卧室外传来敲门声，吴笔烟拉开门，是之前给她发消息的张老师：“赵院长夜里走了。”

    “走......了？”

    张老师眼眶微红：“自然死亡，没有经历痛苦。当时我们想喊孩子们起来，赵院长说，她已经见过所有人了，这个点不要吵醒大家，让大家都睡个好觉......再去见她最后一面吧。”

    赵院长的骨灰盒躺在墓穴里，张老师示意大家前去撒土。吴笔烟紧紧攥着铲子，缓缓走到墓穴前，挖了浅浅一铲土，小心地把铲子斜过去一些，那捧干燥的黄土就轻飘飘铺在骨灰盒上。

    如果只有这一点土，赵院长大概会很冷吧。

    好在大家陆陆续续过去撒土，墓穴渐渐被填满，土积了厚厚一层，不至于在末世受冻。

    墓碑上遵循赵院长遗嘱，写得很简洁：

    赵柳娥女士之墓

    生卒年月：xxxx.xx.xx——xxxx.xx.xx，

    享年57岁

    墓主身份：酉州市公立慈润福利院院长

    立碑人：慈润福利院全体师生、工作人员及墓主好友

    墓碑背面简要记录了赵院长生前的部分事迹。

    赵柳娥女士本不是酉州人，她来自苏幕。苏幕位于酉州以北，山高水长，赵柳娥就在那里度过了少年。但她之后的人生却远离故乡，辗转奔波，历经磨难，不是凡人所能承受。即便如此，赵柳娥女士依然没有被打倒，慈润福利院就是她向命运抗争的丰碑。

    遗嘱提到，骨灰不必转至苏幕，在酉州下葬即可。

    “苏幕已无亲人，我在那里只会孤单，有孩子们在的地方，就是我的故乡。”遗嘱中这样写道。

    赵院长不喜奢靡，又一心向佛，遗物分配较为简单，大多捐赠福利院，部分个人物品分给老师和孩子们。

    吴笔烟拿到的就是之前短信里提到的布面笔记本。封皮上刺绣黄花，不知种类，但颜色清新淡雅，一如赵院长生前姿态。她翻开本子，首页摘抄着一段话：

    过去心不可得，现在心不可得，未来心不可得。

    之后就是各种笔记了，有摘抄，有日记，有心得。她翻到中间一页，突然从两页间飞出一张红纸。吴笔烟忙蹲下来捡，等拿到手里时才发现，赫然是一张百元大钞。夹着纸币的那页有一张纸条：小烟，这是留给你的，其他孩子也有。

    她环顾四周，看到有拿着书本的孩子在翻页时愣神，随即红了眼眶，明白这是赵院长给孩子们最后的庇护。

    清点完遗物后已经很晚了，大家纷纷回卧室休息，吴笔烟还在翻那本笔记。她反复翻阅，但一个字也看不下去，满脑子都是那天夜里赵院长灰黑色的眸子，她戴了又摘的老花镜，她轻轻拭去眼泪的温热的指肚。

    赵院长对于生命的终结已经有所预感，于是她板正地坐起来，戴上老花镜研究自己记下来的东西，撑着病体熬到晚上十点，直到等到吴笔烟回来。她说了很多话，托付了很多东西，脉脉地、依依不舍地见了她和孩子的最后一面；但是在吴笔烟的视角，赵院长只是暂时的身体欠佳，等到第二天醒来时，她还要去找赵院长仔细说说骨者的事情，让她做个定夺。

    吴笔烟抱着笔记本沉沉睡去。

    如此过了几天，葬礼事宜处理完毕，农历大年初一也在大家悲伤的情绪中悄悄走掉，在真正意义上迈入了下一年。

    这次的新年有了新气象：“集中居民点”有了着落。末世导致世界大乱，流离失所的儿童不在少数。政府有意将这些儿童和福利院原有的孤儿保护起来，去集中居民点养育。迁后的福利院也不再叫慈润福利院，会和其他几个小型福利院以及无家可归的儿童一起合并，名叫“酉州市未成年人收容基地1期”，等确定计划可行后，还会有2期、3期。

