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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想法的浮现
我们先前已经讨论了恐惧,现在终于可以开始谈论魔法。
让我先告诉你我所经历过的最神奇的事情。
是关于一本我没能写的书。
我的故事始于2006年初春,我刚出版了《美食,祈祷,恋爱》[《美食,祈祷,恋爱》(Eat Pray Love),该书最早于2006年出版,作品用108个短篇象征了灵魂探索、自我发现的旅程。该书全球有30多种译本,畅销千万册,并被改编成电影,中文版译作《一辈子做女孩》。
],创意地说,我正在找寻下一步该做什么。我的直觉告诉我,是时候回归我的文学根源,写一部虚构的作品了——这是我多年没有做过的。事实上,我很久没写过小说了,我担心我已经忘了该如何动笔。我担心小说已经成为一种我无法讲述的语言了。但现在我有了一部小说的灵感——一个令我异常兴奋的想法。
这个想法基于一个故事,我的爱人斐利贝告诉我一个晚上发生在巴西的事情,当时是上世纪60年代,他在那儿长大。据说,巴西政府意图修建一条横穿亚马逊丛林的巨大公路。这是一个疯狂发展和现代化的时代,这样的方案在当时看一定具有惊人的前瞻性。巴西人在这个雄心勃勃的计划中倾注了大量的资金。国际发展共同体投入了更多的资金。令人震惊的是,这些资金中惊人的一部分立即消失在腐败和混乱的黑洞中,但最终还是有足够的现金流入正确的地方,公路项目终于启动了。几个月来一切顺利,进展可喜,这条路的一小段已经完工,丛林正在被征服。
然后开始下雨了。
这个项目的规划者们似乎完全不了解亚马逊的雨季意味着什么。建筑工地立即被淹没,无法再居住。施工人员别无选择,只能离开,把他们所有设备都留在几英尺深的水中。几个月后,当雨季消退,他们又回来了,他们惊恐地发现丛林基本上吞噬了他们的公路工程。他们的努力被大自然抹去,仿佛人工和道路压根就没存在过。他们甚至不知道曾在哪个地方动过工。他们所有的重型设备也都下落不明。它们不是被偷了,而是被吞噬了。正如斐利贝所说,“轮子足有一个人那么高的推土机被吸进了泥土,永远消失了。一切都没有了。”
当他告诉我这个故事的时候——特别是丛林吞噬机器的部分——寒战涌上了我的手臂。我脖子后面的头发立刻竖了起来,我觉得有点恶心,还有点头晕。我觉得自己好像坠入了爱河,或者刚刚听到了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或者在悬崖上眺望美丽而迷人的风景,但却很危险。
我以前经历过这些症状,所以我立刻就知道发生了什么。如此强烈的情绪和生理反应不会经常触击我,但是一旦发生就足够我受用(纵观历史长河,这种症状与世界各地人们所报道的是一致的),我相信我可以自信地称它为:灵感。
这就是当一个想法出现在你面前的感觉。
一个想法的运作
我应该解释下这一点,我一生都致力于创作,这一过程中,我形成了一套关于它如何运作的信念——以及如何与它合作——这全然且毫无歉意地基于魔法思维。当我在此提到魔法的时候,我指的就是它字面的意思。就像在霍格沃茨[霍格沃茨(Hogwarts),在英国作家J·K·罗琳1997年开始创作的系列小说《哈利·波特》中,这是一所专门培养巫师的魔法学校,是欧洲最著名的魔法学校之一。]的感觉。我指的是超自然的、神秘的、无法解释的、超现实的、神圣的、卓越的、超凡脱俗的。因为事实是,我相信创造力是一种魔力——它的起源并不完全是人类的。
我知道这不是一种特别现代或理性的看待事物的方式。这显然是不科学的。就在前几天,我听到一位受人尊敬的神经学家在接受采访时说:“创作过程看起来很神奇,但这不是魔术。”
恕我直言,我不同意。
我相信创作过程既是神奇的又是魔法的。
我选择相信创造力是如此发挥作用的:
我相信我们的星球不仅有动植物、细菌和病毒,还有思想。思想是一种无形的,充满活力的生命形式。它们与我们完全分离,但能与我们互动——尽管很奇怪。思想没有物质的身体,但它们有意识,它们几乎确定无疑地拥有意志。思想是由一种单一的冲动所驱动:想要显现出来。一个想法得以在我们的世界里实现,唯一途径是通过与人类伙伴的合作。只有通过人类的努力,一个想法才能被护送出以太并进入现实的领域。
因此,想法一直在我们周围盘旋,寻找可用的并乐意合作的人类伙伴。(这里我讲的是所有的想法——艺术、科学、工业、商业、伦理、宗教、政治。)当一个想法认为它已经找到某人——比如说,你——能把它带到世界上,这个想法就会去拜访你。它会设法引起你的注意。大多数情况下,你不会注意到。这很可能是因为你被自己的戏剧、焦虑、娱乐、不安和责任所消耗,以至于无法感受到灵感。你可能会错过灵感发出的信号,因为你正在看电视,或者购物,沉思你对某人的愤怒,或者思考你的失败和错误,或许你通常真的很忙。这个想法会试图让你情绪低落(也许几分钟,也许几个月,甚至可能是几年)但当它最终意识到你忽略了它的信号时,它会转移到其他人身上。
但有时——很少,但很壮观——当你敞开心怀和轻松自在时,足以真实接收到一些东西。你的防御会慢慢松弛,你的焦虑会逐渐减轻,然后魔法就会轻滑而来。这个想法,感受到你的开放和接纳,将开始对你发挥效力。它会发出灵感普遍的身体及情绪的信号(手臂发冷,颈部头发竖立,胃痉挛,思绪纷乱,坠入爱河或神魂颠倒)。这个想法会安排系列的巧合和征兆出现在你的身旁,以保持你兴趣的敏锐。你会开始注意到各种迹象指引你朝向这个想法。你所见、碰触和所做的每一件事都会让你想起这个想法。这个想法会在半夜把你吵醒,让你在日常生活中分心。这个想法直到得到你最充分的关注之前不会让你独自一人待着。
然后,在一个安静的时刻,它会问:“你想和我一起工作吗?”这个时候,你有两种选择作为回应。
当你说不时
当然,最简单的回答就是说“不”。
然后你就解脱了。这个想法最终会离开——恭喜你!——你不需要费心去创造任何东西。
显然,这并非总是一个不光彩的选择。诚然,你有时可能会因为懒惰、焦虑、不安或任性而拒绝灵感的邀请。但有时你可能确实需要对一个想法说“不”,因为它时机不对,或许是你已经参与了另一个项目,或许是你确信这个想法不小心敲错了门。
