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时是农历十二月初，离春节还有一个月的时间。如果是以前，襄南大学早就放假了，但今年的放假通知给得很模糊。校内因为之前的一系列事件乱成一锅粥，同学又觉得现在日子过得有一天没一天，比起死守学校，不如自己给自己放个假回去和家人团聚，校内组织十分松散，这也是绀丝说“情况不一样”的背景原因。

    后来她实在是心有疑虑，问绀丝何时返校。绀丝只说：“等情况稳定下来。”

    这大概就是无限期长假的意思了。

    返乡板上钉钉，但回去后还有很多事情要解决。她已经成年，长住福利院不太合适，好在各地政府拟建设一批集中居民区，供流离失所的百姓居住，后期大概还会把没有搬家的住户都迁进去，吴笔烟就打算春节后去那边看看。

    而且......自己和他人有了分明的区别，又是在末世里很微妙的治愈能力，到底该怎么在这混乱的末世里生存？自己该怎么做？

    吴笔烟拿起书桌上的角膜镜，端详良久，还是塞进了书包里。赵院长见多识广，是她生活中唯一可以聊得上天的长辈，去问她的话，说不定会得到解答。

    拉着一行李箱物资的吴笔烟回头，没有看到这些疑惑的解答，只看到了堪称荒凉的校园。

    电动车自行车消失殆尽，行人寥寥无几，天空灰败如病人双颊，几栋地基不牢的建筑物已经坍塌成为危房，这一切才让她惊觉：这不是普通的放假返乡，是末世下的无奈“逃亡”之举。学业中断、流血暴动、骨者药人、政府阴谋......末世以来超出她设想的事件太多了，不断地冲击她的大脑，以至于现在对于任何遭遇都有种生锈的钝感。

    这些写在电影里都得被喷吧......吴笔烟又一次想到那个未完成的剧本。末世到来前的那个晚上，她敲了又删删了又敲，也没有写出很吸睛的冲突，只写下女主通过旅游去打消迷茫，找寻真心。这是她为笔下人安排的情节，也是她作为福利院一方天地长大的孩子最向往的情节。

    结果她作为编剧倒是率先和“老套”失约了，人生失控地驶向另一条世界线。

    坐在火车上的吴笔烟正要告知赵院长自己即将返乡，手机就弹出一条来自福利院老师的消息。老师告诉她，赵院长的身体每况愈下，之前和她通话的时候只是偶尔不适，现在却是病得卧床不起。病和末世本身无关，只是赵院长年龄渐长，以前的老毛病始终没有根治，愈演愈烈。

    ……聊天框“对方正在输入中”闪了好几下，良久，老师才发出一条消息：医生和赵院长自己都判断，估计也就这段时间了，临终前希望吴笔烟可以回来一趟。

    夜色狰狞如野兽，被拦在围栏外不得入侵，但依然嘶吼着，妄图扑上来把孤苦伶仃的每个人都撕碎。

    下车后吴笔烟几乎是马不停蹄地往回赶，却也直到夜里十点才到达福利院门口。看到门口亮着的“慈润福利院”五个大字，她鼻子一酸，差点落下泪来。

    放下行李后吴笔烟直冲赵院长的卧室，敲了两下门后才猛地想起，这个点院长大概已经歇下了，过来敲门只会吵醒她。她懊悔不已，蹑手蹑脚地准备离开，里面却传来了赵院长的声音：

    “进来吧，我还没睡。”

    赵柳娥院长戴着副黑框老花镜，右手拿笔，左手端着一个本子记着些什么。听到吴笔烟进门后，她才放下本子，摘掉眼镜看吴笔烟：“张老师给我说了，你今晚回来，刚才一敲门我就知道是你。”

    赵院长拉着她的手轻抚几下：“那个时候我说，我说不定会长命百岁，现在看来还是命里没有那个缘分。但是阿弥陀佛保佑，给我机会见孩子们最后一面。”