    之前负责主持葬礼的张老师过来问吴笔烟的意见：她虽说已经成年，但还在上大学，没有完全经济独立。如果学校那边暂时回不去，可以继续在福利院帮着做义工，福利院管吃管住。

    吴笔烟摇了摇头。

    她回酉州只是因为赵院长在，但是赵院长去世了，福利院也即将改组，她本来规划的在酉州生活完全失去了支撑，化作泡影；襄南那边因为学校的动荡和骨者的事，又是万万不能回去的。

    她到底没有实话实说，只说襄南市政府和学校有合作，她可以先回学校，一切开支由政府出；在福利院难免消耗资源，在外地她也完全有能力自力更生，让老师们不必担心。

    离开那天是大年初八。

    吴笔烟只收拾了一个小包，除了必备的日用品，就是赵院长的那本笔记，从学校带来的大部分物资全部留给了福利院，算是她为数不多能做到的回报。

    福利院门口还挂着赵院长没去世时为了迎接春节而挂的红灯笼，在一片“愁云惨淡万里凝”的街道里格外醒目。她还是一身深色大衣，站在鲜红的灯笼前，沉默地注视着她生长了二十余年的福利院。

    其实留在酉州也不是不可以对不对？酉州是故乡，是自己最熟悉，是稳妥的未来；返回襄南也未尝不可啊？襄南是省会，自己又可以搭上政府的线提前谋生活，虽然有骨者身份这个不确定性，好歹也算一种可行的未来。

    但是除此之外呢，还有第三条路吗。

    都末世了，地球不知道哪天就可能彻底毁灭，大家面临的选择不再是考研还是考公，而只是最简单的生存；更不用提骨者这种超自然的存在，说不定还有其他异能力者呢。即使是这样特殊的时代，在选择未来时，也还要按照从前的模式生活吗？

    吴笔烟放不下那个游历远方的剧本。

    “如果你想去其他地方，就大胆地去。不用管是不是末世，也不用管可不可行，只要你想去做的，环境拦不住你。你去远方，去更大的世界，我会为你自豪的。”

    赵院长的话回荡在耳边。她并没有对吴笔烟提出很多具体的建议，大概是觉得，孩子已经长大成人，有了独立的想法，作为长辈只需要支持孩子、永远地站在孩子身后。所以她没有为吴笔烟裁决未来，而是告诉她，无论想做什么都大胆去做。

    她只是迷茫。

    站在时间轴上，竟永远也望不到过去和将来，只是徘徊辗转在脚下的刻度里。

    不管怎么样，先给自己定下一个目的地吧。总要有地方去。酉州是始发站的话，我可以去......

    苏幕。

    苏幕。

    对。去苏幕。笔直的时间轴弯曲，扭转，将几十年前苏幕的赵柳娥和末世第二年酉州的吴笔烟折叠在一处。

    就去苏幕。去看看赵院长的故乡，去看看这个以词牌命名的城市，去看看北地的远山长水。

    这思路过于跳脱，前言不搭后语，但吴笔烟心脏越跳越快，握着手机的手止不住地颤抖，但没有一刻犹豫，立刻着手规划路线和看车票。

    那个从末世还未到来就在构思，直到现在依然搁置的剧本，先被绀丝补上了神秘的一笔，又被赵院长补上了明亮的一笔，直到此时此刻，女主才终于登上下一趟列车，剧情如卷轴般徐徐展开。

    吴笔烟抬头看着“慈润福利院”五个大字，看了很久很久，久到眼睛酸涩，把福利院外景的每个细节都刻在脑子里，才转身离去。

    一阵风卷得灯笼嘎吱作响，灯笼上笼罩的灰云裂开一个缝隙，渗出一道浅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