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硌尘坐以待毙了几天。
在过去的预知与窥探中,漆夜彩这段时间在纯正堂,恰好乌娘子就想让他去纯正堂,而其中目的,其实是为了姑白净。
姑白净是少有的纯种古尘白族灵人,这可是古尘系族部最纯净、稀有的血脉,这一身肉和血,可被不少势力虎视眈眈。
不像白硌尘,只捞了个混血杂种的名头。
乌娘子同样觊觎姑白净一身血肉,想把她抓起来做实验,但姑白净神出鬼没,实力深不可测,别说近身,见一面都是困难。
作为流落人世的幸存族人,乌娘子希望白硌尘能够借机靠近姑白净。
过去的白硌尘一心求死,不愿答应。
现在的白硌尘主动出击要去纯正堂,却被乌娘子一眼就看穿了身份。
她起初是感到不可思议,随之是无比愤怒,既懊恼当初莫名的失误,又怨恨之前的残灵不愿听话,最后是魔怔了一般欣喜若狂,得来全不费工夫,简直天助她也!
乌娘子立刻安排他去纯正堂,又动身去上天界,势必要把最后一缕残魂抓过来融合。
白硌尘可不敢管这个疯女人,连夜去了纯正堂,然而没想到是踏入了下一个地狱。
纯正堂的入堂考试简直就是反人类!
白硌尘连续考了两次都没过,花钱找了几个离开纯正堂的弟子好好学习了一番,结果还是没过。
正堂入堂考试是出了名的难,且考试题目是针对个人出的,卷子由姑白净本人批卷,考场也有实时监控器,考试中的一举一动也是评分项目之一。
白硌尘又去考了三次没过,有点破罐子破摔了,不料后面随便一考反而过了,才惊觉,这考试纯耍人玩。
纯正堂弟子女远多于男,少有的几个男弟子成了白硌尘舍友,几人非常符合正堂标准,简直就是根据模板刻画出来的——非常之板正、严谨、肃穆、规矩。
白硌尘初来乍到,学着他们规束自我。
漆夜彩那样的人,是不可能成为纯正堂弟子的,白硌尘非常肯定地想,他想也不敢想漆夜彩在纯正堂是什么样。
当然,他偷偷摸摸打探了好几天,半点跟漆夜彩相关的影子都没瞧见。
白硌尘现在的身份是上官家公子,正堂弟子中达官显贵不占少数,虽然他几乎没有露过面,但也有认识他的,并不是好相识。
残灵的记忆完整融合,过去的白硌尘体弱多病,有着视死如归的无所畏惧,嘴毒不饶人,结了不少仇。
说来也怪,他就是完全另一个极端。
他流落异世之时,作为一颗不起眼的小沙粒尘埃幻化人形,在人间摸爬打滚,最善与人交际,说白了就是圆滑谄媚。
当然他也不是钱权,得不到人人喜爱,自然也有不少人厌恶他这样虚伪的一面,但他毫不在意,这是他的生存之道。
正堂弟子的夜习,时常是出去降妖除魔,白硌尘体弱、法力弱,本以为可以躲避任务,结果纯正堂毫无人性,不论身体情况如何,只要还活着,就不能以任何借口躲避任务,日常必须按照规矩做完。
白硌尘暗中狂翻白眼,心里骂骂咧咧,不情愿地跟上大部队,准备浑水摸鱼。
对于降妖除魔这种事,白硌尘毫无兴趣。
想来他毕竟不是实实在在的人类,无法与人类共情,更不认可人类的道德伦理。
什么正邪两派,妖魔鬼怪在人间。
除什么妖?降什么魔?装什么正大光明?