我曾多次被一些我认为不适合我的想法所困扰,我礼貌地对它们说:“我很荣幸你们的到访,但我不是你要找的女子,我可以郑重建议你们拜访,比方说,芭芭拉·金索尔弗[芭芭拉·金索尔弗(Barbara Kingsolver,1955年4月8日-)是20世纪80年代开始崛起的美国当代作家, 荣获第15届英国“橘子文学奖”,“橘子文学奖”是英国最重要的年度文学奖之一。]?”(我总是试图用我最亲切的态度来送走这些想法;你不要被周围的世界评价为难以与想法共事。)不过,不管你的反应如何,都要同情这个可怜的想法。记住:它所需要的只是成为现实,它正在尽最大努力。它认真地敲每一扇机遇之门。
所以,你可能不得不说“不”。
当你说“不”的时候,什么也没有发生。
多数时候,人们会说“不”。
他们的大部分生活,大多数人只是一味回避,日复一日,说“不”、“不”、“不”、“不”、“不”。
话说回来,有一天你可能会说“是”。
当你说“是”时
如果你对一个想法说“是”,那现在就是“表演时间”。
现在你的工作既简单又困难。你已经与灵感签订了一份正式的合同,你必须试着去了解它,直到它不可预测的结果出现。
你可以按照自己喜欢的方式来定这个合同的条款。在当代西方文明中,最常见的创造性合同似乎仍然是一种痛苦的契约。这份合同,上面写着:“我将摧毁我自己和周围的每一个人,以实现我的灵感,而我的殉难将是我创造性合法的标志。”
如果你选择进入一份痛苦的创造性合同,你应该尽可能地用受折磨的艺术家的刻板印象来辨识你自己。你会发现并不缺乏榜样。为了尊重这些榜样,遵循以下的基本规则:尽可能酗酒;破坏你所有的人际关系;每一次都与自己激烈地斗争至遍体鳞伤;对你的工作不断地表示不满;与同行小心翼翼地竞争;嫉妒别人的成功;用你的才能诅咒自己(不是祝福);把你的自我价值感与外部奖励联系起来;成功时骄傲自满,失败时自怨自艾;为黑暗压倒光明而庆幸;英年早逝;把杀死你的责任归咎于创造力。
这个方法有效吗?
是的,它很有效,直到它杀了你。
如果你想的话,你可以这样做。(无论如何,不要让我或任何其他人剥夺你的痛苦,如果你愿意的话!)但我不确定这条路是否卓有成效,或者它会带给你或你的爱人持久的满足与和平。我承认,这种创造性生活方式非常迷人,它可以在你死后拍成优秀的传记片,因此,如果你更喜欢悲剧魅力的短暂生命,而不是富有满足感的长久生活(很多人都是这样),那就把自己击倒吧。
然而,我一直有这么一种感觉,饱受折磨的艺术女神缪斯——当艺术家自己乱发脾气时——正静静地坐在工作室的角落里,打磨着指甲,耐心地等待那个家伙冷静下来,清醒过来,让大家都能回去工作。
因为最后,一切都是关于工作的,不是吗?或者不应该吗?
也许有一种不同的方式可以去接近它?
我能推荐一个吗?
一种不同的方式
另一种方式是完全地、谦逊地、喜悦地与灵感合作。
这就是我认为历史上大多数人接触到创造性的方式,在我决定观看完《波希米亚人》[La Bohème,歌剧《波西米亚人》,根据法国剧作家亨利·穆戈的小说《波希米亚人的生涯》改编,由普契尼作曲,全剧共四幕约100分钟。1896年在意大利首演。该剧歌颂了自由生活和青春爱情,讲述女裁缝和她的情人间的凄美爱情故事。]这部歌剧之前我便这么认为了。你可以怀着敬意和好奇地接受你的想法,而不是感到戏剧化或恐惧。你可以清除任何阻碍你活出最富有创造力生活的障碍,简单地说,对你不利的事,也可能对你的工作不利。为了有一个更敏锐的头脑,你可以少喝一点酒。你可以培育更健康的人际关系,让自己不被自我虚构的情感灾难所困惑。有时候,你敢于对自己所创造的东西感到高兴。(如果一个项目没有成功,你可以把它看成是一个有价值和建设性的实验。)你可以抵抗浮夸、指责和羞辱的诱惑。你可以支持其他人的创造性努力,承认每个人都有足够的潜力。你可以通过献身于你的人生道路来衡量你的价值,而不是成功或失败。你可以与你的恶魔斗争(通过治疗、恢复、祈祷和谦逊),而不是与你的天赋斗争——在某种程度上,你意识到你的恶魔不是做这项工作的人,从来不是。你可以相信,你既不是灵感的奴隶,也不是它的主人,而是一种更有趣的关系——它的伙伴——你俩正在共同努力,做一些有趣和有价值的事情。你可以过长久的生活,一直做着炫酷的事情。你可以用你的追求来谋生,或者不需要,但你可以认识到这不是真正的重点。在你生命的最后,你可以感谢创造力赐予你一种迷人的、有趣的、充满激情的存在。
这是另一种方式。
完全取决于你。
一个想法的增长
无论如何,回到我的魔法故事中。
多亏了斐利贝关于亚马逊的故事,我得到了一个宏伟的想法:就是,我应该写一部关于20世纪60年代巴西的小说。具体来说,我觉得有灵感去写一部小说,讲述人们在丛林中修建这条命运多舛的公路所做的努力。
这个想法对我而言如史诗般激动人心。它也令我生畏——我到底是知道巴西亚马逊流域,还是上世纪60年代的公路建设?——但所有好的想法刚开始时都让人望而生畏,所以我决定继续前进。我同意与这个想法签订一份合同。我们将一起工作,我们握了手。我承诺,我将永远不会与它斗争,永远不会放弃它,只会尽我最大的能力与它合作,直到我们一起完成工作。
然后,我做了当我们认真对待一个项目或追求时,应该去做的事:我为它腾出空间。我清理桌子,字面上和比喻上。我坚持每天早上做几个小时的研究。我让自己早点就寝,这样就可以黎明即起,投入工作。我对诱人的娱乐活动和社交邀请说不,这样我就可以专注于工作。我订购了有关巴西的书籍,我给专家们打电话。我开始学习葡萄牙语。我买了索引卡——这是我最喜欢的做笔记的方法——我允许自己开启新世界的梦想。在那个空间里,更多的想法开始浮现,故事的轮廓逐渐成形。
我觉得我小说中的女主人公将是一位名叫伊芙琳的中年美国女性。那是20世纪60年代末——一个政治和文化剧变的时期——但伊芙琳仍过着一种平静的生活,如她在明尼苏达州中部所过的那样。她是一个未婚女人,在中西部一家大型公路建设公司当执行秘书已经有25年了。在这段时间里,伊芙琳一直默默地、无可救药地爱上了她的已婚老板——一个善良、勤劳的男人,他除了把伊芙琳看作一个得力助手外,别无它想。老板有一个儿子——一个可疑的家伙,野心勃勃。儿子听说了这个巨大的公路项目正在巴西进行,他说服了父亲参与竞标。儿子威逼利诱说服父亲把家族的全部资产投入到这项事业。很快,儿子带着大量的金钱和光荣的狂野梦想来到了巴西。不久,儿子和钱都消失了。失去亲人的父亲将其最信任的大使伊芙琳派遣到亚马逊,试图找回失踪的年轻人和丢失的现金。出于责任和爱的双重感受,伊芙琳前往巴西——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她进入了一个充满混乱、谎言和暴力的世界,将她先前井然有序、平淡无奇的生活彻底打翻了。戏剧和顿悟相继而来。当然,这是一个爱情故事。
