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前桃枝残红褪尽两番，树下的草地却是再度泛起油亮的新绿，花落再开，人来人去，沛州头顶的日月轮转已是又过一年多。

    城南新开的钟氏布庄成了沛州妇人们最新的心头好，柜台前挤着不少手里攥着荷包的妇人。原先主妇们也不甚舍得花钱，但是这上头的政令也不知是抽的什么风，三天两头地该换币制，手里的钱两不知什么时候就会成为一张废纸，还不如给自己和家里人添几件新衣裳。

    所幸知府这一年来倒是做了不少好事，发展了沛州的经济，让大家的日子相比其他州县倒是好过不少。

    本站在柜台后面的小厮，一直注意着门外，忽然站直了身体，挤出人群，走向刚踏入店里的女子。

    女子一袭竹青长裙，素纱帷帽垂落，遮住了容颜，但可见腰间别着的那柄长鞭。小厮记得主人先前吩咐过他，见到这样打扮的女子便将她请到后头去。

    于是在女子四处张望时，他赶紧迎了上去，毕恭毕敬道：“小姐，这边请，我家主人已备好茶，特命小人在此恭迎。”说着便做了个引路的动作，带着女子和她身后的丫环到后面招待贵客的地方去了。

    待做完自己的工作后，小厮谢过了女子给的赏钱，贴心地关好门。

    女子卸下斗笠后，屋内静候许久的东家立马躬身道：“公主殿下金安。”

    “这声请安倒是许久不听了。”姜玥瑶似有些感叹，“本宫也许久不见从京城来的故人了。近来可好，钟尚书？”

    在沛州的这一年，凭借着“知州”的身份，姜玥瑶倒做成了不少事。于照也知道“假知州”的背后之人就是她，虽并不清楚她的真实身份，但凭着她确实提出了不少利于沛州发展的建议，于照倒也不在乎这些，反而对她客客气气的。

    姜玥瑶在沛州扎稳了根的同时，也不忘让穆巫嘉留意京城的情况，见钟凡无背叛自己的念头，便递了一封信去。

    钟凡来信很快，只不过姜玥瑶没想到的是信上他说要亲自来一趟沛州。这才有了今日的会面。

    钟凡笑了一声，“托公主的福，一切安好。”他说着又将手里沏好的茶，递了一杯给姜玥瑶。

    姜玥瑶却是摆了摆手，“近来身体不适，本宫就不饮茶了。”

    钟凡了然，将杯子收了回去，又听到姜玥瑶问道：“钟家眼下情况如何？”

    “越州知州莫乘风当时不放粮反而高价购粮的举动，为的就是吸引富商将粮食运到北疆去。粮食又不是什么小玩意，又恰逢冬季，等到运过去的粮食够多时，州仓再放粮，富商的粮食反而没人来买，又不可能再运回去，只能低价卖出去了，总比血本无归的好。”

    像是想到什么特别令人开心的事，钟凡嘴角的笑意收都收不住。

    “多亏了公主的提醒，我和大姐达成了同谋，狠狠地坑了钟子坤一把。这点亏损对钟家来说可能不算什么，但对于跟着钟子坤一同去的商人来说，可真是亏大了。都是合作伙伴，险些因为这事闹翻了。还好大姐出马，稳住了同他们的关系。此事之后，我那个便宜父亲大概也是下定了决心，家中的生意基本由我大姐接管了。”

    姜玥瑶对钟子坤会栽坑的事，倒不惊讶。莫乘风的行为，结合他的人品和才能细想一下，便大概能猜到他要做什么。钟开觉没去拦着自己儿子的糊涂做法，估计也是觉得这个才子空有虚名。不过总归也没造成太大的损失，钟家仍是首富皇商。

    姜玥瑶道：“听你语气，看来你和钟大小姐相处得还不错。”

    钟凡“嗯”了一声，“她也不容易，原配夫人生的女儿，也同我这个外室生的待遇差不多。”他轻嗤了一声，想到什么，又道：“对了，大姐说上次您给的那贴药还挺有用，她服用了后，感觉身体舒爽了不少。不过后来虽找了大夫又开了相同的药方，却总是缺点什么，比不上您给的那一服。”

    姜玥瑶听出他话里的意思，眼神示意思洛，思洛便递了张药方过去。

    “这是那味药的药方以及注意事项。”姜玥瑶道，“等回京了，本宫再让神医亲自上门诊治。”

    钟凡站起身来道：“那我就先替大姐多谢公主了。”

    姜玥瑶点了点头，问道：“本宫先前让你调查国库一事，但当时事情发生得突然，好多情况还不了解。今日正好你来了，不如详细说说。”

    钟凡组织了一下语言才道，“国库确实在亏损，眼下还能维持运转，似乎还依靠了先帝的私库。”

    听到“先帝”二字，姜玥瑶神色仍然没什么变化。当然，这只是钟凡看到的。

    殊不知他面前淡定的人，内心却是经历了震惊到不相信，再到接受的过程。

    姜玥瑶心想：是了，她的皇兄就是因为太心软了才不适合当一个帝王。只听说过挪用国库补贴私库的，逆着来的，估计也就她皇兄一个吧。

    钟凡却是继续道：“过去一年的收支差倒是小了些，但这主要是因为去年句容求了和后，朝廷削减了大量的军费开支。而恒王大抵是发现了财政的问题，但他并未加税，反倒给百姓甚至是商人减免了税收，还不停地修改币制。公主，您觉得恒王想要干什么？”

