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街灯

    湿热的海风裹着精英们手中的咖啡与电子设备溢出的硅脂气息扑面而来,中环码头方向飘来还未淘汰的渡轮的汽笛声,数码港全息写字楼的玻璃幕墙反光刺得让人睁不开眼。

    “社长,星港智能要求提供伦理委员会全员签字的名单。”仲间小跑着递来平板,这个从东京跟来的项目经理总是把西装穿的十分板正,哪怕是在这炎热的香港街头。

    “辛苦了,先去吃饭吧。”我松了松衬衫的领结,汗珠立马就顺着鬓角滑进领口。

    在写字楼里带走的冷气,被经过庙街时飘来的肠粉蒸汽融化成了水珠;鱼蛋摊旁,铁皮推车散发着诱人的热气,牛杂勾人的香味与海鲜酱、辣椒酱的咸鲜在空气中交融;转角处,唐楼二层的霓虹灯箱亮起“黄大仙灵签”的字样。

    庙街还是一如既往的热闹,来自世界各地的人摩肩接踵,洋溢着一股独特的市井气息。

    此刻我却无心细赏。若这次不能拿下投资,研究室里那些半成品的仿生人将无法继续推进。

    “仲间,名单上的客户就拜托你了。”

    我望着马路对面香港最大的基建集团永晟的施工围挡,三十层楼高的钢结构骨架在烈日下投出巨网般的阴影。

    我决定赌上一把。

    老式吊扇在永晟集团顶楼搅动着陈年文件的气息,永晟集团的掌门人黎耀民把玩着手里的紫檀佛珠,那熟悉的闷响,仿佛一下子将我拉回了二十年前。

    这位黎世伯,是我爷爷当年在香港担任建筑设计师时的同事兼好友。亚洲金融风暴后,他们所在的公司破产,我爷爷回到了东京,而黎世伯则敏锐地察觉到了新的机会,一步步走到了今天的位置。

    他常感慨,自己的大运,恰恰是从下岗那刻开始的。

    纵使如今身家过亿,他仍不愿离开这间仅有几平的陈旧办公室,他说,这是他的发家宝地。

    身后落地窗映出的维多利亚港,传统的舢板在海面上悠然飘荡,与对岸鳞次栉比的高楼形成了一种奇妙又和谐的景象。

    泛黄的青马大桥施工日志摊开在桌面,某页还粘着半片干枯的紫荆花瓣。据说是当年竣工时,香港各界人士纷纷前来庆祝,这花瓣或许是那时留下的。

    “世侄女啊。”黎世伯用烟斗指了指维多利亚港上漂荡的木舢板,“你爷爷做设计师那阵,这种船还是运建材的主力。”

    “是的,我时常听爷爷讲他当年下工地的故事。”我用粤语回应道。

    “粤语没退步呀!”他显得十分高兴。

    “毕竟香港也算我的第二故乡。”

    直到他的秘书悄声提醒会议时间,他这才缓缓起身:“告诉英国人那边,我的会面只有两小时。”

    秘书离开后,我赶忙说道:“黎世伯,我想邀请您今晚一起吃个便饭,还是老地方。”

    老人欣然应允。

    酒楼位于北角,是一家有七十年历史的老字号。听爷爷说,他与黎世伯年轻时,总是喜欢来这里喝早茶,谈笑风生。

    一辆计程车停在酒楼门前,车身溅起一小片积水,木手从车上下来,他神色平静,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

    “裕鑫那边怎么样?”我迫不及待问道。

    “有点麻烦。”木手皱了皱眉,答道。

    “木手,你也有搞不定的客户啊?”

    他露出一丝无奈的表情,没有回应。

    私人包厢内,檀木茶盘泛起热腾腾的水雾,那块经过百年陈化的金瓜贡茶,在他布满岁月的瞳孔里映出朦胧金晕,作为昔日进贡朝廷的珍品,如今存世稀少,市面流通的不足三饼。

    “木手君,壶嘴要压到‘凤凰三点头’的弧度。”我抢在黎世伯发作前截住铁壶,将水壶有节奏地上下提落,水流连续三次高冲低斟,犹如凤凰在向客人点头致意。

    木手低声用日语嘀咕:“这和日式茶道完全不同啊。”他方才垂直悬壶的手法,惊散了普洱最珍贵的头道茶气。

    我借着斟茶的动作倾身耳语:“在广式茶道里,这种手法不仅能更好地激发茶的香味,更是向客人表达敬重之意的独特方式。”