我决定为这部小说取名为《亚马逊的伊芙琳》。
我为这本书写了一份提案,寄给了我的出版公司。他们喜欢它并买下了它。现在,我和想法签订了第二份合同——这次是正式合同,有公证签名、截止日期等一切。现在,我全然地投入,我认真地工作。
一个想法被忽视
然而几个月后,现实生活的戏剧使我偏离了对虚构戏剧的追求。在一次去美国的例行旅行中,我的爱人斐利贝被一名边境特工拘留,并被拒绝入境美国。他没有做错什么,但是国土安全部把他关进了监狱,随后把他驱逐出了这个国家。我们被告知斐利贝不能再来美国,除非我们结婚。此外,如果我想在这段充满压力和无限期的流亡期间与我的爱人在一起,我将不得不收拾我的整个生命,然后和他一起去海外。我很快就这样做了,我和他在国外待了差不多一年,处理我们的戏剧性事件和移民文书。
这种剧变并没有创造出理想的环境,让我把时间和精力放在撰写一部关于20世纪60年代巴西亚马逊的长篇研究小说上。因此,我把伊芙琳搁在一边,我真诚地许诺,一旦我的生活恢复稳定,我就会回到她身边。我把关于这部小说的所有笔记都存储起来,连同我的其它物品,然后我飞到了地球的另一边,和斐利贝在一起,努力收拾我们的烂摊子。因为我必须总在写些什么,否则我就会发疯,我决定写下这些文字——以此记录我现实生活中发生的事情,作为一种梳理它的复杂性和启示的方式。(正如琼·狄迪恩[琼·狄迪恩(Joan Didion,1934年-),美国随笔作家和小说家,她的文风以强烈的情感为特点,给人以一种落叶无根的感觉,表现出超然世外的态度。此外,她还把对社会的审视和个人忏悔融合进了作品中。]所说:“我不知道我在想什么,直到我写下它。”)
随着时间的推移,这段经历逐渐成为我的回忆录。
我想表明我对许下的承诺不后悔。我永远感激那本书,因为在写作的过程中,它帮助我理清了即将结婚的极度焦虑。但是那本书占用了我很长一段时间,当我完成它,已经过去两年多了。两年多我没有花时间写作《亚马逊的伊芙琳》。
这是一段很长的时间让想法无人关注。
我迫不及待地想回去。所以,当斐利贝和我结了婚,并定居美国后,那个承诺便已经完成,我从储藏处拿出我所有的笔记,在我新房子的新书桌前坐下,准备再度开始创作我的亚马逊丛林小说。
然而,我立刻有了一个令人沮丧的发现。
我的小说不见了。
一个想法的消失
请允许我解释。
我并不是说有人偷了我的笔记,或是一个重要的电脑文件丢失了。我的意思是,我小说鲜活的心已经不见了。你可以说,那些栖居于充满生气的创造性努力中的感知力已经消失——就像丛林中的推土机一样被吞噬。当然,我两年前完成的所有研究和写作都还在那里,但我立刻知道,我只看到一个曾经有过脉动和温暖的实体的空壳。
我对坚持这个项目相当固执,所以我花了好几个月的时间来推动它,试图让它重新工作,希望它能恢复生机。但完全徒劳。什么也没发生。这就像用一根棍子去戳一节蜕去的蛇皮,我越是拨弄它,它就越快地土崩瓦解,化为尘土。
我相信我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因为我以前见过这种情况:这个想法已经厌倦了等待,它离开了我。我完全不能责怪它,毕竟,我违背了我们之间的合同。我承诺把自己完全奉献给《亚马逊的伊芙琳》,然而,我食言了。我已经两年多没把这本书放在心上了。当我忽略它时,这个想法可能会做什么呢,一直等下去?也许吧。有时它们确实在等待。一些非常有耐心的想法可能会等待几年甚至几十年,以引起你的注意。但有些不会,因为每个想法都是不同的类型。当你的合作者把你置之不理的时候,你会在一个进退维谷的环境中坐等两年吗?可能不会。
因此,这个被忽视的想法做了许多自尊的生活实体在相同情形下会做的事情:它上路了。
相当公平,对吧?
因为这是创意合同的另一面:假如灵感被允许不期而至,那么也允许它不辞而别。
如果我年轻一点,失去《亚马逊的伊芙琳》可能会把我击倒,但在我生命中的这一刻,我已经浸润在想象的游戏中足够长时间了,可以毫不费力地让它过去。我本可以为损失而哭泣,但我没有,因为我理解交易的条款,我接受了这些条款。我明白在这种情况下,你所能期待的最好结果就是放手你的旧想法,并去抓住下一个出现的新想法。要做到这一点,最好的办法就是以谦逊和优雅的态度迅速行动。不要因那些跑掉的想法而陷入恐慌。不要自责。不要迁怒神灵。所有这些都不过是在分散你的注意力,你最不需要的就是注意力被进一步分散。如果你必须悲伤,也请高效地悲伤。最好是保持尊严地告别失去的想法,继续前行。找点别的事情去做——任何事情、立即去做——沉入进去。保持忙碌。
最重要的是,做好准备。睁大你的眼睛。侧耳倾听。追随你的好奇心。问问题。四处察看。保持开放的心。相信神奇的真理:每天都有新的奇妙的想法在寻找人类合作者。各种各样的想法不断地向我们奔驰而来,不断地穿过我们,试图引起我们的注意。
让它们知道你可以利用。
看在上帝的份上,尽量不要错过下一个。
魔法
这应该是亚马逊丛林故事的结尾。但事实并非如此。就在我小说构思离去的同一时间——那时是2008年——我认识了一位新朋友:安·帕奇特[ 安?帕奇特(Ann Patchett,1963年12月2日-),美国当代最受瞩目的小说家,作品被译为30多种语言,先后荣获福克纳笔会奖、柑橘奖、卡夫卡奖、国家书评奖、幼狮奖等多项荣誉,2012年凭借作品《失落的秘境》获选《时代周刊》全球百大影响力人物。],著名小说家。一天下午,我们在纽约市一个关于图书馆的小组讨论会上遇见。
是的,没错:一个关于图书馆的专题讨论。
作家的生命具有无穷的魅力。
我立刻被安迷住了,不仅仅是因为我一直欣赏她的作品,而且因为她是一个相当有吸引力的人。安有一种超自然的能力,可以让自己(的存在)变得很小——小到几乎看不见——为了安全地隐匿,以便更好地观察她周围的世界,这样她就可以不被注意地把它们写下来。换句话说,她的超能力就是隐藏自己的超能力。
当我第一次见到安时,我并不惊讶于没有立即认出她是著名的作家。她看起来如此谦逊、小巧和年轻,我以为她是某个人的助手——甚至可能是某位助手的助手。当时我就是这么想的。她是谁?我想,我的天哪!她是如此温顺!
