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厢房,盏盏昏黄的油灯将屋内照得格外柔和,只见成群妻妾在旁侯着,脸上半干的泪痕尚未抹去,伫立在一旁的知县大人急着满头汗珠,一名又一名大夫上前接着诊断,双眼微眯细细地帮着知府大人把脉。
躺在床上的知府大人微微睁开眼,脸上虽有疲态,但眼中并没有负伤病人该有的脆弱,有的是那一副惯于算计的精明神情。
半晌后,只见大夫松口气道,“知府大人这一刀未伤及根本,方才应该是血气上冲加上饮酒过量才昏倒,醒过来就没事了,小的这就为大人开几副药。”
众人皆是松了一口气,只有知府撇嘴皱眉,似不太满意大夫的诊断,大夫见状嘴角不易察觉地抽动了一下,随后继续补充道,“但这一刀也着实厉害,大人需好生静养方能恢复如初。”
“大夫,这边请。”刚还跟在夫人旁边哭的丫鬟连忙起身,擦干眼泪,十分有眼力劲地走到大夫身旁帮着开药。
知府夫人葛骊轻扶着知府大人袁伟起身,半靠在床,贴心地递来水给他润口。
知府大人轻抿一口,方将目光扫过众人,直到看到一个人后停下,语气似有温火,“那贼人抓住了吗?”
“卑职无能,尚未抓到。”知县宋庆章低头回禀道,眉头紧皱。
“废物!”知府大人生气斥道,随手将手中的茶杯扔向宋庆章。
宋晨见状欲想上前挡住,手却被人硬生生拽住。
他不解地看向拦住他的沈棉。
沈棉上前拱手道,“知府大人,我是县衙里的暂代师爷,调查此案还望知府大人能将遇袭之事尽数告知,我们定会尽快破案。”
知府大人眯眼看着眼前女子,像是猎人看囊中猎物的眼神,轻蔑一笑,瞧是个女子,本不屑开口,忽而转念一想,出乎众人意料将案发经过道出,“我从誉满楼出来就直接回屋了,还未点灯便被这贼人拿刀抵住脖子,”说着顿了顿,嘴里含糊道,“他想劫财,我假装同意,趁他分神之际一把夺过小刀刺向了他,结果拉扯间反被他抢过匕首刺向了我。”
说到生气之处,知府大人猛烈咳了起来,身旁众人皆是一脸紧张,夫人接过丫鬟手中的茶杯递到知府大人面前,“老爷,小心身子,不要动怒。”
“妹夫,不必动怒,我一定会发散人手,掘地三尺也会将刺伤你那小子抓住!”说话者声大气粗,手腕手臂青筋凸起,背后背着一把铁质的青龙大刀,刀尖锋利无比,刀面带着斑斑点点,不知道是锈点还是已经干掉的人血,亦或者两者都有。
暗城、繁花城以及绍州城三城接壤,三城中流行一句话,“古宁日月城,三象掌天下。”
暗城地势复杂,气候变化莫千,历来以奇珍异草闻名;繁花城顾名思义,以百花著称粮食充盈;绍州城民风淳朴,折子戏风靡一时。
暗城大战后,暗城、繁花城、绍州城三城沦为鱼龙混杂之地,成为许多达官贵人吸食五石散、逛青楼妓院、流连赌坊的娱乐场所,也由此诞生三股势力,民间称其掌舵者为三象。
而刚才为知府袁伟说话,鸣不平者正是三象之一,绍州城主象葛青,人称大刀青,而他又是知府的大舅子。
所谓强龙不压地头蛇,强龙知府与地头蛇大刀青的联合,在远离庙堂之地当起了小皇帝,让趋炎附势之人趋之若鹜,可怜无权无势之人只能又畏又恨。
显然知府的忍耐度并不好,此刻他直接无视眼前这位小丫头片子,望向宋庆章,“宋大人,”语气虽然带着客气却满满威胁之意,“这案子我已经将案发过程详细说出,你多久能抓拿犯人?”
