伞廓上的雨水缀成一线流下,与沾染上水汽的外套一同,被留在门厅。
戚屿的视线仅在门外停留了很短暂的一瞬,便转身进屋,回到温度湿度精心保持适宜的环境中,周笃行紧跟在他身后,亦步亦趋。
大门在身后关上,戚屿并未深入屋内,只在门厅边小会客室驻足。他在单人沙发上坐下,室内暖光照明层次错落,映得他的眉眼清晰明亮,气色比两年前更加红润了些。
他错开周笃行直白的目光,指尖支着太阳穴,微微垂头,不知是恼还是倦。
“刚从比利时过来?”
周笃行:“嗯。”
“那里下雨了吗?”
周笃行:“没,只有伦敦是日复一日的雨天。”
戚屿唇边浮起些许笑意,“在伦敦待几天?”
周笃行:“不定。”
戚屿的动作迟疑了一下,这让周笃行产生了刹那的遐想,却只见他收起撑着额角的手指,漫不经心道:“那今天就回去吧。”
周笃行声音发紧:“为什么?”
戚屿似乎因为这个问题而感到有些意外,仿佛这是理所应当的事:“如今公司的事我不便多言,但临近上半年末,想必事务繁忙,早些回去自然多些余地。”
“小屿。”周笃行倾身向前,以一个企图靠近的姿势,索取着戚屿的态度,“这就是你想对我说的吗?”
戚屿的回答只是点了点头。
他望了一眼会客室外暗沉下来的天色,“时间不早了。现在出发去希斯罗,明天下午就能回到北京。”
周笃行突兀一笑,眼中却俱是冷意:“是么。”
戚屿点头,说道:“况且今晚我家里还有客人,不便再多留你。雨快停了,我送你出去。”
说着,他从椅中起身,绕过僵直在原地的周笃行,径直取下晾在门厅的伞与外套,擦去上面残余的水珠,见周笃行终于跟上脚步,递还给了他。
周笃行迟愣着接过,握着伞柄的指节狠厉发白。
“所以......就这样了?”
“嗯。”
周笃行:“没有其他要和我说的?”
“没有。”
轰然一声,长柄伞与外套丢落在地,周笃行凶狠地抱住了戚屿,贴近的鼻与唇如野兽般贪婪吮吸着他颈间的气息,手臂用力得似乎要将久违的温度揉入血液之中。
他的唇抵在戚屿耳畔,若是不细看,几乎不会发现他轻微的颤抖。
“那我下周再来。”
戚屿不置可否,在束缚般的怀抱里也未尝试挣扎,他只是安静等待周笃行自己松开了手,再退后半步,替周笃行打开门。
雨确实已经停了,天色入夜,只有屋檐上汇聚的积水还在滴滴答答。
周笃行捡起伞与外套,回头深深望了戚屿一眼,直至视线被戚屿面无表情阖上的门阻挡,才转身坐上等候已久的轿车后座。
在房屋内侧,刚才开关门时涌入的湿气已经被全屋空气净化装置调节,戚屿站在门厅的电子屏前,看着监控画面里那辆黑色轿车发动驶远,直至车轮碾开的水花再也消失不见。
室内一片寂静。
片刻,一阵脚步声自楼梯传来。
何旭在室内脱了西装外套,衬衫仍是浆洗得平整妥帖,袖口挽至手肘以上,只有声音露出些许旅途后的仆仆风尘。
“我没能拦住他。”
戚屿并未回头,目光仍盯着监控画面,望向空荡的街道。
像是确认周笃行彻底离去并未回头后,他关闭监控显示器,转向何旭,露出一个有些勉强的浅笑。
“不是你的错。”他的目光有些黯然,“我是个多事的雇主,不是么?”
