私人飞机降落在布鲁塞尔国际机场,比利时的天气一如既往,西风裹挟着大西洋上空压抑的云层移动,似是将要落雨,却迟迟未下。
周笃行独自驱车,在布鲁塞尔大广场边的酒店住下。
他与戚屿最后一次分别,便是在此。
两年来,他几乎每个月都来比利时,他包下了戚屿曾经入住的套房,每次踏入故地,都是一阵恍惚。唯独这次,他在酒店中庭吧台,遇到了意料之外的熟人。
时钟已指向夜晚八时,高纬地区正是一年中白日最长的时节,稀薄日光从玻璃顶棚漏入中庭,映出刚点了威士忌的高大西装身影。
那人也望见了周笃行,抬眼致意,见他走近,不卑不亢道:“周总,好久不见。”
“不算太久。”周笃行沉声,“何律为何在这儿?”
戚屿在遗嘱中将全副身家交予何旭监督的基金会,自此之后,周笃行便需定期与何旭会面,告知公司经营状况,即便周笃行再不情愿,也不能突破规制约束。
只是公务倒也罢了,他尚能看在戚屿面上容忍,但何旭出现在这里,无异于悍然入侵,闯入他回忆中的净土,周笃行骤然生出强烈戒心。
何旭不以为意,道:“我担任独董的一家公司最近在欧洲业务拓展受挫,来探探监管口风。”
“是么。”
周笃行对那家公司有所耳闻,不置可否。
何旭向威士忌中多加了几块冰,抿了一口酒:“听说周总常来这里,还包了一间长期套房,难怪贵司海外业务势如破竹,两年内体量翻了几十倍,全欧市占第一,多亏周总经营有方。”
“闭嘴。”
周笃行脸色如铁。他转身招来侍者,要了杯起泡酒,倚在吧台边,刻意与何旭隔开一个位次。
何旭轻晃威士忌杯,瞥了周笃行一眼,揶揄道:“周总如今出公务,都不喝烈酒了么?”
周笃行冷冷道:“另外订了一家法餐。”
何旭反问:“一个人?”
冰块浸在酒液中,绽开轻微的碎裂声音。
周笃行再未说什么,指尖捏着酒杯高足,显出几分落寞。
酒吧已到了happy hour时段,被称为欧洲首都的城市如心脏般跳动,酒店内旅人熙熙攘攘,多是下班后放松的金领与政要,借酒延续商务会谈。不过片刻,便有酒客走近,问周笃行是否能挪往一旁空位,好空出吧台边的位置。
周笃行应允,移至何旭邻座,反倒是询问人认出了周笃行,又惊又喜,转身用法语与同伴感叹。
酒吧里音乐轻缓,仅一座之隔,兴高采烈的语调毫无阻碍地往周笃行耳廓里钻。他并未理会,手指按着高脚杯底,长久失神。
不知过去多久,只听何旭轻叹一声。
“他并不希望你如此。”
周笃行怔愣。
片刻,他反问道:“这是他的意思?”
何旭缓缓敛目:“......是。”
没想到,周笃行反而笑出了声。
“又是写在哪条遗嘱之中?”酒吧灯光幽暗映下,周笃行眉宇间压抑着翻滚的情绪,如暗夜中的惊涛骇浪,“只凭你这么说,我不信。要么让他托梦告诉我,要么我要见他从大西洋里出来,到我面前,亲自来见我。”
何旭:“周总,请您冷静,这是戚屿先生的遗愿,望您......”
“不妨与我讲讲你最近加入的那家基金吧,何律。”
周笃行仰脖喝下杯中最后一点酒,直直盯着何旭,咄咄逼人道:“一家成立不到两年的私募基金,资本雄厚,投资眼光精妙,还能请到资本市场首屈一指的大律师做法务总监,这该如何做到?还望何律点拨。”
何旭声音渐低:“周总......”
周笃行抬手,打断,看了一眼腕表,“时间差不多了,我该走了。那家餐厅有他喜欢的酥皮派。回见。”
-
那夜周笃行从餐厅回到酒店,直到第二天退房离去,期间再未见到何旭,似乎何旭确实如他所述一般忙于公务,昨夜只是个再细微不过的小插曲罢了。
自布鲁塞尔一路向西,不到两个小时车程,空气愈加咸湿,窗外渐渐能听见潮汐涨落如交响乐般奏鸣。
周笃行将车停在酒店门口,旅店前台的面孔依然与两年前一样,店主戴起老花眼镜念出订房本上拗口的中文姓氏,想了片刻,记起久违的旅客。
店主扶了扶眼镜,带着和蔼的微笑:“您两年前入住时,曾说不久便会再来。如今,我们的订房本都换了五本,终于又见到您。是什么令您耽搁了这么久呢?”
周笃行神色并无不悦,却久久不言,室内留下难堪的寂静。
店主见状也不再多问,低头登记信息,再找出房间钥匙,连同预订单一起递给周笃行。
“这是您的钥匙与预订信息,房间如您要求,正是两年前您入住的那间,陈设未曾变过。需要为您预留今晚的晚餐席位吗?”
