。”杰克说，“确实，珍妮，我觉得这小子身体健康得很，说不定是那个医生忙昏头看错了。我去联系复诊，这次换个更可靠的人。”

    提姆没说话，他的手安抚地搭在母亲合拢的手掌上，脉搏稳定地起伏，有种生命的重量。

    “你真觉得这是误诊吗？”罗宾在旁边问，“我怎么感觉你只是随便地敷衍了一下他们呢？”

    提姆扶起母亲让她先回卧室休息，关上门的时候顺便回答了罗宾的话。

    “这其实没什么关系。”提姆说。“如果是误诊当然皆大欢喜，如果事实如此，”他顿了一下，“那也只能接受。”

    他转过头，看到罗宾奇怪的眼神，好像在询问他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他不禁笑了一下。

    “怎么？你认识的那个红罗宾跟我在这件事上有所不同吗？”

    “我没想到你的态度这么消极。”罗宾点头，“一般人不都应该想尽办法活下去吗？化疗啊吃药啊手术啊，尤其是你还是有钱人，拥有的人脉更广，能接触到的渠道更多，也因此更能顺利延长生命。”

    “那恐怕让你失望了。”提姆淡淡地说，“我对这种事说不定早有准备。”

    “比如你的 101 个死亡计划备案？”

    “我确实有准备这个，不过我指的是对于自己寿命并不长久这件事。虽然这样说可能有点奇怪，但是我一直都有类似的预感。”他顺着扶梯往上走，去了顶楼的阳台小花园。哥谭的天气一如既往的阴沉，黑灰的乌云压在天上，有种风雨欲来的气息。

    罗宾跟在他身后，挑挑拣拣后选了个最高的位置坐下，他双手撑着脸，等提姆继续说没说完的话。

    这是个与他没有任何交集的生命或者幽魂，或许以前有过，不过现在只是一片空白。人类总有倾诉的欲望，提姆在他对面坐下，感觉像是之前那场对谈的延续，不过这次换他被提问。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成年之后？太久了，已经记不清了。刚开始还会有点胆战心惊，后面习惯了就好了。”提姆说，“这次的感觉格外强烈，我当时就在想说不定真的要来了。不过复诊还是要做的，毕竟保不准这只是个命运的玩笑呢？”

    “如果真的确诊的话，你之后准备做什么？”

    “死亡计划 No.1，”提姆懒洋洋地说，“当甩手掌柜去旅游。德雷克工业并不一定需要一个掌权人带着他们往前走。说白了，有我更好，没我也不差。父母都有相应的基金和财产储备，不需要我多加费心。人际关系简单的好处——省心。”

    “那朋友呢，或者别的什么，你就没考虑过有人会为你伤心吗？”

    “感情不可控。”他说，“所以只能靠他们自己了。值得庆幸的是我不是某个人活下去的必要条件，所以倒不会有人为此付出什么格外庞大的代价。”

    “你真冷酷。”罗宾评价，“与其说是你不担心，不如说是你并不在意。”

    “我可没有。”提姆说，“大部分只是商业伙伴而已，难道还要我亲自去给别人递请帖吗？就说不久后提摩西·德雷克将与世长辞，请你别伤心？”

    “不过有时候我也会有种错觉，比如我应该站在许多人中间。有个人穿皮衣，有个人很贪吃，还有个看不清样子，不过大概是个女孩。按你的解释来看，说不定他们正是我交心的好友。真可惜这个世界没见过面。”提姆说起这话的时候也没有多少遗憾的样子，表情很平静，看起来更像是随便感叹了一下，好结束这个话题。

    乌云随着风飘过来，细密的雨滴砸在砖石上，很快演变成瓢泼大雨。这场雨来得突然且猛烈，他浑身湿透了，头发软趴趴贴着皮肤，还有水珠顺着滴落下来。提姆的表情在雨中显得模糊不清，罗宾拿不准他是否有猜到什么。

    “走吧。”提姆站起来，朝他伸出手，“该下楼了。”

    德雷克夫妇似乎默认提姆一身水回来是因为得知这个消息之后去发泄了一下，所以很默契地没有问为什么。罗宾还在他身边，他这次停留的时间比以往要久，似乎打定主意要看他去做完复诊。提姆对此没什么所谓，他面色如常地听着父母跟医生交谈，时不时自己也回应几句。罗宾在他身边说话，提姆把他当空气，一言不发。

    复诊的结果出得很快，这次请来的医生全程跟进，确保从源头上杜绝误诊的可能。遗憾的是奇迹并没有出现，诊断结果依旧如常。沉重的气氛蔓延开来，珍妮特和杰克还在努力接受这个事实，医生站在他们旁边低声劝解，神情有种习以为常的麻木。提姆退到角落，看着父母伤心痛苦的表情。

    他脸上的神情几乎可以称得上是漠然，某种异样的抽离感存在于他身上，就好像冷眼观赏戏剧的看客。

    罗宾又说话了。他似乎长高了一点，已经可以够到提姆的肩膀。

    “你不过去安慰他们吗？”

    提姆不答反问：“他们是真的吗？”

    “你猜到了？”

    “你就差把答案写在脸上了。太好猜了。”

    “但是你不相信我。”

    “因为没有证据。”提姆轻声说，“你不能指望我因为几句话和某些幻觉就选择你。我怎么知道你是不是在说谎呢？更别提我这二十多年的人生如此真实，每一个细节都栩栩如生。”