何旭不答,只是从椅背上沉默拿起针织开衫走上前,披到戚屿肩上,压了压领口。
他的指尖触碰到戚屿的侧颈,感到温度微凉。
这两年来,戚屿始终在伦敦休养。他在这里远离一切曾令他感到痛苦甚至丧失生欲的人与环境,接受世界顶级医疗团队无微不至的诊疗,加上他的胃癌发现时只是初期,现代医学控制得当,如今,除了定期前去检查,他已能如健康人一般正常生活。
在周笃行造访之前,戚屿的生活已十分平静,早晚去海德公园散步,偶尔喂湖中的天鹅,回来时去百货中心的巧克力店捎几例甜食,以备在家看投研与尽调报告觉得枯燥时吃上几颗。
然而,这一趟拜访却乍起波澜,即便戚屿甚至没让周笃行踏入内室一步。
当晚,公务机连夜自希斯罗机场起飞,以接近音速的速率划破空气,直至降落在北京首都机场。
次日,近年来行事渐低调的周笃行罕见出席了一场娱乐圈慈善晚宴,一身墨色西装,独自踏上红毯,环伺的长枪短炮霎那间闪烁如雷,一众媒体争先恐后地发出头条,配图是周笃行冰霜般线条冷硬的脸庞。
晚宴开场时,正是伦敦一个少见的明媚上午,戚屿披了件风衣去海德公园喂鸽子,鸟喙在他掌心轻啄,而他看见了手机上的新闻推送。
聚光灯下,久居高位的总裁眉目俊朗,身材笔挺,气质沉稳内敛,比娱乐圈的花枝招展更引人瞩目。
他在那里,就像是在叫嚣。
——如你所愿,我回到了北京。那么之后也应如我所愿,由我再来见你。
那日回家路上,戚屿去百货中心的比利时巧克力商店买了一盒什锦松露巧克力,回家存放在冰箱中,之后每日想起便去拿一颗。
咖啡,开心果,香槟,覆盆子,海盐焦糖......
吃完最后一粒巧克力那天,门铃再一次被短暂按响,之后再未重复。
戚屿正在二层书房办公,起初并未理会,他强制自己将注意力放回电脑屏幕和尽调报告上,过了半晌,却发现手中的鼠标根本没有下滑。
意识里像是有千万只蚂蚁啮咬,起初只如淅沥细雨,之后愈演愈烈,如雷声一般轰鸣震耳。
大约一刻钟后,实在按捺不住,戚屿起身去看了书房里的监控屏幕。
只见门廊下依然立着一人,身形挺拔,面对紧闭大门,并未因冷遇而有分毫动摇。
戚屿骤然切断监控屏的电源键。
他在书房门前呆立片刻,不知想了什么,之后再往回半步,下压将笔记本电脑阖上,继而离开书房走下楼梯。
偌大空荡的室内只有他一人。
他拉开大门,窗外从未停歇的雨声瞬间涌入室内,与之一同到来的是一声问候,语气和缓,藏着不明显的怯意与小心翼翼,和蒙着水汽的英俊眉眼。
“Hi。”周笃行的眼皮微微抬起,似是怀着些许期冀,“我来了。”
戚屿没有回答,只是一如先前,让开了进门的道路。
雨伞照旧搁在门厅。路过小会客室的茶几与扶手椅时,周笃行犹疑地缓下脚步,在戚屿身后问:“可以换个地方吗?”
戚屿步履未停,一路向室内走去。
直至在花园的绿植温室中停下,他示意周笃行在茶几边落座,“喝什么茶?”
“......”
周笃行望着他转身行将离去的身影,愣了一瞬,“伯爵。”过了一会儿,他又仓促地补了一句,“谢谢。”
戚屿没再回头,随即离开温室。
过了几分钟,他再回来,手中端着托盘,上面装着一壶热茶与一对骨瓷杯碟,配了几例清淡茶点。
他在周笃行对面坐下,为二人各倒了一杯茶,蒸汽袅袅,却没有人说话。
许久,周笃行先打破沉默。
“在这里住得还习惯吗?”
“嗯。”
周笃行:“伦敦不像北京,总是下雨,上周和这周都是。”
“你走了之后,天气很好。”
戚屿抿了口茶,睫毛的弧度些微垂落,随着茶杯放下,明亮而暗藏锋刃的目光敛起,虚虚聚焦在周笃行身后的绿植上。
“......”
周笃行的指尖颤了颤,“你嘱托的事情,我都做到了。公司发展得很好,董事会里的老顽固一一都收拾过去,想必何旭已经与你说了。”
“嗯。”
周笃行:“你呢?身体还好吗?”
“病情控制得很好,不影响正常生活。”
周笃行:“那就好。私募的工作耗费心神吗?”
“还行,随手玩玩,打发时间。”
周笃行:“最近对生物医药行业的几笔风投下手稳准狠,投资部正在分析这几笔投资风格,作为案例学习。”
戚屿:“投资部归CFO管,不直接向你汇报吧?”