“有劳。”
周笃行接过钥匙,金属在掌中相撞,发出一阵脆响。
店主正伏案垂头,专心致志地登记晚餐信息,却听见周笃行喑哑的声音,低如忏悔室中的自白。
“怯懦。是我过于怯懦。”
——两年来,他数十次往来比利时,却从未再来德帕内。
他胆怯逃避,不忍回想戚屿布满泪水的脸,狼狈的认输,不愿靠近那片汹涌海洋,宁愿自己溺水,被吞噬葬没于幽深漆黑的海床,也不愿去想,也许其中某一片浪花折射着爱人残留的幻影。
这片海滩如此宽阔而漫长,一路延伸,直至跨越比利时与法国的边界。他记得,在这片海滩上,戚屿回握住了他的手,如此坚定,他却没辨出柔情乔装下的诀别。
临去房间之前,周笃行向店主问了第二天日出时间。
这两年来他的失眠愈加严重,沾枕不过几个小时,便被闹铃唤醒。
云层依然低垂,他站在沙滩边缘,面向巷尾,视线眺望从陆地尽头跃起的金红新日,潮湿海风呼啸划过耳畔。
混乱的风声中,他依稀听见身后传来一句稚语。
“妈妈,为什么太阳不是从海上升起呀?”
童言清脆婉转,令人霎时心软。然而,周笃行在那声音灌入耳蜗后,脑海中却只剩下了一个念头。
英语。
稚嫩但已听得出腔调的发音,属于海峡对面的另一座城市。
那一刻,他骤然转身,过于急促的动作甚至牵动骨骼咯咯作响,目光灼灼,望向被朝阳点亮的海洋尽头。
——越过海滩边缘低矮的植物与潮汐线边稀疏的人影,云层随视线延伸逐渐压低,直至在视线聚焦的那一点汇成连片,斑驳缥缈,将海峡那一侧的陆地遮掩得如同虚幻的海市蜃楼。
周笃行的掌心逐渐收紧,仿佛握住了稍纵即逝的线索,再未松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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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风带与暖湿洋流在海峡两侧塑造出狭长的海洋气候,不论是德帕内,还是国境线另一侧的敦刻尔克,抑或是伦敦,预报有雨都并不是什么稀奇的事。
甚至,漫步在泰晤士河边时,伦敦略微出了太阳,都足以令行人驻足叹赏。
“方才河边还是雾气浓密,现在我们刚一上桥就出了太阳。”戚屿微微扬起下颌,手指虚虚挡住刺眼的光源,望向被雾气晕散的阳光,“伦敦的天气真是捉摸不透。”
周笃行随着他的脚步,在人行道上停驻,“好在你下半年就回来了。”
戚屿回头冲他一笑,唇角尖尖,弧度被阳光映得粲然。
“我的伦敦同学告诉我,这座桥以著名的滑铁卢战役命名。但远隔海峡的胜利稍纵即逝,再也没有庇佑这里,二战期间,这里成了泰晤士河上唯一被空袭炸毁的桥梁。”
戚屿走向桥的边缘,拉拽着周笃行的衣袖,“笃行,靠近一点。”
话音刚落,他的手从周笃行的袖口落至手腕,虚虚地圈住,再握实了,手掌的温度相互交换。
“你听过这首歌吗?”他笑意嫣然,“你肯定听过的。”
“Should old acquaintance be forgot, and never brought to mind?
Should old acquaintance be forgot, and auld lang syne?
For auld lang syne, my dear, for auld lang syne,
we'll take a cup of kindness yet, for auld lang syne.
怎能忘记旧日朋友,心中能不欢笑
旧日朋友岂能相忘,友谊地久天长
友谊万岁,朋友情谊,万岁举杯痛饮
同声歌唱,友谊万岁,友谊地久天长。”
战后重修的柏油路面上轿车奔驰而过,戚屿轻轻哼唱,声音湮没在泰晤士河的水声与汽车引擎声中,周笃行只能看见他炯炯有神的眼睛,晶莹透亮,仿佛怀着极大的虔诚。
歌曲的终止符终将到来。
在他的视线里,戚屿半侧过身,在他们认识的第一个五年的末尾,很认真地告诉周笃行,“我许愿我们地久天长。”
第二个五年的末尾,戚屿告诉他,滑铁卢桥下的水冰冷刺骨。
他们错过了彼此第三个五年的末尾。
如今,已是他们相识的第十七个念头。
伦敦的雨从未改变,淅淅沥沥落在城市每个角落,不论河面陆地,郊区闹市,东面繁忙的金融城还是西面幽静的住宅区。
骑士桥的喧闹随着离百货中心的距离渐远而不断消散,不过几百米,拐过古老建筑的街角巷尾,一栋白色大理石外立面的联排别墅幽静矗立,细密的雨水被屋檐上的沟槽逐一聚拢,沿着门厅外沿滴落,如同隔绝外世的珠帘。
已是夜间九点,伦敦仍未日落,被雨水与云层掩盖的天色阴沉但未暗,隐隐透出些浅淡的光,倒是居民区的街道已一片寂寥。
四下寂静中,一阵门铃响起。
那铃声只响了一阵,之后久久无人应门。可按门铃的人似乎十分耐心,不再多响铃,只是在缠绵雨声中静默等待。此刻若有人在街边远望,必能看到伞下按门铃那人的侧脸,神色紧张,下颌极其用力地咬紧,似是耗尽了全副身心等待。
不知过去多久,久到伦敦连绵不断的雨似乎都要停了,门的内侧才响起靠近的脚步声。
似是已经清楚门外是何人,来应门的人并未再看猫眼或监控,只径直将门拉开。
稠密的雨声瞬间灌进别墅温暖的内厅。
周笃行动作僵直,甚至忘了将伞收起,只是直挺挺注视着眼前的面容,不曾挪开分毫。
他的声音干而涩。
“......小屿。”
戚屿扶着门把,眉眼温和敛起,退了半步,让出进门的路线。
“进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