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长江下游最繁华的城市。
这里行商走贩络绎不绝,天南海北想要出门闯荡的年轻人,都聚集起来了。
这里,也是秋玲珑最早出名的地方。
很多人早已不记得,当年出名的除了被称为“揽秋月”的女侠秋玲珑以外,还有一个被称为“一江游”的不知名侠客,甚至连男女都不为外人所知。
“快到了啊……”
谢辞微倚在船舱外,抱胸叹道:“真的是,好大一个不夜城啊……”
不远处,由几十辆巨大的船只相连组成的歌舞伎所,便是被金陵人称为“海上旭日”的不夜城。
这里没有白天,只有黑夜,却亮如白昼。
寻欢取乐的人在船上醉生梦死,接客的姑娘们白日休息,晚上才出来营业,油灯蜡烛会点整整一晚,故称为“不夜城”。
不夜城永不靠岸,就连按例检修的船只也只能靠近,却不能从船上带下来任何一个女人。
上船只有走水路这唯一的途径,谢辞微她们便雇了一撑船的老伯,将她们带到了不夜城附近。
“是啊,好大。”子书与掀开帘子,直起身,也跟着她的视线望过去。
“金陵的太阳啊,真是名不虚传。”
谢辞微转头看了她一眼。
没忍住,再看一眼。
“你……”谢辞微指了指她脸上的不明物体,“这是什么?”
子书与摸了摸脸:“是伪装。”
“……这也太假了吧!”
一眼就能看出来是画上去的疤,比她粘在脖子上的那个“喉结”还粗糙!
撑船的老伯笑了一声:“两位姑娘不必如此。不夜城只认钱、不认人,何况每年慕名而来的公子小姐不知凡几,对身份搜查根本没有那么严格。”
“说到底,这里也只是一个烟花之地啊。”
子书与和谢辞微对视一眼。
“老伯,我们也是对这里感兴趣。还有什么我们不知道的事,您能讲讲吗?”谢辞微笑着问。
“让老头子想想……”老伯摇着桨,陷入了回忆。
“那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吧。”他道,“不夜城有一个禁令,禁止船上的女人下船。触犯这条禁令的人,下场都很惨。”
“结果有一天,船上爆破声响起,老头子那时还年轻呢,不怕死撑着船往那边去,远远看了一眼。”
“你们可知当年在‘揽秋月’之前,便在金陵声名鹊起的‘一江游’?据说他轻功之妙,能横跨整条长江,所以叫‘一江游’。”老伯笑笑,“那时老头子我啊,算是见识到了。”
“那侠客打扮的人,怀里抱着一女子,堂而皇之地从不夜城守卫的追杀下逃脱。那爆破声,就是他用火雷炸了几条船的声音。”
“那也是不夜城第一次失手。”
“除此之外,便是些物欲横流之地都能听闻的趣事,老头子我也不好再说了。”
谢辞微摸了摸下巴:“‘一江游’啊……”
“是男是女,老伯可看清了?”她问。
“太远了,没看清。”老伯将桨搭上前方大船的船尾,一用力,小船便缀在其后了。
“只是应当是名男子吧,身形高大,何况他还从船上带下来了一个女人。”
船渐渐停在了那座庞然大物外相连的船边,老伯道:“就是这儿了,两位客人,这里,就是不夜城。”
两人抬头。
不夜城正中间,那座最大的船只上高耸的阁楼,有一块金色的牌匾,上书“红昭坊”三个大字。
“那里,是整个不夜城的中心。”
两人下船后,老伯用船桨轻轻一拨,小船船尾便再次荡开涟漪。
“红昭坊啊,当年‘一江游’带出来的姑娘,就是红昭坊的啊……”
那小船上飘荡的渔歌远去,余下只有不夜城的靡靡之音。
外边看着的不夜城,只是辉煌明亮,直到真正踏上这些相连的船只,才能看到这座城市的真正面目。
谢辞微向前一步,一脚踏入了这个光怪陆离的世界。
“公子~公子!来呀~”
粉黛裙装、香肩半露的姑娘们站在两旁,那些如花似的面庞从楼上、船舱、街上闪过,用她们的柔荑玉手将一个又一个客人勾入店中。
丝竹声靡靡,风吹入耳,月轮高悬。
在这灯烛宝饰熠熠生辉的极乐之地,连天上的星月都要暗淡几分。
“香帏风动花入楼,高调鸣筝缓夜愁。”
诗人笔下极尽描绘的奢靡画卷,在二人面前徐徐展开。
谢辞微深吸一口气。
“……先救一下。”
身后传来了子书与的声音。
谢辞微回头,见她已经被一众环肥燕瘦的女子层层包围,只从空隙中伸出一只手艰难求救。
“哎呀,公子,别害羞嘛~”“上这船的哪个男人不是寻欢作乐的呀?公子要坦诚面对自己的内心才对。”
子书与目光饱含希冀,整个人身上都散发出一种“救救我”的可怜气息。
谢辞微:“……”
等等。
比起这个,你们还真把她认成男人了啊?