但是我被愚弄了。
一个小时后,帕奇特站在讲台上发表了我所听过的最精彩、最耀眼的演讲。她震撼了那个房间,也震撼了我。这时我才意识到这个女人其实挺高的,眼神坚定,很华丽,激情四射以及才华横溢。她仿佛脱下了隐形斗篷,一位全然绽放的女神走了出来。
我被惊呆了。我从未见过如此华丽转身的存在,就在顷刻之间。因此我没有矜持,我在活动结束后跑到她身边,紧紧抓住了她的手臂,迫不及待地想要抓住这个神奇的生物,以免她再次消失在无形中。
我说,“安,我知道我们才刚认识,但我必须告诉你——你是非凡的,我爱你!”
无疑,安·帕奇特是一个有底线的女人。毫不意外,她斜视了我一眼,似乎在决定我的事。片刻,我不确定自己站在哪里。但她接下来做得很棒。她双手捧起我的脸,吻了我一下。然后说:“我爱你,小莉·吉尔伯特。”
在那一刻,一段友谊被点燃。
不过,我们友谊的方式有些不同寻常。安和我不在同一地区(我在新泽西州,她在田纳西州),所以我们不可能每周见面共进午餐。我们俩都不太喜欢煲电话粥。社交媒体也不是我们友谊发展的地方。于是,我们决定通过几乎失传的写信艺术来彼此了解。
一直延续至今,安和我每月都要互写绵长而深思的信札。真正的信,用信笺纸写,有信封和邮戳等等。这是一种相当过时的交友方式,但我俩都是老套的人。我们写我们的婚姻,我们的家庭,我们的友谊,我们的挫折。但我们主要谈的是写作。
2008年秋天,安在一封信中不经意间提到,她最近刚开始写一本新小说,是关于亚马逊丛林的。
很明显,这引起了我的注意。
我回信问安的小说具体写了些什么。我解释说,我曾经也在写一本亚马逊丛林小说,但是因为我对它的忽视,这部作品已经离我而去(我知道她会理解这一状态)。安回信说,要确切地知道她的丛林小说的内容还为时尚早。故事仍在创作初期,还只是刚刚成型。随着情节的发展,她会随时告诉我。
次年2月,我和安在现实生活中第二次见面。我们在俄勒冈州波特兰市的舞台上一同亮相。在我们相遇的那个早晨,我们在酒店的咖啡厅共进早餐。安告诉我,她现在正在埋头写她的新书——超过了一百页。
我说,“好吧,现在你真的必须告诉我你的亚马逊小说是关于什么的,我一直渴望知道。”
“你先开始,”她说,“毕竟你的书构思在前,你得告诉我你的亚马逊丛林小说是关于什么——那个跑了的想法。”
我试着尽可能简洁地概述我的前小说。我说,“它是关于一位来自明尼苏达州的中年未婚妇女,她多年来一直默默地爱着已婚的老板。他卷入了亚马逊丛林一个草率的商业计划。一堆钱和一个人失踪了,我的主角被派去那里解决问题,此时她平静的生活变得一团混乱。而且,这是一个爱情故事。”
安隔着桌子凝视了我许久。
在我继续之前,我必须澄清一点——和我不同——安·帕奇特是一个真正的淑女。她举止优雅,毫不庸俗或粗鄙,这使她最后说话时更让人震惊:
“你他妈是在和我开玩笑。”
“为什么?”我问,“你的小说是什么?”
她回答说:“它是关于一位来自明尼苏达州的未婚女人,她多年来一直默默地爱着已婚的老板。他卷入了亚马逊丛林一个草率的商业计划。一堆钱和一个人失踪了,我的主角被派往那里解决问题,此时她的平静生活变得一团混乱。同样,这也是一个爱情故事。”
啥子事?
这不是一种风格,各位!
故事情节不是斯堪的纳维亚的神秘谋杀案,也不是吸血鬼的罗曼史。这是一个非常具体的故事情节。你无法去书店,让导购员引导你去读关于明尼苏达州中年未婚女人的片段,她爱上了她的已婚老板,并被派去亚马逊丛林寻找失踪的人,拯救注定要失败的项目。
那不是一回事!