    “可你还是相信我了。所以我也没那么可疑。你现在不害怕他们听到了？”罗宾指了指不远处的德雷克夫妇，他们脸上还是那副悲痛欲绝的样子，却对身后提姆的异常视而不见。

    提姆望着他们，半晌才开口。

    “走吧。我们去韦恩庄园。”他直起身推门走出去，一切都仿佛游戏卡顿一样凝固在原地，树叶飘在半空，繁华街道上的人群神色各异，如同蜡像一样静止着看向他。连雾气也停留在空中，像是油画上晕开的浅灰云朵。任谁看到这一幕恐怕都难以对这个世界冠上正常的“荣誉”。

    他凝视着这奇诡的画面，原本的推测又被翻出来一一修改核验对错。

    布鲁斯·韦恩是蝙蝠侠。错误。

    这个世界是虚假的。错误。

    这个世界是真实的。错误。

    珍妮特和杰克是真实的。错误。

    提摩西·德雷克是虚假的。错误。

    提摩西·德雷克的记忆是虚假的。错误。

    杰森·陶德的记忆是正确的。错误。

    杰森·陶德是真实的。正确。

    ......

    小小海狸是真实的。

    ......

    答案不明。

    ***

    布鲁斯·韦恩像是对他的到访早有预料似的，韦恩大宅在没有预约的情况下向他敞开大门，提姆停好车，走进客厅的时候先看到达米安百无聊赖的脸。他靠在一边的墙上朝他敷衍比了个请的手势，十分不情不愿。韦恩本人则坐在待客的沙发上，看到他推门进来的时候露出一个平和的笑。

    那个笑容里带着提姆从未见过的某种东西，他只从父母对孩子的神情里看到过，他们之间的关系并没有熟悉到这种地步，彼此间最多的交集也不过是商业往来或酒会，因此更显得这反应不同寻常。

    韦恩很快把笑容收回去，换上“布鲁斯·韦恩”应有的表情。

    “提摩西？”他挑眉，惊讶地叫他名字，“你怎么来了，阿福刚刚跟我说有个没预约的访客，因为当时我和达米安在打电动，所以就自作主张先把你放进来了。”

    提姆配合地接上话头，就好像真如他所说的那样作为一个不速之客露出略带歉意的表情：“事实上，我刚刚检查文件的时候发现那个还有半个月就要启动的慈善基金出了点问题，考虑到这是合作项目，”他扬了扬手中的一叠文件，“所以由我亲自登门拜访与您商量。”

    “原来是因为这个。”韦恩接过文件，带着他走去楼上，“那我们去书房谈吧。达米安，你也过来，你也到这个年纪了，该学学了。”

    达米安应了一声，跟在他们身后带上门。

    这场虚假的商谈因为双方的默认而十分顺利，话题进行到最后的时候提姆拿回文件起身告别。临走时他不经意转头问了布鲁斯一个问题。

    “上次去水族馆的时候听到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据说这个世界上为人类认知的事物不到百分之五。已知和未知，您更愿意选择哪一个呢？”

    布鲁斯微笑：“我选择那个能让我走下去的。”

    “这样吗，”提姆合上门，露出一个浅淡的微笑，“我选能让我离开的那个。”

    回到公寓后他把那叠文件堆在一起点燃，火焰自底部向上攀爬，眨眼间就整个燃烧起来，像是冬日里的小小篝火。

    他垂眼看着它们逐渐变成灰烬，瞳孔里仿佛也有火焰在燃烧，冷蓝色的焰火灼烧整片海岸，烧出海天一色的澄净来。

    罗宾坐在他身边没有说话，眼里的光却前所未有的明亮。他看起来几乎有点开心了。

    火焰烧到了尽头，提姆站起来，他拿起水杯泼干净，然后关上阳台门走回卧室。尚未彻底湮灭的文件被风吹起半张，发出哗啦声响。

    上面一片空白。

    ***

    Dear Little Beaver，

    今天是十二月二十三日。之前跟你提到的事情已经得到初步证实了，原谅我不想（能）说太多，不过值得庆幸的是一切就要结束了。心理学上有一个“第三人”现象，不知道你是否有听过，据说人在生死边缘之际会模拟出一个虚幻的形象陪伴自己，它强调人类潜意识对自身的作用，通常情况下用来给予提醒和安慰的作用，杰森或许与此有关。

    医生建议我多出去走走，我决定去海边，你觉得怎么样？仔细想来我很少见到海，我对它的印象还停留在小时候去旅游结果差点溺死在水里的时候，父母从那之后就很紧张我靠近水多的地方。

    早死晚死没什么区别，所以我决定明天就驱车前往海岸边，我已经很久没有去过那里了，希望不要迷路。

    今天那个孩子说我有些太凉薄，但是我很确定我的情感功能一切正常，不知道是什么给了他那样的错觉。我从韦恩庄园回来的时候他坐在副驾驶上，还像模像样系了安全带。我路过甜品店的时候问他要不要甜点，他倒是很不客气，一口气点遍了所有单品。他还另外点了七人份的套餐外卖让我填韦恩大宅的地址，自己写了一张贺卡，偷偷放到了包装里面。

    海狸，从明天起我恐怕不能再给你写信了，请你见谅。不过请相信我并不是厌倦了，只是我有必须的理由要离开，这些信我会装在木箱里找合适的人保管，要是哪一天我们真的能再见，就把这些当做礼物送给你吧。

    我想起一首幼年听过的童谣，在这里写下来送给你。

    Belladonna Lily、Orange Hawkweed， the long flute echoes.

    Red Primrose、Field Speedwell，someone walks towards the ocean.

    There are mermaids in the sea and the moon in the sky.

    In that distant homeland, there are bells echoing.

    再见了。

    Drake，

    who are leavi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