“入堂仪式可有认真听?”从身后传来一道清晰而冷淡的女音,带来一阵清凉的风。
白硌尘转头看过去,与正堂弟子清一色的浅青色不同,这人一身雪蓝衣袍,发色黑里透白,月色下让人有些分不清是黑是白。
弟子们必须严格按照标准着装打扮,任何时候不准披头散发露脖子露腿,禁用任何金属发冠或金属饰品,统一的切叶发髻,以刻有姓名的翡翠簪束发,两侧左下右上各半圈挽上下风发,发尾统一的一刀斜切,刘海左三分右六分斜过来,留眉心正风印,右耳配净心的翠珠羽。
非常无厘头又复杂繁琐的要求,不是真有什么大道理或讲究在里头,就是故意整一些规矩约束弟子。
白硌尘本来两边头发分得很均匀,这下被迫整了个斜刘海,丑得他不想见人。
说话的这人气质超凡脱俗,又明显不是正堂弟子服,反而更像是那月城弟子。
说明此人就是予寒仙姑姑白净!
“……”白硌尘沉默了一会儿,不是吧,乌娘子捣鼓老久没找到的人,就这么水灵灵地出现在了他旁边?
“在想什么?”姑白净冷冷说道。
白硌尘后知后觉,有些惶恐,忙后退几步:“仙姑,弟子初来乍到,有些担忧害怕。”
“这样么。”姑白净没什么情绪。
姑白净没再说什么,便走远了,刚才仿佛只是一时兴起的无意义寒暄。
白硌尘暗暗松了口气,没想到姑白净是这么奇怪又莫名的人,不懂,反正他也不想接近她。
没走一会儿,白硌尘就意识到了不对,周遭黯淡无光,一个活人都没有。
他可能被姑白净耍了。
看他浑水摸鱼,故意让他当小孤儿孤军奋战,说不定这时候在哪里监视他呢。
既然是故意的,那他也就放心了,危机时刻,姑白净总不能见死不救吧?
不知现下是什么时辰,夜风一阵又一阵,拂得白硌尘毛骨悚然。
忽然不远处出来一阵刺耳的唢呐声,不同于逢年过节的喜庆,也不同于重大仪式的威严,这是非常凄厉、高昂的阴间调调。
就是那种死了人了见了鬼了才出现的。
白硌尘走着走着,就动不了了。
“呯——”刀剑击碎阵法之音。
白硌尘得以放松,趁机唤出白羽,隐匿到一旁。
只见一柄漆黑长剑,贯彻青雷紫电,破墙而过,落到一人手中。
那人身姿高挑瘦削,一袭黑色劲装,黑亮的发丝披在肩头,落在耳侧,平白且直白,没有半点修饰点缀。
阴影挡住了半边眉眼,只可隐隐看见此人眉目凌厉而冷冽,有些不修边饰的寡淡,却又浓得如墨画,眼瞳漆黑如墨、深沉似渊。
白硌尘的听觉视力都比平常人类更好,看清此人长相后,如遭雷劈一般怔在了原地。
这是他一直在寻找、梦里都想见的人,可眼下近在眼前,他的第一反应却是躲避。
漆夜彩……他的大人。
这不是那个时空经历了一切的漆夜彩,而是尚未经历后面那些破烂事的漆夜彩。
记忆中的漆夜彩和眼前的女人不断重叠。
现在的漆夜彩,如此冷漠、戾气重。
但他知道她有多温柔强大。
漆夜彩冷眼扫了过去,本不想多停留,可此人身着正堂弟子服,又紧紧盯着她不放,似是畏惧又带着一种非常奇怪说不出的感觉。
她鬼使神差走了过去。
白硌尘下意识脱口而出:“大人……”
声音怯生生的,好像很害怕她似的,还叫她什么大人,漆夜彩只当他是吓懵了认错人。
“漆……大人。”白硌尘又愣愣唤了她一声,眼睛直直望着她,竟还有一丝委屈。
“……”漆夜彩感到有些莫名其妙。
但她还是继续走了过去,更古怪的事情发生了,只见那容貌清俊青年男子,仿佛被无名的力量推了一把,猛地在她面前跪了下去。
“咚!——”清脆的一声,听了都膝盖疼。
白硌尘直直跪下,双膝毫无准备地砸在地上,痛得他面目扭曲,还得硬着头皮,既恭敬又畏惧地唤一声:“参见大人!!”
被迫低下头,白硌尘疼得当场眼泛泪花,什么妖魔鬼怪竟然这般算计他!?