“呃...”宋庆章用衣袖擦着一直冒出的汗珠,眼睛咕噜转着,嘴巴抖动得像刚才大夫们无从下针的手那般,半响说不出一问话来。
“十日内,如果十日内未破案,看来绍州城是该换个新知县了。”知府慢悠悠地说道,语气中全是不善。
宋庆章本用着衣袖擦着脸上如雨般的汗,听到这话后手中的动作顿时停了下来,明明应该说话,喉咙却干得直疼。
沈棉拱手上前,沉着答道,“大人,此案线索尚未明了,望大人能够宽限多些时日。”
“你是在跟我讨价还价吗?”知府大人脸上明显不悦。
话音刚落,众人皆是一震,只是同样地无人站出来为他们说话。
沈棉略微僵在原地,双手仍旧保持着拱手状,刚要开口,见宋晨朝前走了一步,沈棉只好用眼神示意他不要说话,对着知府说道,“不敢。”
“十日内如无结果,我要整个衙门陪葬!”
说话者语气轻飘飘的,淡然地像是捣掉个蚂蚁窝般简单。
说着袁伟恢复那慢悠悠瘆人的语气说道,“小丫头,你有种,真不希望你这么早就被玩死了。”
话语间森森寒意直冒心头,如置冰窖。
——
县衙内,一片安静,沉默中甚至能听到县衙外草丛中的蝉叫声。
“这知府有这么大能耐吗?说换知县就换知县,还要我们整个衙门陪葬,他真当自己是天皇老子啊!”宋晨不耐烦说道。
知府原名袁伟,大宁国四年进士,京城人士,官任从七品判官,后因结识北骁王宁骁,一路飞升至四品知府。
“你当真以为刚才各路官员巴结的是他袁伟吗?是他背后是北骁王!”宋庆章没好气说道,“你爹的乌纱帽都要不保了,你还在这里瞎嚷嚷。”
宋庆章当这个附郭知县当得着实憋屈,古话云“三生不幸,知县附郭”说得一点错都没有!
附郭县跟普通县不同之处便是别的县可以由知县自己管辖,但是附郭县却有个官阶比自个大的知府就住在旁边,“时时问候”,凡事压一头,好事没轮着,背锅一连串。
“沈棉姑娘,”宋庆章带着尴尬的笑意望向她,“你有把握能在十日之内抓拿犯人吗?”
宋庆章看着沈棉,他是知道这丫头有些本事,转而又觉得这么说实在是在为难她,只可惜莫师爷去了应天城,如今衙门上下都是武夫,着实是无人依靠。
“大人不必着急,我知道犯人的相貌。”沈棉回答着,手中的笔并未停下,自回来后沈棉便拿出纸墨一直画着。
沈棉一笔一划细细描绘着,不一会儿一张清晰的人脸便如同真实般跃然于纸上,见众人疑惑,随即解释到赶去府邸前遇到犯人的情形。
宋庆章边看边赞赏道,“不亏是莫康白的带出来的人,这画像之术果然了得。”说着说着疑惑地望着纸上那名扶着犯人的面具男子,“可惜这名同伙戴着面罩,可不好追查出来。”
“往街上一贴,沿路彻查,抓住犯人,我就不信不能顺藤摸瓜把救走他的同伙抓住!”宋晨愤愤说道,
“对了,”沈棉自腰间取下从面具男子那里得来的锦囊,“这是那个犯人同伙身上的。”
众人看后皆脸色一沉,五毒果,暗城。
暗城,宁桑国最避讳的之地,一个有着通往地府之称的地方,背靠延绵起伏的山脉,首峰便是罗酆山。
传说峰上住着酆都大帝,凡生生之类,死后均入地狱,其魂无不隶属于酆都大帝管辖,以生前所犯之罪孽,生杀鬼魂,处治鬼魂。
而这五毒果,便是产自暗城罗酆山,浑身褐红色,同鸡卵般大小,与黑蛇、黑虫、黑蚁、黑蜈蚣、黑蜘蛛五毒共生,传说是酆都大帝最喜爱的水果。
尤其在三国大战后,罗酆山尸骸遍地鬼神之说被传得愈来愈激烈,已成为一座禁山。
“这可怎么办?”捕快颇为为难地说道。
与众人为难的神情不同,沈棉淡淡道,“我明日一早就会出发赶往暗城。”