不可否认,当我们把它分解成更微小的细节时,有一些不同之处。我的小说发生在20世纪60年代,而安的小说是当代的。我的小说写的是关于公路建设行业的,而她的小说写的是关于制药行业的。但除此之外呢?它们是同一本书。
正如你想象的那样,互通情节之后,安和我都花了一段时间才恢复我们的镇静。接着,就像孕妇急于回忆起受孕的确切时刻一样——我们俩都在手指上向后数,试图确定我什么时候失去了这个想法,她什么时候又发现了它。
事实证明,这些事件是在同一时间发生的。
而且,我们认为这个想法可能是在我们相遇的那天正式传递的。
甚至,我们认为它是在亲吻中交换的。
我的朋友们,这就是魔法。
另一个视角
此刻,在我们变得过于激动之前,我想暂停一下,请你们考虑一下如果我有心情要毁掉我的生活,我可以得出的所有负面的结论。
我所能得出的最恶劣的、最具破坏性的结论是:安·帕奇特偷走了我的想法。这无疑是荒谬的,因为安从未听说过我的想法,而且,她是我所见过的最合乎道德的人。但人们总会得出这样令人憎恶的结论。人们说服自己被抢劫了,而事实上他们并未遭遇抢劫。这种想法源自于对“稀缺”这个概念的可怜忠诚——相信这个世界是一个荒芜的地方,永远都不会有丰盛的东西围绕。这种心态的座右铭是:他人占有了我的。如果我决定采取这种态度,我肯定会失去我亲爱的新朋友。我也会陷入一种怨恨、嫉妒和指责的状态。
或者,我可以把怒气朝向自己。我可以对着自己说,看,这就是你作为失败者的最终证明,小莉,因为你没有兑现任何努力!这部小说本想成为你的,但你却弄吹了,因为你很烂,懒惰,还愚蠢,因为你总是把自己的注意力放在错误的地方,这就是为什么你永远不会成功的原因。
最后,我可以把仇恨归结于命运。我可以说,这是上帝爱安·帕奇特比他爱我更多的证据。安是被选中的小说家,而我——正如我处于最黑暗的时刻一直怀疑的那样——只是一个骗子。我受到命运的嘲弄,而她却福杯满溢。[出自《圣经》“在我敌人面前,你为我摆设筵席。你用油膏了我的头,使我的福杯满溢。”(《诗篇》23:5)神赐给他的儿女的福分,也超过人所能容纳的。
]我是命运的傻瓜,她却是上苍的宠儿。仿若我被诅咒的生活是永恒的悲剧和不公。
但我没有倾倒抱怨的垃圾。
与此相反,我选择把这个事件看作是一个了不起的小奇迹。我允许自己感到感激和惊讶,在它奇异的展开中扮演任何角色。这是我感知魔法最临近的距离,我不会因为这微小戏剧的演示而错过这奇妙的经历。我将这个事件看作是罕见的、闪耀的证据,我所有对于创造力的奇异信念可能都是真实的——思想是现实存在的,思想确实在找寻最适合的合作者,思想是有自我意识的,思想从一个灵魂迁到另一个灵魂,思想总是试图寻找到达地球最快捷、最有效的通道(像闪电那样)。
除此之外,我现在更倾向于相信思想也有智慧,因为在安和我之间所发生的事不仅是惊人的,而且是奇异、迷人和有趣的。
灵感的归属权
我相信灵感总会竭尽全力与你合作——但如果你仍未准备好,它可能会选择离开你,去寻求另一个人类合作者。
事实上,这种情况经常发生在人们身上。
这就是为什么一大早你翻开报纸,发现有人写了你的书,导演了你的剧本,发布了你的唱片,制作了你的电影,创建了你的公司,开办了你的餐厅,申请了你的发明专利——或是以任何方式显示了你多年前就曾有过的灵感火花,只是你从来没有继续耕耘下去,甚至从来没有完成过。这可能会使你烦恼,但它真的不应该,因为你没有兑现承诺!你没有准备充分,或是迅速响应,公开地让这个想法在你的内心扎根,并完成它。因此,这个想法去寻找一个新的合作伙伴,并且由另一个人继续去完成这件事。
在我出版《美食,祈祷,恋爱》之后的这些年里,我无法告诉你(难以计算)有多少人指责我写了他们的书。
“那本书应该是我的,”他们咆哮着,在休斯顿、多伦多、都柏林或墨尔本的一些签名售书活动上,对我怒目而视。“我肯定有一天会写那本书的。你写了我的生活。”
但我能说什么呢?我对那个陌生人的生活了解多少? 从我的角度来看,我发现了一个无人注意的想法,我朝它的方向跑了过去。虽然我很幸运地写了《美食,祈祷,恋爱》(毫无疑问,我非常幸运),同时,我也像个疯子一般在那本书上倾注了大量心血。我如同苦行僧一般专注于这个想法。一旦它进入我的意识,我不让它离开我的视线须臾——直到这本书圆满完成。
所以我实现了那个想法。
但多年来,我也失去了很多的想法——或者,更确切地说,我失去了一些我误以为是我的想法。有些人写了我渴望写的书。有些人做了可能是我的项目。
这里有一个例子:在2006年的一段时间里,我曾想写一部关于纽瓦克、新泽西的庞大的非虚构历史小说,并取名为《砖城》。我的构想是围绕纽瓦克魅力非凡的新市长科里·布克[科里·布克(Cory Booker,1969年4月27日-),美国新泽西州纽瓦克市市长。他于2006年5月首次当选纽瓦克市长,2010年5月赢得连任。],写他为改造这个迷人但麻烦重重的城镇而做的努力。一个很棒的想法,但我没有实现它。(说实话,这是一项大工程,我已经在酝酿另一本书了,所以我没有花费足够的精力花在它上面。)然后,在2009年,日舞频道[日舞频道是美国第一个针对环境议题定期制作相关节目的电视台。]制作并播出了一部关于新泽西州、纽瓦克市,以及科里·布克努力改变这个城镇的漫长的纪录片。这个节目被称为《砖城》。听到这件事,我的反应是彻底的解脱:万岁!我不需要再为纽瓦克担责!有人承担了这个任务!
这是另一个例子:1996年,我遇到了一个人,他是奥兹·奥斯朋[奥兹·奥斯朋(John Michael Osbourne,1948年12月3日-),他组建了布鲁斯摇滚乐队Earth,后改名为Black Sabbath。Black Sabbath以其缓慢黑暗的旋律和压抑的主题而在整个70年代乐坛独树一帜。]的好朋友。他告诉我,奥斯朋家族的人是他所见过的最奇怪、最滑稽、最疯狂、最古怪的人。他说,“你得写些关于他们的事!你应该和他们呆在一起,观察他们互动的方式。我不知道你应该怎么做,但总得有人围绕奥斯朋做些策划,因为他们太棒了,难以置信。”
我很感兴趣。但是,再一次,我错过了它,而另一些人最终选择了奥斯朋——并取得了显著的效果。
有很多我从未接触过的想法,它们常常成为他人的项目。其他人讲的故事中有些对我来说非常熟悉——我的注意力曾经被这些故事所吸引,有些似乎是来自我自己的生活,有些则是我所想象过的。有时,我对于把这些想法拱手让人并不那么淡定。有时会很痛苦。有时,我不得不看着别人享受我曾渴望的成功和胜利。
虽然,它们被错过了。
但是,它们仍是美丽的奥秘。
多重发现
当我更深入地思考这件事情的时候,我意识到,我和安·帕奇特之间发生的事情可能是艺术版本的多重发现——在科学界,当处于世界不同地方的两名或更多的科学家同时提出相同的观点时,科学界就会使用这个术语。(微积分,氧气,黑洞,莫比乌斯环,平流层的存在,以及进化论——仅举几个例子——都有多个发现者。)
没有合理的逻辑解释为什么会出现这种情况。两个从未听说过彼此工作的人怎么会在同一个历史时刻得出相同的科学结论呢? 然而,这种情况发生的比你想象的还要频繁。
十九世纪匈牙利数学家雅诺斯·鲍耶[雅诺斯·鲍耶(János Bolyai),高斯朋友的小孩,其父请求高斯教导自己的儿子未果,自己从事双曲几何的研究,但未能发表自己的成果郁郁而终。]发现了非欧几里得几何学,他的父亲敦促他在别人提出同样的想法之前立即公布他的发现,并说,“当时机成熟的时候,它们会在各处出现,就像紫罗兰迎着光明在早春盛开一样。”
多重发现也发生在科学领域之外。例如,在商界,人们普遍认识到,一个庞大的新想法“就在那里”,漂浮在大气中,而第一个抓获它的人或公司同样会赢得竞争优势。有时,每个人都有机会抓住机遇,所以,大家狂野攀登抢夺第一。(如:20世纪90年代个人电脑的兴起。)
多重发现甚至发生在恋爱关系中。多年来没有人对你感兴趣,突然间你同时拥有两个追求者?这也是多重发现,是的!