疼!太疼了!膝盖可能要废了!
漆夜彩沉默片刻,用孤明剑端挑起青年下巴,本来还能忍住,这一挑,眼泪直流,落在了剑上,孤明剑身颤了下闪烁微光。
本想说的话一转,想起了姑白净所说的那些无关紧要的,漆夜彩沉思些许,道:“救命之恩当以身相许,你可愿做我的道侣?”
这样的话若是别人说,不论是漆夜彩还是白硌尘,都是要翻个白眼的。
偏偏这人是漆夜彩,白硌尘一下子受了不少刺激,当场连疼痛都抛之脑后了。
他没听错吧?大人说了什么??
让他做她的道侣??!
怔愣之余,那锣鼓喧天唢呐声动四方。
白硌尘睁大了眼睛,看到漆夜彩的脖子侧边、腰间、腿上,皆有骷髅白骨凭空伸了出来,以极具占有欲的手势,仿佛一个拥抱的姿势。
一股无形的压力沉重压迫着白硌尘,逼得他不得低头,可漆夜彩的剑又挑着他的下巴,整得他进退两难。
漆夜彩意识到他可能魔怔了,收了剑,低了泪的那边在他肩头擦了擦,有些嫌弃。
正准备给他净化,得了机会的白硌尘就想逃之夭夭,也顾不得快废了的膝盖了,现在赶紧逃离漆夜彩比什么都重要!
漆夜彩不明所以,飞快地抓住了青年,一手掐住后颈把他摁在窗台上。
白硌尘头也不敢抬,喘着气,浑身颤抖着,小声求饶:“大人饶命……!”
良久没等到漆夜彩回应,白硌尘又小心翼翼掀开眼帘,暗暗侧过脑袋观察漆夜彩。
他的一举一动,自然逃不开漆夜彩的双眼,她就等着这一刻,放开了手,配合他侧首看过来。
黑而长的直发如同绸缎一般滑落,漆黑的眉眼压低,垂眸冷静无声地看着他,冰冷而淡漠,像主人看狗。
瞬间白硌尘都觉得自己是个贱骨头,一见到漆夜彩就全自动成狗了。
白硌尘心头猛跳,大气不敢喘,眼前的光亮都被这道漆黑的身影笼罩住了,自己仿佛被困在了阴影的囚笼之中。
他仰着头,看漆夜彩伸手,再一次掐住了他的脖子,可这次只是作势一般握着他的脖子,大拇指的指腹轻按着皮下的跳动,很温和的触摸,却是完全掌握着他的命门。
“做我的道侣,可好?”
白硌尘脑子里“轰”一声,炸了。
他吓得当场就想要给漆夜彩再磕几个响头,无奈命运的脖子还被漆夜彩掌握手中。
漆夜彩居然再次邀请他做她的道侣?!
真不是他噩梦和春梦融合在一起做了吗?
天地良心,他真不敢痴心妄想!
更重要的是,漆夜彩本身就恐怖,她那个神经病丈夫更是恐怖的化身。
尽管这个时空这个时期,夜慕烬可能都还没出生,但刚才那无名的压力和漆夜彩身上的骷髅爪就是对他的警告!
所以他哪敢多待啊?
过去夜慕烬明里暗里都想整死他这个在漆夜彩旁边跳来跳去的苍蝇,可他若是真死了,漆夜彩断然不会原谅夜慕烬,夜慕烬只好不杀死他,但有的是法子让他生不如死。
白硌尘实在不想回忆那段时期。
夜慕烬重塑了身体跟漆夜彩成婚,结果漆夜彩新婚之夜“死”了,连盖头都未被掀起的夜慕烬,就这样抱着一觉不醒的漆夜彩,开始了丧心病狂的灭世之行。
漆夜彩静静观察着白硌尘的反应,见他满脸畏惧和惶恐,终是松了手。
漆夜彩方才的惊人之语,也只是一时兴起,她只是想起了姑白净说的感情,她有点好奇了,想要体验一下。
亲情、友情之类的对她来说可能有点难,不如直接从爱情下手,找个道侣。
没想到出师未捷,看来感情确实难搞。
但无所谓,她现在已经不感兴趣了。
白硌尘自然摸不透现在漆夜彩的心思,他刚才魔爪之下逃脱,又唤醒了膝盖之痛。
他看着漆夜彩的背影,又默默跟在了后头。
如今光是看到漆夜彩走路,他都有种恍若隔世的震惊之感,还有更多的是惊吓。
他敢说如果地可以成精,没有一块地能让漆夜彩落足,漆夜彩走过的每一寸地,都会被夜慕烬挖了吃了。
夜慕烬究竟变态到什么地步呢?