    黎世伯的鼻翼翕动两下:“后生仔知唔知咩叫‘环壁注水’?”他枯槁的食指在桌面画出一道圆弧,这是老广茶客的暗语。

    木手刚要开口,我一脚踩住他的皮鞋,他呲牙咧嘴0.001秒后迅速恢复了镇定。

    “您看这般巡航可算正宗?”我将紫砂壶倾斜四十五度,沸水沿着茶杯边缘顺时针巡航。

    “世侄女竟识得‘关公巡城’要巡三圈半?”他盯着我收壶时那个不易察觉的顿挫,眼睛亮了起来。

    玻璃转盘转动半圈,盛着点心的竹笼,雾气似轻纱般弥漫开来。

    黎世伯用筷尖挑起一件鸡皮,琥珀色的油珠顺着筷尖滚落。

    “这道古法太爷鸡,卤料里的香料可是大有讲究,要用砂锅小火慢卤,才能让香料味道丝丝渗入鸡肉。”

    他用筷子轻轻敲了敲焗盘,盘中经卤制后再焗的鸡,浮现出黄糖和茶叶焗烤后特有的焦糖色斑驳纹理。

    “皮脆肉嫩,咸甜适中,汁水里还有淡淡的烟熏茶香,实在太美味了!”木手尝了一块,赞叹道。

    黎世伯又将豉汁凤爪转到木手面前,笑着说道:“后生仔,尝尝,这是西关老师傅亲手调的豉汁,味道正宗得很呐。”

    “非常感谢,那我不客气了。”木手少见地拘谨,他把凤爪夹到碗里,凤爪的筋络在深褐色的酱汁中若隐若现。

    黎世伯也夹起一个凤爪放入碗内,转头对我说道:“当年竞标青马大桥时,你爷爷说过,‘好钢要像这凤爪筋络,才经得起文火慢熬’。做生意啊,也是一样。”

    “是的,我一直都谨遵二位长辈的教诲。黎世伯,您看这凤爪筋络,像不像我们仿生人的多轴关节?”我顺势拿出平板,打开仿生人的骨架设计图,指着图上的关节部位说道。

    黎世伯来了兴致,筷尖悬在凤爪软骨上方:“哦?青马大桥钢梁里留的伸缩缝,也是这般纹路。”

    “那真是凑巧。我们的仿生人的关节在设计之初也参考了伸缩缝的原理。”木手指着设计图的关节部分,说道。

    黎世伯用筷子劈开关节,深褐酱汁渗入骨缝,“那后生仔说说,你们那些铁皮人经得起几成应力?”

    木手刚要开口,又被我踩了一脚。

    黎世伯为我们斟茶,我五指并拢,行“叩指礼”,木手也学着我,在桌上轻轻敲击起来。他精英般的外形此时却略显笨拙,惹得黎世伯哈哈大笑。

    “世侄女啊,你的这位搭档,真是趣致。”

    “您尝尝这虎皮尖椒的火候,”我转动转盘,将虎皮尖椒酿鲮鱼送到黎世伯面前,“就像我们给仿生手掌覆的硅胶层,过一分则老,欠一分则生,其中的分寸拿捏至关重要。”

    黎世伯夹起一块虎皮尖椒酿鲮鱼:“这道酿鲮鱼,要剔净鱼刺再填回鱼肉糜,倒是像你们摆弄的那些铁皮人。”

    他又用手指沾茶汤,在点单簿上画着圈:“当年混凝土要养足28天,如今你们造个铁皮人要多久?”

    “恰如太爷鸡要用茉莉香片慢焗入味,我们给仿生人输入的是经过大量测试优化的算法与数据模型。顺利的话,约一年进入实际组装,后续还有性能测试,整个周期预估不少于两年。”木手终于得到要领,他条理清晰地回答道。

    黎世伯微微一顿,感慨道:“后生可畏啊!你们搞的这些铁皮人,说不定以后能派上大用场。”

    老人撂下茶杯,杯底压着的支票上,永晟集团的红章还带着老印泥的朱砂味。

    “非常感谢!”我和木手相视一眼,立马站起身来,向老人行日式鞠躬礼。

    “研发成功后,别忘了带着你们的铁皮人来见我。我带回老家的祠堂,让祖宗也听听这铁皮人的心跳声。”黎世伯爽朗地笑道。

    从酒楼出来,已是晚上九点。夜晚的香港灯火通明,街头巷尾弥漫着这座城市特有的繁华。

    童年里那片绚烂的霓虹灯海,在全港招牌安全整治后黯淡下来。

    最后一块“冠南华旗袍”的灯牌从弥敦道被拆下,老师傅用气焊枪切割生锈的铁架,溅出的火星在潮湿的路面留下点点疤痕。

    药房LED灯牌模仿霓虹光晕,便利店电子屏散发着赛博青光;转角百年凉茶铺的灯管在夜里闪烁,对面虚拟货币交易所用激光投影比特币符号,全息投影灯布满大街小巷,新旧招牌的光影交替,映照着时代更迭的痕迹。

    我抬手看了看表,兴致勃勃地对木手说:“难得来一趟香港,我带你去夜游维港呀!”