    吴笔烟闻言眼眶一热，两行眼泪一下子滚出来，烫在赵院长手背上。

    赵院长抬手揩去她脸颊上挂着的泪珠：“孩子，别难过，人总有这一趟的，好歹我这时候思维清晰，生活可以自理，什么都交代好了，不留遗憾。”

    赵院长的手背也生了皱纹，冒出深褐色的老年斑，像泡水的书页。吴笔烟任由赵院长抹掉她的泪珠，她在很努力地去读这命运波折的一页。

    可是又怎么可能没有遗憾呢？赵院长少年丧父丧母，青年丧夫，中年丧子，好不容易操持起慈润福利院，把一群无父无母的孩子养得白白胖胖，又要眼睁睁见自己生命流逝，怎么会不遗憾？怎么会不难过？

    吴笔烟眼泪蜿蜒在脸颊，给书页的沟渠里填满甘霖。

    赵院长静静地等她哭，递给她几张纸巾。再开口时，她竟也有些哽咽：“好孩子。福利院这群孩子里，数你最听话，最玲珑剔透，但是就因为这样，我才不放心你。以后走到社会上，一定要记得，他人说话做事不利你的时候，你感到为难的时候，不要盲目听从，要有自己的判断。”

    赵院长语速不快，每说完一句就停下几秒，顺过来气再说下一句，有时还要看看手中的本子，才继续下一段。

    “吴笔烟探头望去，赵院长便展示给她看：“我年纪大了记性不好，就把对每个孩子要说的话都记下来，谁来之前就复习一遍。我这也是打上小抄了。”

    说罢她呵呵笑了起来，吴笔烟也扑哧一笑，眼泪堪堪止住。

    她心里记挂着骨者的事情，但不知如何描述，只得含糊其辞地说：“您相信世界上有一些人有......科学难以解释的特殊能力吗？”

    赵院长的鱼尾纹笑成一条：“我相信。佛就是这样的，很多人不相信，祂也还是存在。最近是遇到什么事情了吗，感觉小烟很犯愁？”

    她伸手抚平了吴笔烟的眉头，吴笔烟才发现自己一直在蹙眉。

    吴笔烟嘴唇嗫嚅许久，最终开口道：“如果我因为各种原因和大家不太一样，大家因此排斥我，不容我，该怎么办呢？”

    她最后还是没有讲出来“骨者”的概念。一来短时间内讲不明白，二来也怕赵院长劳神伤思，只能讲得模糊些，假装这只是青少年普通的疑问，没有任何超自然色彩。

    赵院长灰黑色的眼睛直直望着她，安详如一汪湖泊：“问心无愧就好。人们心中有排斥、有否定，不会因为你的特殊或普通而改变。今天你没有那些‘不一样’，依然会有人排斥你。自己做一些有意义的事情，没有妨碍他人和社会，即使和所有人都不一样，也没有关系。”

    她有一下没一下地拍着吴笔烟的手背：“小烟真的长大了。你能向我倾诉自己的烦恼，我真开心。”

    “你小的时候特别喜欢看世界地图，指着地图说你要去世界上的每个城市，我那个时候就知道，你以后一定是个有出息的孩子，现在看来果然没错。”

    “如果你想留在酉州，福利院永远是你的家；如果你想去其他地方，就大胆地去。不用管是不是末世，也不用管可不可行，只要你想去做的，环境拦不住你。你去远方，去更大的世界，我会为你自豪的。”

    “无论在什么时候，保护好自己，做开心的自己，这样就最好了。”

    吴笔烟见赵院长有些打哈欠，简要询问了她的身体状况和需要交代的事就准备离开。赵院长一一回答，又让她喊几位老师进来，一起商量一下后事。

    赵院长还反过来调侃道：“我以前老说你还小，现在看来已经很成熟啦，小不点变成大不点了。”

    她瘪嘴，赵院长刮了刮她的鼻尖，眼睛眯成一条缝。

    吴笔烟抹掉最后一滴泪，才轻声说：“会长命百岁的。”

    赵柳娥女士笑着摇了摇头。

    “我更希望你们长命百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