该回家了。刘诗筱心里想。忙碌的半年总算过去了,新春的脚步渐渐临近,渐渐变得红火热闹。回家的路上,刘诗筱早就把给家人买的礼物带在了身上。
临州的天气比汉盛要暖和许多,梦中的家乡也依然如同离开时那样。
父亲早早的就等在了机场,看着女儿拖着沉重的行李箱出来,高大的父亲把手稍微举高了些,刘诗筱一抬头便能够望到。
临州机场的穹顶坠满菱形灯饰,冷白光线将刘诗筱的影子切割成细碎的马赛克。她拖着塞满东西的行李箱穿过玻璃幕墙,金属滚轮碾过防滑地胶发出黏腻的声响。临州湿润的空气裹着海盐气息扑面而来,父亲高举的手臂在接机人群中格外醒目——像棵倔强的老松,食指关节还沾着未洗净的机油。看到了父亲举高的手,刘诗筱尽力的腾出来一只手,将手举高回应父亲,看到父亲将手放了下来,刘诗筱知道父亲看到了自己。
父亲一见面,就把刘诗筱沉重的行李箱拿了过来。“箱子给我。”父亲伸手的姿势与三年前如出一辙,袖口磨白的蓝衬衫被海风吹得鼓胀,“你妈连家里带车上念叨三小时了,非说飞机餐不顶饱。”他宽厚的掌心擦过女儿腕间的旧疤,那是为救黄仙蕙留下的纪念品。
“胳膊上这块疤是咱回事?”父亲关心的问道。
“没事,工作时候受点伤,养养就好了。”刘诗筱抬手看了一眼,回答道。
刘诗筱的右手轻轻地碰了一下父亲的左臂,父亲感受到了这个信号,手臂微抬,刘诗筱就自然而然的挽上了父亲的手臂。
刘诗筱的指尖无意识摩挲着双肩包带,帆布纤维里还嵌着明初公演的金粉。父亲接过行李箱时踉跄半步,她这才惊觉那道曾把她扛在肩头看庙会的脊梁,已被岁月压出微不可察的弧度。
再没有过多的交流,到了停车场,父亲打开了后备箱,轻而易举地把刘诗筱觉得能把她压死的行李箱放了进去。“上车吧,等啥呢。”父亲没有看刘诗筱,只是用浑厚的声音说了一句。
停车场昏黄的顶灯下,母亲正坐在副驾驶上。车里的暖风早就开了起来,后视镜悬挂的平安符还是刘诗筱高考那年求的。
“瘦了。”母亲转身递来保温杯,陈皮普洱的苦涩里掺着蜂蜜甜,“上班看来没少受罪,回来这两天给你好好补一补。”
母亲从包中摸出一盒口香糖:“吃不,闺女?”杯壁凝结的水珠洇湿刘诗筱的牛仔裤,她突然想起首演那夜黄仙蕙偷偷塞给她的柠檬糖,糖纸在控台蓝光下泛着月晕般的柔光。
车驶过大桥时,夕阳正将浪花熔成金箔。父亲从后视镜瞥见女儿蜷在后座的模样,车载广播突然切到《难忘今宵》——这是全家过去二十年雷打不动的除夕BGM。刘诗筱的指甲掐进掌心,演出合同里“禁止恋爱”的加粗条款与黄仙蕙发烧时的呓语在脑海撕扯:“刘哥......裂缝是光进来的地方......”
“你屋床单你妈早给你洗好了。”父亲在旁边说。
母亲掀开防尘罩,哆啦A梦印花被套是初中时挑的:“你爸非说要换新的,我说闺女就稀罕这个蓝胖子。
”行李箱‘咔嗒’弹开的声响惊动窗台的虎皮兰。刘诗筱取出给父亲的礼物——一双布鞋,听队里的汉盛本地人说,他们本地人就爱穿这个牌子;给母亲的是蓝牙耳机,老妈用的耳机都好长时间了。书包里还塞着剧场首演时公司准备的纪念品。当父母戴上老花镜端详自己送给他们的礼物时,她忽然想起黄仙蕙精心设计应援手帕的模样,金线在少女指尖缠绕成星轨。
“这得不少钱吧?”父亲接过礼物,好似捧着无上的珍宝,“你在外头别太省,爸还能干二十年,现在国家都让延迟退休,你爸我六十才能退休。”
“那我总不能啃老吧,自力更生,财务自由才是真的自由。”刘诗筱一边收拾着行李一边回答。
时间一晃,就到了除夕夜,那天晚上将近八点才开了饭,母亲慢慢的把父亲的手艺端上餐桌,糖醋排骨的焦香混着炸带鱼的腥咸汹涌而来——二十平米的客厅仿佛被岁月琥珀封存,电视柜摆着她幼儿园的陶艺作品,墙上满满的都是她以前的奖状。“我让你妈给你撕下来保存好,你妈非不,说贴墙上好看。”
春晚开场歌舞炸响的刹那,母亲往女儿碗里摞第四块排骨:“你们团里那个圆脸姑娘......叫小成的?上次视频看她给你递水杯......”刘诗筱的筷子尖在米饭戳出小坑,成琼诺偷拍她和黄仙蕙练习的视频突然浮现在脑海——婴儿肥少女啃着能量棒解说:“这叫朋友之上,恋人未满!”