    这些政策，姜玥瑶已在府中和墨栖云等人商议过了，因此眼下并未经什么思考，便道：“减税的目的无非是为了拉拢人心，但是国库又撑不起这样的福利，于是姜忆阳想了一招，让百姓把钱花出去。频繁的币制改动，百姓甚至是富商都不敢把钱留在手里。”

    钟凡又问：“那商户岂不是赚了？”

    “你知道把羊养肥了再杀的道理吗？”姜玥瑶从腰间拿了几枚新制的铜板出来，拨弄了几下。

    “同样是税收，就算是降了税赋，一个商人要缴纳的钱仍然不低，越富有纳的税也越多。”姜玥瑶听着庭院外传来的热闹动静，缓缓道：“姜忆阳可不是什么赞成商业发展的人，眼下看是商贾占了便宜，一旦羊养肥了，他便要动手宰羊了。”

    钟凡了然，语气有些激动道：“怪不得恒王虽然减了税，但却主张修改了商贾逃税的律法，且比以前严格多了。”

    他顿了顿，看向姜玥瑶运筹帷幄的模样道：“实不相瞒公主，大姐也同我说过一样的话。她虽不知道恒王的具体政治主张如何，但她打探到恒王可能要清查商户的财产，便起了疑心。知道我要来见您后，便……便……托我……”

    似是觉得有些不好意思，钟凡垂着脑袋，结巴了几声，都没把自己想说的话说出去。

    “托你来探探本宫的口风，看看本宫有没有瞧出恒王究竟打的什么算盘。”姜玥瑶倒是十分体贴地补全了钟凡没有说完的话。

    “是。”钟凡见姜玥瑶没有怪罪他的意思，又抬起头笑着说道：“沛州这一年的发展，我们都能瞧见，所以大姐想同公主合作。”

    姜玥瑶睨了钟凡一眼，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恒王既然要打压商贾，那么只要他在朝廷上占据一席之地，钟家想要再发展就很难。钟家和田家虽有姻亲，但因为太后的原因，席家这一年来的发展势头并不小，田家眼下都自顾不暇了，根本管不了钟家。”

    姜玥瑶总结了一下，“钟大小姐不想让钟家做这场政治斗争的牺牲品。”

    “是，大姐说只要公主能答应拉恒王下马后，不对商户的发展做过多阻挠，那么在此之前，大姐愿为公主提供一切您需要的资金。”

    姜玥瑶思忖片刻后开口道：“商业的合理发展，本宫自是不会阻挠，但也不可能让一家独大，占了所有好处。这个道理，你该明白。”

    钟凡点头然后道：“大姐说，只要您不故意打压钟家的发展，那么她有信心让钟家‘皇商’的名头更响亮。”

    听到这话后，姜玥瑶没说什么，收走了桌上的铜币，突然问道：“这也是你想要的吗？”

    钟凡一愣，知道姜玥瑶问这话的意思，咧嘴笑道：“臣并不喜经商，但大姐提的这建议，我琢磨了一下确实对公主有益。再者，大周经不起这样的折腾。”

    钟凡未点明，但在场的人谁都能听出他话里的意思。

    大周确实有些许弊端要革除不错，但恒王作为幕后推手，政令朝发夕改，太折腾了。或许恒王也在赌，赌在那些苛疾爆发出来之前，他能先下手为强解决一部分麻烦。

    姜玥瑶道：“你说得不错，那本宫就期待与钟大小姐的合作了。”

    又想到之前宁柳同她说，钟凡来此地前先递了封信给知州，不过她还并不知道信件的具体内容。于是她又问道：“钟凡，你来此地可还有别的事情？”

    “哦对。”钟凡拍了一下脑袋，“京城附近最近多了许多人口被拐卖的案件，杨念文查探过程中发现这伙人似乎逃到了沛州地界，又知道我要来沛州，便托我带信给这边的知州，看看是个什么情况。”

    “你是以什么理由过来的？”姜玥瑶原以为钟凡是偷偷溜出来的，眼下听这口气，反倒像是有公务在身的样子。

    钟凡解释：“沛州经济发展得好，朝廷就打算命人过来看看是什么情况，恰巧又收到公主您的来信，我便自告奋勇来了。”

    他接着又嘀咕了一句：“也不知道是不是蹭到了杨念文的光，难得如此好运。”

    姜玥瑶听到他的自语，笑道：“你和京兆尹的关系倒也融洽了不少。”

    钟凡颇有些骄傲地点了点头。当然他绝对不会承认这是他死缠烂打的结果。

    “你说的这件事，本宫也有所耳闻，只是没想会和京城有关。”姜玥瑶回想了一下目前掌握的消息，道：“这伙人应该是流窜在沛州和密州之间，本就想着要和密州合作，如今有杨念文的这封信，倒是好办了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