    “我们是来出差的,不是来玩的。”木手面露难色。

    我和木手赶上了最后一趟观光游轮。

    湿润的晚风掠过维多利亚港的海面,拂在脸上时,带着一丝咸涩的味道;船头一点点碾开从岸上倒映在海中的全息投影灯,五彩斑斓的海面顿时波光粼粼。

    一上游轮,我便拉着木手径直走向船头栏杆处。木手把西装外套搭在臂弯,接着又随意地解开了两个衬衫纽扣。

    “白鸟小姐,请看那边。”

    木手忽然指向对岸。我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太平山顶的灯海顺着山势倾泻而下,在坠入海面的刹那,溅起粼粼波光。

    他难得松开的领带随着海风飘动,掠过我手背时带着檀木香水的余香。

    “香港的夜景好像电路板。”正当我沉醉其中,木手突然扫兴地冒出一句。

    我正要吐槽他的不解风情,这时手机铃声突然响起,是仲间打来的视频电话。

    “喂。”屏幕里出现仲间笑意盈盈的脸,她兴奋地汇报着今日下午拜访客户的战况:“白鸟社长,我们拉到了两笔投资!”

    “干得不错,仲间。出差的工作就到这里啦,好好享受香港之旅吧~”我笑道。

    木手突然把脸凑到视频前,眼镜反射出瘆人的白光:“慢着,会议记录先整理好发给我,还有,明天之前把企划书交上来。”

    仲间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小声应道:“是……”

    挂掉电话后,我推了推木手:“喂喂,你对我的员工们也太严厉了,简直就是黑心领导呀!”

    木手扶了扶眼镜,说道:“白鸟社长,再随和也要公事公办哟。”

    背后突然传来“咔嚓”一声。

    我们同时转过头,只见一个戴着渔夫帽的女生手里端着拍立得,相纸正缓缓从机器里吐出来。

    她晃着照片小跑过来,帆布鞋踩得甲板咚咚响:“不好意思啊,你们刚才的背影特别有故事感,没忍住拍了一张。”

    照片里我和木手挨得很近,他左手悬在半空,背景“陈记云吞面”的招牌正好映在我头顶。

    “我们不是......”我刚想解释,木手已经伸手接过照片,用蹩脚的粤语说道:“多谢。”

    女生对我狡黠一笑:“可是你先生已经收下了哦。”

    等女生走远了,我给了他的手臂一拳:“乱收人家照片干嘛?”

    “拍的挺好看的,就当是来香港出差的纪念。”木手把照片塞进皮夹最里层,他合上钱包的瞬间,我瞥见透明夹层里还有张东京塔的旧照。

    “碗仔翅,热辣辣!”一个穿着人字拖的阿叔举着托盘,正扯着嗓子叫卖。

    木手买了两份。我弯下腰去捡找零时不小心从钱包掉落的硬币,不经意间发现他皮鞋后跟贴着创可贴,难怪这个一向健步如飞的家伙今天有点瘸。

    我们趴在栏杆上,吃着碗仔翅,塑料勺刮着碗底,发出沙沙的声响。

    “你嘴角沾了木耳丝。”木手忽然说道。

    “喔……我有纸巾。”我从包里掏出纸巾,木手快要碰到我嘴角的手,在我拿出纸巾擦嘴后缩了回去。

    五彩斑斓的灯海照在木手的脸上,光影闪烁,我竟难得从他脸上看出一丝落寞的感觉。

    “喂木手,你谈过恋爱吗?”

    “呵,无聊的提问,当然。”

    “诶?我怎么没听说过?现在呢?”我追问道。

    “没有。”

    “那为什么分手了?”

    “因为我没有时间浪费在无聊的恋爱上。”他的语气很平淡。

    “和你交往真是灾难啊。”我小声嘟囔。

    “你在说什么?我对女生可是很温柔的喔。”木手扶了扶眼镜,笑道。

    “是是,我姑且信了吧。”我叼着勺子,敷衍地点点头。

    “你不问问为什么我没有时间吗?”

    “什么嘛,原来你是想我问你这个?”我觉得有些新奇,“那为什么?”我托着腮,准备认真听他讲。

    “因为我的时间基本上都是和你在一起,白鸟小姐。”木手沉默了片刻,说道。

    我看不清木手此时的表情,因为这时岸上投来的阴影刚好挡住他的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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