对我而言,多重发现就像灵感对冲赌注,摆弄转盘,同时下注两边。如果愿意的话,灵感是可以做到的。事实上,灵感可以去做任何它想做的事情,它从来没有义务向任何人证明它的动机。(就我而言,我们很幸运,灵感与我们交谈;要求它解释自己则太过分了。)
最后,一切都如同紫罗兰般盛开。
不要对这些不合常理、不可预知的奇怪事情而烦恼。臣服于它。这就是创造性生活离奇、神秘的契约。没有盗窃;没有版权;没有悲剧;没有麻烦。灵感来临,无时无刻、无边无际——没有竞争,没有自我,也没有限制。只有顽固的想法本身,直到它找到一个同样顽固的合作者之前绝不停歇。(或是多个合作者,视情况而定。)
执着前行。
竭尽可能地与它一同公开、信任和勤勉地工作。
用心地工作,因为——我保证——如果你为自己的工作持续付出,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你可能会很幸运,并在某个偶然的早晨奇迹绽放。
老虎的尾巴
我所听到过的关于这种现象最精彩的描述之一——来自于著名的美国诗人露丝·斯通[露丝·斯通(Ruth Stone, 1915年6月8日-2011年11月19日),当代美国诗人。斯通1959年44岁时发表第一部诗集,至2008年共有13本诗集出版。斯通获得众多荣誉与奖励,其中包括2002年的美国诗歌界最高奖之一“华莱士·史蒂文斯诗歌奖”,2002年美国国家图书奖,1999年美国全国图书评论家奖,1986年的“怀廷奖”,1971和1975年两次获得“古根海姆研究基金”(Guggenheim Fellowships)。2009 年她的新诗集《爱意味着什么》获得普利策诗歌奖最后三部进入决赛的提名作品之一。人们普遍认为,斯通的诗集丰富地展示了普通人的日常生活经验,加深了人们对人性及人生意义的理解。]的想法——思想心血来潮般进入或离开人类意识。
我在斯通将近90岁的时候与她相遇,她给我讲述了她非凡的创作过程的故事。她告诉我,当她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在弗吉尼亚州乡下的一个农场长大,她有时会在田野里干活,有时会听到一首诗向她涌来——听到它在她眼前飞驰而过,像一匹奔腾的骏马。每当这件事发生时,她就知道接下来她要做什么:她会“拼了命地跑”到房子里,试图跑在这首诗前面,希望能快速地拿起一张纸和一支铅笔,以便抓住它。这样,当这首诗来到她身旁,穿过她的时候,她就能抓住它,进行速记,让文字在书页上倾泻而出。然而,有时她太慢了,不能及时拿到纸和笔。在这种情况下,她能感觉到诗从她身体的一边穿到另一边。它会在她身上停留片刻,寻求一种回应,然后它就消失了,她还没来得及抓住它——飞驰而过,就像她说的,“寻找另一个诗人。”
但有时(这是最狂野的部分)她差点儿要错过这首诗,又似乎还有一线希望。她解释说,她只是勉强抓住它,“通过尾巴。”像抓住老虎的尾巴。然后,她几乎把这首诗用一只手拉回她的身体,即便她正在用另一只手进行速记。在这种情况下,这首诗会以最后一个单词到第一个单词的形式展现在书页上——反向的,除此之外都是完整的。
我的朋友们,这是一种怪诞的,古老的,巫毒[voodoo(尤指西印度群岛等地的)伏都教,巫术。]风格的大魔法,就在那里。
然而,我相信它。
辛苦劳作VS仙女粉尘[精灵、仙女施展魔法的时候洒的一些闪亮的粉末。]
我相信这一点,因为我相信我们都有能力在生活中碰触到神秘和灵感。也许我们不可能都像露丝·斯通那样纯粹的神通,每一天都能毫无障碍、没有困惑地倾洒出纯粹的创作。但我们可能比我们想象的更接近那个源头。
我的大部分写作生涯,都是完全坦诚的,没有怪诞、古老、巫毒式的大魔法。我的大部分写作生涯只包括单调乏味、纪律严明的劳动。我坐在办公桌前,像个农夫一样工作,这就是我的工作方式。其中绝大部分不是仙女粉尘。
但有时它是仙尘。有时,当我在写作的时候,我觉得我突然走在一个机场候机楼里常见的移动人行道上;我离门口仍有一段很长的路要走,我的行李很重,但我能感觉到自己被一股外力轻轻推动着。有东西在载着我走——一个强大而慷慨的东西——那肯定不是我。
你可能有过这种感觉。当你做了一些美妙的事情,或者已经完成了一些美妙的事情时,当你回头看的时候,你所能说的就是:“我甚至不知道这是怎么来的。”
你不能重复它,你无法解释它。但感觉好像你被牵引了一般。
我很少体验这种感觉,但这是它发生时所能想到的最美妙的感觉。我不认为在生活中有比这个状态更完美的幸福,除非是坠入爱河。在古希腊,人类幸福程度最高的词是“eudaimonia”,它的意思是“良好的守护”——也就是说,被一些外在的神圣的创造性引导精神所精心看护。(现代评论家们也许对这种神圣奥秘感到不舒服,他们简单地称之为“心流”[在心理学中是一种某人在专注进行某种行为时所表现的心理状态。如艺术家在创作时所表现的心理状态。在此种状态时,通常不愿被打扰,即抗拒中断。定义是一种将个人精神力完全投注在某种活动上的感觉;心流产生时同时会有高度的兴奋及充实感。 ]或“处于巅峰状态”。)
但是,希腊人和罗马人都相信创造力的外部守护神——一种家养小精灵,如果你愿意的话,它们住在你家的墙壁里,有时会在你劳动的时候帮助你。罗马人有一个专用名词来形容那些乐于助人的家养小精灵。他们称它为你的天才——你的守护神,你的灵感之源。也就是说,罗马人不相信一个特别有天赋的人他自身是天才;他们相信特别有天赋的人有一个天才的守护神。
这是一个微妙但重要的区别(是VS有),我认为,这是一种明智的心理建构。一个外部天才的想法有助于保持艺术家的自我审视,让他远离承担他的作品的全部功劳或全部过失的重负。换句话说,如果你的工作是成功的,你必须感谢你的外部天才的帮助,从而防止你过于自恋。如果你的工作失败了,也不全是你的错。你可以说,“嘿,别看我——我的天才守护神今天没露面!”不管怎样,脆弱的人类自尊心受到了保护。