到底是为什么啊?
谢辞微看了看。
也就高了点儿,壮了点儿,眉目深邃了点儿,胸平了点儿……
……好吧。
“那、那个,我没钱。”子书与躲过一只搭在她胸前的手,又挡下一只即将抚上她脸的手,有些赧然道,“我不……”
谢辞微“唰”一声从怀里掏出一块墨玉:“不用害羞,我有钱。”
“……那是殿、你夫君的玉佩吧。”子书与沉默半晌,“突然对你要嫁人有实感了。”
“呀,那莫非是钱庄大客户才有的玉佩信物?”一女子惊讶道,“奴家也只听几个外来的贵人说过呢!”
“对啊,就是那个。”谢辞微笑笑,“夫妻本是同林鸟嘛,他的就是我的啦。”
“来,不用客气。”她转身,手指穿着玉佩的吊环转啊转,“今晚全场消费由本姑娘买单。”
“诶,真的吗,女侠?”子书与身边的姑娘分了两个走到谢辞微旁边,不过她们很有分寸,只敢调戏那种看起来老实的,对于谢辞微,她们没有上手。
“那,女侠可要去红昭坊?那里的姑娘是我们这里最好的,要是想一掷千金,上那里去再合适不过了。”一女子娇笑道,“来不夜城的,就没有不想去红昭坊的。”
“只是红昭坊啊,不是什么人都能进。姑娘你有信物,只管消费记账,到时候一应费用都会上报钱庄,不夜城直接从钱庄划账便是。”
谢辞微闻言有些惊讶:“我还以为不夜城有取钱的地方呢……这样不怕人逃账吗?”
“怎么会呀。”那姑娘笑得花枝乱颤,“女侠您真会说笑。能有这种信物的,在钱庄存的钱都够买下半个不夜城了,怎么会逃账呢。”
“何况……在不夜城里闹事的、拿不出钱的,就算是天涯海角,都会追杀到底呀。”
谢辞微打了个哈哈:“我就开个玩笑,本来就是对这儿感兴趣才来玩的,闹事干什么?”
“呵呵。”另一个女子笑着挽住谢辞微的胳膊,“她跟您开玩笑的呢,别听她乱说。”
“哎呀,女侠,红昭坊就要到了。”
谢辞微两人被一群美娇娘浩浩荡荡簇拥着,不知不觉就走到了红昭坊近前。
子书与抬头,被那熠熠生辉的招牌刺得眼睛一痛。
“红昭坊”。
整个不夜城的中心,这片醉生梦死之地里最不容冒犯的存在。
也是所有密报线索里齐齐指向的,银莲根据之地。
谢辞微与子书与对视一眼。
一阵香风拂面,那站在门口的女子几步上前,与子书与身边的人交换了一个眼神,而后笑着拉住谢辞微:“贵客远道而来,可也是要来见见我们红昭坊的花魁?”
“花魁?”
谢辞微露出一副很感兴趣的表情。
“是呀,是玉遥姑娘呢。”那人笑道,“贵人可要看看?”
“走!”谢辞微一拍手心,“来都来了,当然要去看看啊。”
因着谢辞微手中那枚玉佩,两人前呼后拥被请上了三楼。
据说,今晚花魁玉遥会在大堂弹琴献舞,三楼的视野最好,只有贵客才能上去。
“我看你们这儿顶上不是还有两层吗?没有对外开放?”谢辞微抬头看了眼,似是随口一问。
名叫青葵的女孩子捂唇笑道:“那上面是我们姐妹们的住所,当然不能对外开放啦,真是的,女侠你惯会开玩笑。”
“哦……”
两人身边各有三四个女孩伺候,谢辞微顺势就躺到了身边姑娘的腿上,吃着她剥好的葡萄。
另一个姑娘在给她揉肩,还有一个姑娘拨弄着琴弦,弹奏些不成型的曲调。
谢辞微感叹一声。
果然是英雄冢,美人乡啊。
在这儿泡上两天,恐怕骨头都要泡软了吧。
子书与僵硬地拒绝了身旁美人斟酒,她看着谢辞微仿佛一秒适应的姿态,有些无语:“这种事情,我也是会如实上报你夫君的哦。”
她低头看了看桌上的糕点,拈起一块咬一口,而后双眼放光道:“好吃!”