周笃行:“对,但追踪你这家私募的项目组直接汇报给我。”
温室里沉默了片刻。
杯中茶水渐渐变凉,周笃行替自己续上一杯:“他们不知道是你,以为只是一家需要特别关注的新兴基金。”
他顿了顿,“我也没想到,我们如今会以这样的身份坐在这里。还记得去比利时那次吗?飞去布鲁塞尔之前,我让律师拟定一份协议,想将所有股份转让给你,这样我们中至少有你一个人置身事外,那是我当时唯一能想见的出路。如今置身事外的人是你,只是谁都没想到,是以如此决绝的方式。”
周笃行没再说下去。见戚屿杯中即将见底,他提起茶壶再替他续上红茶,被戚屿按着壶身推开。
“不必。”
戚屿将茶水喝尽,骨瓷杯放回碟中发出清脆的碰撞声,“茶凉了,不必再勉强彼此。”
周笃行的瞳孔骤然剧烈收缩,却又瞬时恢复为平静,唇边略挂些弧度。
“那就不喝茶了。带我参观一下你家吧,上次来去太匆忙了。”
戚屿不置可否。
片刻,他从温室无言起身,横穿过一层的正餐厅及会客室,按下横廊一侧的按钮,步入电梯轿厢。
周笃行愣了一瞬,继而快步跟上,在电梯门关闭的瞬间挤了上去。
顶层是露台与室内泳池,戚屿与周笃行沿台阶拾级而下,四层是几间客卧,戚屿路过时提了一句:“何旭来时住在这间。”
周笃行应了一声,没多说。
再向下,三层是戚屿的主卧,周笃行注意到水吧的咖啡机边,摆了一整排分门别类仔细标注的药箱。
二层是两间大会客室,其中一间也兼做会议室,投影与会议设备十分专业。二层一翼是戚屿的书房,戚屿未开门,周笃行也不便参观。
电梯下到地下一层,专业厨房里厨师正在根据医生嘱咐的食谱替戚屿准备一人份晚餐,另一侧是健身房与泳池,此外还专门辟出一个房间用作诊疗室,一线检测设备配置齐全。
最后,他们回到一层门厅边的小会客室。
戚屿从水吧冰箱中取了瓶纯净水,只拿了一只玻璃杯,倒了半杯,喝了几口便搁在茶几上。
“好了,回去吧。”
周笃行也替自己拿了瓶水,拧开瓶盖直接喝,神色看上去十分平静,仿佛对戚屿冷淡的态度毫不意外。
“嗯,明天下午开董事会,我今晚飞机走。”他将水瓶拧好,慢条斯理地放到桌上,“那我下周再来。”
“不用来了。”
也许是临近傍晚,窗外的雨又下大了,即便隔着密实的隔音玻璃,周笃行都仿佛因为躁动的雨声而听不清戚屿究竟想说什么。
“......你说什么?”
戚屿的睫毛颤了几下,“你不用来了,我不想见到你。”
周笃行:“给我一个理由。”
“我们结束了。”
周笃行:“我没有被说服。”
“我们结束了,在对我们关系的任何一种定义上,都结束了。”
周笃行:“没有。”
“你令我感到痛苦。”戚屿面无表情,偶尔流露的眸光折射着冷意,“你的出现令我想起曾经混乱焦虑的日子,令人作呕,我再也不想回顾。过去都忘了吧,如今我已经有了新的生活方式,我也希望你不要打扰,就此从我的视野、我的生活中消失。周笃行,请你离开。”
戚屿依然很少直呼周笃行全名,甚至自他们在伦敦再见面以来,戚屿从未叫过周笃行的名字。
当他以熟悉的命令句驱使他时,周笃行竟觉得心口一热。
“离开。”周笃行轻笑一声,“这是你希望我做的吗?”