免于受到赞美时骄傲自满。
免于受到耻辱时萎靡不振。
被压在巨石下
当我们开始说某些人是天才,而不是说他们有天才时,我认为社会对艺术家们造成了极大的伤害。这发生在文艺复兴时期,随着一种更加理性和以人为本的人生观的兴起,众神和神秘感都消失了。突然之间,我们把创造力的所有功劳和过失都归咎于艺术家本身——让那些过于脆弱的人类为灵感的变幻莫测完全负责。
在这个过程中,我们也对艺术和艺术家们在超出他们恰当地位之外进行了崇拜。“是天才”(以及与之相伴的财富和声名)的区别,将创造者提升至祭司阶级——甚至接近于小神——我认为这对于凡人来说,无论多么有才华,压力都太大了。这时候,艺术家们开始因为他们沉重和古怪的天赋而真正奔溃、压垮和摧毁成两半。
当艺术家们背负着“天才”的标签时,我认为他们失去了轻松地看待自己和自由创作的能力。比如哈珀·李[哈珀·李(Harper Lee ,1926年4月28日-2016年2月19日)1926年出生于美国南方阿拉巴马州的一个小镇, 1960年发表她一生中唯一的长篇小说《杀死一只知更鸟》令她获得巨大的声誉,这部小说获得当年的普利策小说奖,至今已经被翻译成40多种语言,全球销量超过3000万册。],她在《杀死一只知更鸟》[《杀死一只知更鸟》小说的剧情与人物部分取材自作者对其家人与邻居的观察,以及一起发生在作者10岁时(1936年)故乡附近的一起事件。虽然故事题材涉及种族不平等与□□等严肃议题,其文风仍温暖风趣。]取得巨大的成功后,几十年都没有写过任何东西。1962年,当被问及她对写另一本书的可能性有何感想时,她回答说:“我很害怕。”她还说,“当你处于巅峰时,只有一条路可以走。”
因为李从未对她的处境做过更确切的阐述,所以我们永远也不会知道为什么这位如此成功的作家在她有生之年没有写更多的书。但我不知道她是否已经被她自己名声这块巨石所压住。也许这一切过于沉重,责任不堪重负,她的艺术死于恐惧——或更为糟糕的,自我竞争。(哈珀·李到底害怕什么?可能只是这个:她不能超越哈珀·李。)
至于到达顶峰,只有一条路可以走,李说得有道理,不是吗?我的意思是,如果你不能再重复一遍千载难逢的奇迹——如果你再也不能达到最顶端,那为什么还要费尽心力去创造呢?当然,我也可以从个人经历来谈论这个困境,因为我自己曾经在“最顶端”——写了一本稳居畅销书排行榜三年多的书。我无法告诉你,在那些年里有多少人对我说,“你曾是怎样登上顶峰的?”他们会说我运气好,更多的是诅咒,而不是祝福,也会猜测我有多么害怕,因为我再也无法到达如此惊人的高度。
但是这样的想法假定有一个“顶端”——到达那个顶端(并停留在那里)是一个人必须创造的唯一动机。这种想法假定,灵感的奥秘和我们通常所追求的是同样的标准——以成败、输赢、较量与竞争,商业与信誉,以及销售量与影响力这样一种有限的人类尺度来衡量。这种想法假定,你必须不断地创造胜利——不仅要战胜你的对手,还要战胜你早期版本的匮乏自我。最危险的是,这种想法假定,如果你赢不了,就不能继续玩下去。
但这和职业有什么关系呢?这和追求爱情有什么关系呢?这和人类与魔法之间奇异地交流有什么关系呢?这和信仰有什么关系呢?这和仅仅是做些事情的清澈荣光,然后敞开心扉、不设期许地分享这些事情有什么关系呢?
我希望哈珀·李一直写下去。我希望,在《杀死一只知更鸟》和她荣获普利策奖之后,她能够接连产出五本又便宜又简单的书——一段轻松的浪漫小说,一个警察故事,儿童的故事,一本烹饪书以及某种滑稽动作的冒险故事,任何事情都可以。你可能以为我在开玩笑,但我并不是。想象一下,她可能用这种方法创作了什么,即便是偶然的。至少,她可以骗过所有人忘记她曾经是哈珀·李。她可以骗过自己忘记她曾经是哈珀·李,这可能是艺术上的解放。
幸运的是,经过了几十年的沉默,我们终于听到了更多关于李的声音。最近,她的一份遗失的早期手稿被发现——她在《杀死一只知更鸟》之前写的一本小说(换句话说:就是她在全世界都在注视和等待她下一步将做什么事之前写的一本书,满怀期待地徘徊)。但我希望有人能说服李在她的一生中继续写作,并一直坚持出版。这将是一份献给世界的礼物。对她自己而言这也是一份礼物,还能——继续成为一名作家,享受为她自己而工作的那种愉悦与满足(因为最终,创造力也是给创作者的礼物,而不仅仅是给观众的礼物)。
我希望有人给拉尔夫·埃里森[拉尔夫·埃里森(Ralph Ellison,1914年3月1日-1994年),是当代著名的美国黑人作家,也是二十世纪最有影响的美国小说家之一。其花费七年多(有的认为长达八年)时间精心创作的第一部长篇小说、也是其在世期间问世的唯一一部长篇小说《看不见的人》(又名《隐形人》)于1952年出版后,便立即在美国文学界和美国社会引起了巨大反响,在1953年相继获得美国国家图书奖,1965年又被评为美国二战以来最重要、最有影响的小说,从而一举奠定了他在美国文学史上的地位。]提出同样的建议。随便写点什么,然后毫不在乎地对它放任自流。还有弗朗西斯·斯科特·基·菲茨杰拉德[弗朗西斯·斯科特·基·菲茨杰拉德(F. Scott Fitzgerald ,1896年9月24日-1940年),20世纪美国作家、编剧。1920年出版了长篇小说《人间天堂》,1925年《了不起的盖茨比》问世,奠定了他在现代美国文学史上的地位,成了20年代“爵士时代”的发言人和“迷惘的一代”的代表作家之一。],以及其它任何的创作者,著名的或默默无闻的,他们在自己真实或想象的声誉的阴影下消失了。我希望有人告诉他们,用布拉-布拉-布拉[废话]填满书页,然后出版它,看在上帝的份上,不要理会结果。
这么说似乎有一种亵渎的感觉?