“要不要等你莫叔回来再说?”宋庆章说道,说到底沈棉也是位姑娘家,让她去这个虎骨龙潭之地,与送羊入虎口有何不同。
宋庆章口中的莫叔名为莫康白,宋知县背后的参谋,衙门的幕僚,亦是沈棉的师父,莫康白是习武之人,初隶开国大将军沈锋鸣帐下,受其赏识,由一名小兵升至三品参将,后因沈大将军失势被囚下落不明,遂离开朝堂。
莫康白此次外出是为寻亲生儿子,九年了,好不容易才有些许消息,若错过了可能就再也找不到了。
沈棉摇了摇头道,“来不及了。”
“我派几个人陪同你去。”宋庆章思量片刻后说道。
沈棉朝着宋庆章点头拱手道,“多谢大人,我先回房收拾一下细软。”
刚走了没几步,身后传来宋晨与与宋大人的争执声,沈棉无心驻足。
那名面具男的武功深不可测,十日之内要抓住他们这事,沈棉是连三成的把握都没有。
天空刚破晓,沈棉便收拾好行囊准备出发,却迟迟不见着宋庆章派来一同前行的人。
怕是没人会来了,沈棉想着就要往门外走。
只见一位身穿粗布家丁装打扮的人直喘着大气,连忙摆手叫住往前走的沈棉,“沈姑娘,等...等等....”
事关重大,宋庆章原本想着派几名捕快和沈棉一同去抓拿犯人,谁知道没有捕快愿意去暗城,指派的捕快不是请病假就是求饶,悬赏金额一涨再涨,还是没有人愿意去。
宋晨倒自愿前去,但宋庆章只有这个儿子,自当是不愿他以身犯险,两人由此从半夜一直争执到方才,但是宋晨一股子牛劲,说了去就去,宋庆章怕到时候宋晨这小子偷偷私自跑去暗城,虽万分不放心,但也只能勉强同意,嘱托沈棉看好这小子,同时喊上从小陪着少爷长大的阿福也跟着去。
宋庆章将自己的令牌给到宋晨语气坚硬说道,“带着,别给我闯祸。”
“知道了。”宋晨无语地摆了摆手。
“你小子..”话到嘴边硬生生压了下去变成了,“你们都得安全回来。”
宋晨方严肃起来,点头道,“放心吧,你就安心等着我将小贼抓回来。”
宋庆章虽不愿儿子涉险,但对于自家这小子这份魄力倒是十分欣赏,眼中除却担忧就剩下身为人父的自豪。
由绍州赶往暗城,从大路乘坐马车还需五日,小路山路日夜兼程仅需两日,可这赶法着实颠簸,身强力壮小伙赶往这一趟下来都得消瘦两圈。
“这小贼好杀不杀,偏去杀知府大人,哪里不跑,偏跑去暗城。”阿福赶路赶得颇为辛苦,不禁吐槽道,“那地方可是有鬼神。”
沈棉之前看过南朝上清派宗师陶弘景的《真灵位业图》里面确有记载,“古书记载‘酆都北阴大帝炎帝大庭氏,讳庆甲。天下鬼神之宗,治罗酆山,三千年而一替’但这只是编撰,并无实据。”沈棉说道。
“沈姑娘,你这话就不对了,那鬼神可是真的存在,有人可亲眼睛见着呢,长得青面獠牙双瞳泛着绿光,可恐怖了,周遭还伴有童子笑,听说这是服侍在他身侧的鬼魂。”阿福将前年途径暗城听到的轶事说来,说罢还隐隐感到不安,“那次我只是陪公子去考秀才,恰巧路过暗城,回来我和少爷都大病一场,那个地方根本不适合人待。”
沈棉听着,脑海中却对阿福口中的两字格外留心,绿光?
阿福仍旧碎碎念道,“现在也只能保佑这小贼别真往北罗酆跑去,不然天皇老子来了也没门。”
“哪有什么鬼神,人心作祟罢了。”宋晨面色沉重,摆了摆手,“如果他就是那贼人,看我怎么把他抓起来五花大绑。”
话音刚落,一阵阴凉秋风吹过,身后传来阵阵脚步声,宋晨警觉斥道,“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