“是。”
话音落下,周笃行的身形仿佛立刻佝偻了一些,如同被一枪自前向后贯穿腹部,再无还手之力。
半晌,他咬牙切齿:“好,那我离开。”
说完,他便向门厅走去。
从伞架中取出自己带来的长柄伞时,他微微侧身,余光瞥过仍停留在小会客室的人影。只见戚屿的身影挺拔端正,目光焦点不知在何处,但周笃行总有种感觉,那束目光并非落在自己身上。
手掌按下门把的前一瞬,他背对着戚屿,问了一句。
“你会对我说再见吗?”大概是自己都不信,他自嘲地笑了笑,“我猜是不会的。再见,小屿。”
-
黑色轿车在伦敦市区道路上奔驰,车胎压过路边的积水,溅起一路水花。
周笃行坐在后座,目光始终追随着后视镜里渐渐远去的联排别墅,过了很久,直至房屋的轮廓完全消失在视野,才彻底收回视线。
正是傍晚,又是雨天,伦敦市区交通颇为拥堵,周笃行的座驾卡在主干道的车流中,窗外的街景停停顿顿,穿梭掠过举世闻名的博物馆与沿街花园。
对于周笃行而言,这里的景观并不陌生。
在公关部唯一直达CEO的审批项——任何公开媒体平台上他人偶然拍摄的戚屿近照及视频——中,他时常看到戚屿在这条街上散步,有时是买了一盒巧克力,有时臂弯里捧着新鲜的白玫瑰,身形轻盈,迷人的风韵在平面影像中熠熠生辉。
周笃行总是来回反复地看,良久,再在审批意见里点下通过,让公关部压下消息,不让旁人打搅戚屿安静的生活。
诸如此类,在周笃行的视角中,关于戚屿的线索其实很多。
日前何旭在布鲁塞尔的突兀出现,两年前他在日内瓦时拉开副驾驶而刻意避开的轿车后排,甚至在那通告知死亡的电话里,几个不经意但倍感熟悉的用词。
这些极细微的线索拼接成片,已足以令周笃行辨识出戚屿的踪迹,甚至这在他因戚屿近乎含恨的态度而痛不欲生的时候,给了他一种错觉,仿佛戚屿并未刻意在他面前掩藏,仿佛他是特殊的,是被豁免的特权者。
可就在这个下午,戚屿告诉他,他不是。
隔了很久,道路前方的红绿灯终于转色,车流终于动了起来。窗外的博物馆向后划去,没过多久,车辆驶出了伦敦傍晚过于拥堵的主城区。
不经意间,坐在前排的助理听见周笃行问道:“明天董事会结束几点?”
助理如实回答,并连忙保证飞机一定来得及,不会错过会议。
后排,周笃行只是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次日,远隔八个时区的北京已是临近日落,而在本初子午线横穿而过的伦敦,天色还未至正午。
戚屿从海德公园散步回来,脱下风衣搭在门厅。他今天回来比平常早些,管家上前汇报,说午餐还有一刻钟准备好。他点了点头,便先去了二楼书房。
他出门前没关显示器,之前看了大半的尽调报告仍投在屏幕上。他不着急这片刻,想了想,从抽屉里拿出另一台笔记本电脑。
他打开电脑,屏幕上立即出现实时的监控画面。
——是他在北京酒店套房中的书房。
正如任何一个存放有保险箱及巨量商业机密的书房一样,他在北京寓所的书房同样安装了实时监控摄像头,用于信息与财物保全,监控视频传输到这台电脑上,秘钥只有他一人知晓,即便在他离去后,也依然始终兢兢业业运转。
摄像头对准他的书桌及背后的书柜,那里本应齐整而空荡,如今却有一张卡片。
那其实算不上一张合格的卡片,只是一张A4纸对折立在桌上而已,看得出布置的人并没有什么把握,纸上字迹刚硬,写着“下周三我来见你”。
戚屿盯着静止画面看了许久。
突然,实时监控视频中闯入一个人影。
监控视频没有声音,戚屿听不见开门声与他的脚步声,只能看见那道身影的贸然出现。只见那人西装革履,领带与袖扣成套搭配,一看就是刚结束重要会议,立即匆忙赶来,进入书房的第一件事却是收起那张立着的卡片,没多看一眼,就丢入了废纸篓。
他在书桌后坐下,从监控里看去,他支着额头,像是在做命运抉择般的思考,每一个细微的动作都被镜头与数据流传输至万里之外的岛屿。
就这么过去了很久。
监控里的人影一动不动,像是十分苦恼。在这中途,管家通过内线电话报告午餐准备好了,戚屿让先候着,也并没有挪位。
大约半小时过去,那人似乎终于思考出了结果,只见他再抽了一张A4纸,对叠,在其中一侧落笔,唰唰写下几个字,没有犹疑。
写完,他起身,走到书桌前将A4纸正对着监控摄像头的方向立起。
正是这个动作让镜头聚焦,即便是在监控级别的像素下,也能看清周笃行俊朗的侧脸线条与近乎满溢鼓胀的情绪,似乎下一刻就要喷薄而出。当他的身形移开一些,戚屿透过画面,看清了卡片上的字。
他本想关闭监控视频窗口的指尖一顿。
【抱歉,我做不到。
下个月好吗?我来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