好吧。
仅仅因为创造力是神秘的,并不意味着它不应该揭开这层神秘——尤其是如果它意味着将艺术家从他们的宏伟、恐慌和自我局限中解放出来。
任它来去自如
理解幸福感最重要的是——关于人类与神圣的创造灵感之间令人兴奋的邂逅——就是你不能期望它一直在你身边。
它会来来回回,你必须让它来去自如。
我个人知道这一点,因为我的天才无论从何处而来,都没有一个固定的时间。我的天才就它的价值而言,不是在人的时间上工作,它当然不会围绕我的方便来安排它的日程。有时,我怀疑我的天才可能和别人的天才一样兼职,甚至可能为一群不同的艺术家工作,比如自由职业的创意提供商。有时,我在黑暗中摸索着,拼命地寻找神奇的创造性刺激,我所想到的只是一些感觉像湿毛巾的东西。
然后——嗖嗖!——灵感出现了,从清澈的蓝天里出来。
然后——嗖嗖!——又消失了。
我曾经在一列市郊列车上小睡片刻,当我睡着的时候,我梦到了一个完整的短篇小说,完全完好无损。我从梦中醒来,抓起一支笔,写下了一个激动人心的灵感故事。这是我最接近纯粹的露丝·斯通的一次。一些渠道在我心中敞开,一页一页的单词毫不费力地喷涌而出。
当我写完那篇短篇小说时,我几乎不需要修改它。它的感觉就是这样。感觉很好,又有些奇怪,甚至不是我通常会写的那类作品。几位评论者后来注意到这个故事与我作品中的其它故事有多么不同。(一位批评家把它描述为“北美魔幻现实主义”)这是一个充满魔力的故事,写在魔法之下,甚至一个陌生人也能感受到里面的仙女粉尘。我以前从来没有写过类似的东西。我仍然认为那篇短篇小说是我从未掩埋过的最巧妙的隐形珠宝。
毫无疑问,那是伟大魔法在施法。
但那也是二十二年前的事了,而且再也没有发生过。(相信我,我曾在很多趟火车上打过很多次盹。)从那时起,我就有了一些奇妙的创造□□流,但没有一次比那次狂野际遇更纯粹和令人振奋的了。
它来了,然后又走了。
我想说的是:如果我计划着坐等另一个如此纯粹、充满激情的创意再度探访,我可能会经历漫长的等待。所以,我不会坐等我的天才决定前来拜访我时,才开始写作。与其如此,我宁可相信我的天才愿意花更多时间等待着我——等待着观察我是否真心诚意地对待这项工作。有时,我觉得我的天赋灵感坐在角落里看着我在办公桌前,日复一日,月复一月,只为确信我是认真的,只为确信我为这份创意倾尽全力地劳作。当我的天才确信我不只是在这里胡闹的时候,它可能会出现并提供帮助。有时,这种帮助直到两年之后才姗姗来迟。有时,这种帮助不会持续超过十分钟。
当这种帮助真的到来的时候——我感觉移动人行道在我脚下,在我的词句之下——我很愉悦,仿若在兜风。在这种情况下,我写作好像不完全是我自己一样。我忘却了时间、空间和自我。当它发生的时候,我感谢神秘的帮助。当它离开的时候,我让神秘也随之而去,我继续孜孜不倦地努力,希望我的天才有一天再度出现。
无论哪种方式,你都得领会——帮助或无助——因为这就是你追寻一种富有创意的生活所必须经历的。我工作稳定,我感谢这个过程。无论我是否被恩典赏赐,我都感谢创造力让我全然参与其中。
因为无论哪种方式,都是令人惊异的——我们所能做的,我们试图尝试的,我们有时与之沟通的。
感恩,恒常。
永远,感恩。
一颗耀眼的心
至于安·帕奇特是如何看待我们之间发生的事情?
她又是如何看待我们奇异的奇迹,关于《亚马逊丛林》从我的头脑中蹦出,落入她的头脑。
嗯,安远比我要理性,但她也觉得有些超自然的事情发生了。她甚至觉得灵感从我身边悄悄溜走,亲吻了她。在她后来写给我的信中,她提及她的《亚马逊丛林》总是慷慨地称其为“我们的《亚马逊丛林》”,仿佛她是我所孕育出的想法的代孕母亲。
那是她的风度,但事实并非如此。任何读过《失落的秘境》[安·帕奇特的作品《失落的秘境》:当玛丽娜被公司派往亚马逊丛林找寻同事兼好友安德斯的遗物时,她完全没有料到在丛林深处有一个丰盛繁茂但又可怕险恶的世界,正等着她陷进去。2012年,凭借《失落的秘境》一书,安·帕切特入选《时代周刊》“全球百大具有影响力人物”。] 的人都知道,这个宏伟的故事完全是安·帕奇特的作品。没有人能像她写的那样去写那本小说。如果有的话,我曾是这个想法的养母,当它寻找到真正的合法合作者之前,为其保温了几年。谁能知道这些年来,在我照顾它的时光里它已经光顾了其它多少位作家,然后最终转向安?(鲍里斯·帕斯特纳克[鲍里斯?列昂尼多维奇?帕斯特纳克(БорисПастернак,1890年2月10日- 1960年5月30日),苏联作家、诗人、翻译家。1890年2月10日生于莫斯科,主要作品有诗集《云雾中的双子座星》、《生活是我的姐妹》等。1957年,发表《日瓦戈医生》,并获得1958年诺贝尔文学奖,后因受到苏联文坛的猛烈攻击,被迫拒绝诺贝尔奖。 ]漂亮地描述了这种现象,他写道,“没有哪本书有第一页,它像森林中的沙沙声,上帝知道它从何而生,它卷了又舒,直到突然唤醒森林中茂密的荒野……它开始和所有的树梢说话。”)
我所能肯定的是,这部小说真的很想被写出来,它从未停止过它的滚动搜索,直到它最终找到一位准备好了并愿意将它写出的作家——不是以后,不是某一天,不是过几年,不是时间变得更宽裕的时候,也不是生活变得更轻松的时候,而是现在。
所以它成为了安的故事。
它留给我的除了一颗耀眼的心和我生活在一个异常显著的神秘世界的感觉外,别无其它。这一切都让我想起了英国物理学家阿瑟·爱丁顿爵士[亚瑟·斯坦利·爱丁顿(Arthur Stanley Eddington,1882年12月28日-1944年11月22日),英国天文学家、物理学家、数学家,第一位用英语宣讲相对论的科学家,自然界密实物体的发光强度极限被命名为“爱丁顿极限”。1919年写了“重力的相对理论报导”,第一次向英语世界介绍了爱因斯坦的广义相对论理论。]关于宇宙如何运作的令人难忘的解释:“未知的事情正在发生,我们却不知道是什么。”
但最棒的是:我不需要知道发生了什么。
我不需要翻译未知的事情。我不需要理解这一切意味着什么,或是想法最初的设想,或是为什么创造力即兴演奏却不可预知。我不需要知道为什么我们有时能与灵感自由地交谈,而有时候,我们却在孤独中辛苦劳作,什么也没得到。我不需要知道为什么一个想法今天拜访了你而不是我。或是同时拜访了我们,或是将你我一起抛弃。
我们都不知道这些事,因为它们都是大谜团。
我所能确定的,就是我将如何度过我的一生——尽我所能地与那个我既看不到,也证实不了,既无法指挥,也无法理解的天才的力量合作。
诚然,这是一种奇怪的工作。
我想不出一个更好的方式来度过我的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