“公司......不让谈恋爱。”酸笋汤的热气模糊了镜片,刘诗筱机械地背诵合同条款,“成员禁止发展同性......
”瓷勺撞上汤碗的脆响截断尾音。父亲低头扒饭的速度加快,母亲盛汤的手悬在半空:“现在公司管这么宽?我们厂子小年轻都二胎了......”
“你老管人孩子那么宽干什么,孩子想谈啥样的就谈啥样的,想啥时候谈就啥时候谈,孩子大了,做父母的别老干涉人家自己的生活。”父亲反驳道。
刘诗筱没有多说什么,只是一味地扒拉着手里的饭,父亲看着刘诗筱吃完放下筷子,正准备进屋时,他忽然开口:“走吧,跟爸爸出去遛个弯去,让你妈刷锅。”
结冰的江面倒映着霓虹灯牌,父亲跺脚取暖的节奏像生锈的节拍器。他摸出兜里的烟盒和打火机,熟练地点上一根,深吸了一口,缓缓吐出了一团烟雾,然后才开口。
"你妈更年期,唠叨别往心里去。"父亲哈出的白雾在空中凝结成云,“爸只问一句——你在外头,快活吗?”
刘诗筱的雪地靴碾碎薄冰,黄仙蕙跨年夜的笑颜与追光灯重叠:“快活......就是......”喉间的锈蚀感漫上来,她想起成琼诺在地下通道的诘问:“你连心跳都要用公式计算?”
“快活就行,别管别的,自己先过得不憋闷,然后再想别的。”父亲听刘诗筱这样说,以为刘诗筱工作上遇到不如意的事情了,就开导说。
“处对象没?”父亲突然驻足,没等刘诗筱回答,就如同连珠炮般的继续发说,“男的女的?下回回来带回家,我给你们好好做顿饭。”
“没有处对象,只是——喜欢而已,但是......”
“有喜欢的人就行,管他男的女的,起码不是小说里那种绝情之人。我可不希望我的女儿未来成了网上的那种愤世嫉俗的独立女性。”
刘诗筱的围巾穗子绞住手套绒线,父亲弯腰解结时露出斑白的发旋:“你张叔闺女不就谈了个女朋友吗,街坊嚼舌根?嘿,人小两口自己在汉盛逍遥快活着呢......”他掸去女儿肩头的灰尘,“这世道,能遇上掏心窝子的,管他天王老子怎么说。”
冰面裂开蛛网状细纹,刘诗筱听见自己颤抖的声线:“如果真的是......女生呢?”
父亲掏打火机的手顿了顿,火苗在风雪中明灭三次:“你四岁非要学跳舞,你妈说跳不成气候,那就这样了,我还拿自己私房钱让你学呢,你看,现在不是就用上了吗,怎么样,你爸我还是相当的有远见吧!”说到这里,父亲得意的笑了,他摩挲着女儿腕间的疤,“这次,爸还站你这边。你妈要是不同意,我帮你做思想工作去,只要你决定的,爸爸永远支持你。”
刘诗筱点了点头,心中似乎有了决定,这时父亲又开口说:“恋爱是两情相悦,双线奔赴,不要做舔狗,不喜欢你,你就换一个人。老话不是说么:‘天涯何处无芳草,何必单恋一枝花’。平等的,双向奔赴的,自由的恋爱才是健康的恋爱。”
守岁钟声敲响时,刘诗筱缩在被窝里给成琼诺发消息。手机蓝光照亮床头柜的裂痕舞者钥匙扣——黄仙蕙塞给她的“护身符”。
【刘诗筱:他说如果是女生也支持】
【成琼诺:咱爸威武!元宵节公演搞个大的?】
【成琼诺:建议用特征值方程写情书,保准黄数学家哭晕。】
【刘诗筱:我再想想吧,找个合适的时候,但是我不知道她对我的感情怎么样。】
【成琼诺:刘哥你放心,嫂子那边我给解决。】
【刘诗筱:八字没一撇呢,就嫂子上了。】
【成琼诺:你懂什么,这叫打提前量,提前适应一下称呼。】
刘诗筱点开加密相册,公演前夜黄仙蕙在舞台缝隙画小太阳的监控视频自动播放。少女蜷成团的背影让她想起退团成员留下的信:「离散是重组的前奏」。
她从手机上杜逸霄给的剧场的平面图纸,在在舞台中心处处画下星标。钱壹婉教的矩阵定理变成告白坐标:(x=经度121.47,y=纬度31.23,z=离地28米处初雪降临的瞬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