漆夜彩用的杯子是夜慕烬用灵骨做制,喝的水是夜慕烬至纯至净的灵血,什么灵泉圣水都比不过,穿的衣服是夜慕烬扒皮抽筋所制,每天都这样用各种方式换着法子让漆夜彩享用自己吃了自己融合自己。
以上全都是白硌尘亲眼所见,绝没有半点胡编乱造,毕竟以正常生物的思维,哪会想到这么离奇的事?
漆夜彩是朝着唢呐声源处去的。
白硌尘可不想去,也只有他的大人才无所畏惧,一切行动直击重点。
唢呐声越来越近,一股白烟弥漫在四周,周遭飘着白纸,也不知是不是在办葬礼。
白硌尘吓得够呛,连忙跟上漆夜彩。
结果看到的不是棺材,而是大红花轿,旁边不知是人是鬼,脸白得跟死了一样,抹着奇奇怪怪的红色,不出意外是傀儡人。
花轿后来拉着的,看着像嫁妆,却更像棺材。
白硌尘更是呼吸一滞:“……大人!”
漆夜彩一顿,知道他在跟着她,但没想到他会跟过来,不过以他的胆量和力量,在这个环境下,跟着她也是别无选择。
白硌尘不敢多看,只盯着漆夜彩:“大人,花轿里有鬼……有鬼……”
“鬼?”漆夜彩半点不惊奇。
正堂弟子本身不就是出来打妖魔鬼怪的吗?这么常见的恐怖场景居然能把他吓成这样,应该是新来的弟子吧。
漆夜彩二话不说,把孤明扔了过去。
剑未碰到花轿,两侧的帘子“唰”一下似乎被一阵烈风刮了起来,珠帘相撞,清脆响亮。
一个红色的身影如一只红燕飞了出来,在周身飘来飘去,像丝滑的绸缎。
唢呐声止,那送花轿的傀儡们齐刷刷转身,姿势整齐划一,瞪着两大眼珠子看过来。
上空那道红衣身影一飘一荡,打扰视野,漆夜彩张开五指,凝神聚力,收回孤明剑,
刹那间,便觉一阵令人心神恍惚的香气扑鼻,有什么东西在她伸手的瞬间坐在了她的手臂上,伸手揽住了她的肩头。
红嫁衣……盖头……是个“新娘子”。
新娘盖着红盖头,漆夜彩只能看到未被遮住的一点下巴和红唇,“她”的皮肤惨白,都可以看得清皮下的组织,嘴唇又被抹的很红很红,跟吃了人似的。
“她”唇角是勾起的,应该是笑着的,很美,带着勾魂摄魄的迷魂香。
这样的姿势很奇怪,因为这个“新娘”并不娇小,很瘦很轻,柔若无骨,几乎没有重量,仿佛只剩下了骨架,但太长一条了,手臂很长,腿很长,只是被更长的嫁衣遮盖住了。
眼见那些奇怪的傀儡们飞了过来,漆夜彩一手托举着“新娘”,一手挥剑击碎了傀儡身体,她敢说自己从没有这般毫无章法、计算地攻击过,费力又容易乱节奏。
这个“新娘”,让她分神。
但她并不厌恶这样的感觉。
漆夜彩托了下“新娘”,沉声道:“抱紧了。”
说罢,便重拾了剑又斩了过去。
白硌尘目瞪口呆,那个“新娘”难道是夜慕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