“……”
谢辞微眼睁睁看着她一秒就从抗拒变成了接受,左右开弓,一旁还有漂亮姑娘给她捏腿,不禁吐槽:“你也没有多坚定吧……好歹先从温柔乡里爬起来啊!”
“这世上,唯有美食不可辜负。”子书与闭了闭眼,“就让我用暴饮暴食来消除罪孽吧。”
“哈哈哈,女侠说话真有趣……”伺候的姑娘们笑作一团。
虽然一开始把子书与当成了男人,可她们在这种地方待久了,什么女扮男装的没见过,很快就反应过来,这是两个女人了。
更好笑的是,其中一个好像还有夫君。
楼下琴音响起,一戴面纱的女子一手抚琴,一手弹筝,双管齐下,琴音居然也不显慌乱。
“呀,玉遥姐姐已经上场了呢。”
芍药探出头。
看起来,这位名叫“玉遥”的花魁,在整个不夜城都十分有名。
有名到,她的琴声一响,不少人便放下了手中的酒杯,与身旁女子调笑的客人也放低了音量。整个红昭坊,似乎只剩下了台上清越的琴声。
“这可是玉遥姐姐的拿手绝活。她当年就是靠着这一手,成了红昭坊的摇钱树。”青葵对谢辞微解释道,“两位客人可有耳福了。”
琴声确实绝妙。
即使是不通音律的谢辞微与子书与,都能感觉到她技艺的高超。
更妙的是,窗外突然响起了琵琶铮铮,与琴筝相应和,更是相得益彰。
“那弹琵琶的……”谢辞微往窗外看了眼。
“哦,那是不夜城的琴师。”丹桂顺着她的目光望向窗外,“他不怎么表演,只是经常在不夜城内有妙音响起时,才弹一两首应和。”
“他的琵琶也是不夜城最好的。”
“哦……”谢辞微沉思,“那我能请他来表演吗?毕竟男人进这儿是想找女人快活,我们女人进这儿,其实也想找男人快活快活。”
青葵脸色僵硬一瞬:“客人说笑了,这琴师其实不属于不夜城,只是爱在这儿弹奏罢了。”
“那真是可惜了。”谢辞微状似遗憾地叹了口气,“我本还想着趁夫君不在,来寻些乐子呢。”
子书与目光幽幽:“我听见了哦,我可是会告状的哦……”
“玉遥姐姐要跳舞了!”芍药有些兴奋道。
台上美人取下了面纱,果然一副花容月貌,顾盼生辉。她舞姿妖娆妩媚,却丝毫不露骨,即使衣衫不似旁人那般奢华夺目,却依然让人移不开眼。
“……有个人肯定喜欢。”
子书与和谢辞微对视一眼。
她们不约而同想到了一个人。
——大公主萧慕瑛。
“对她来说,这里简直是天堂吧。”谢辞微感慨。
“客人,试试我们这里的招牌‘醉生梦’吧。”青葵替谢辞微斟酒,丹桂也给子书与倒了一杯。
“来我们这儿的客人,也有不少是为了这一口美酒呢。”
“唔,好酒。”
谢辞微陶醉地品了一口,赞叹一声。
其实她根本喝不出好坏,不过是看以前军营里的人都这副模样罢了。
“呵呵,客人喜欢就好……”
青葵笑眯眯地伸出一根手指。
“一、”
“……诶?”
谢辞微感觉脑袋有些晕乎乎的。
“二、”
子书与“嘭”一声倒在了桌上。
“这酒明明闻起来没问题啊……”谢辞微脑海里天旋地转,她一手撑着桌子,勉强抬起眼皮,“可恶……”
“三。”
“嘭。”
谢辞微的头磕在了桌子上。
“酒是没有问题,点心也没有问题。”芍药歪了歪头,“有问题的,是我们身上的香囊呀。”
“真是不谨慎的客人呢。”
丹桂轻柔地将子书与搭在她胳膊上的手放下。
“走吧,把她们关到船舱底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