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好得很啊。”
蓝依蓉看着跪在地上的穆巫嘉,微微一笑,语气中带着一丝嘲讽:“我一心为你着想,到头来你竟然不愿认我了。你可知道,我没有从刘清心手中收回账册,有一部分原因也是为了顾及你的感受。大战将起,我本打算让你先退回京城,等时机成熟,再将手里的账册递出去。可后来出了差错,见你一心想要回到战场,我才提前把这份筹码交了出去。”
“可若不是您从中阻拦,我的清白可以早些被证明。”穆巫嘉仍然跪在地上,语气中带着一丝不甘。
蓝依蓉微微挑眉,说道:“最后不也是还了你清白吗?还革掉了几个祸乱朝纲的人。”
“可我的那些战友呢?”穆巫嘉猛地站起身,声音中带着一丝颤抖:“您刚才说从未害过无辜之人,那因这事被杀害的那些士兵,难道不无辜?陈良又有何罪?”
穆巫嘉说着,胸膛剧烈起伏了几下,然后突然停住,环顾四周,捡起刚才被摔落在地的手链,哀声道:“这是归豆,他们日夜盼着战事暂歇,能归家团聚……”
话音未落,连成串的豆子不堪重力,崩裂开来,散落一地,悄无声息地落在地毯之上。
蓝依蓉一时哑然,最后只道了一句:“成大事,必有牺牲。”
“所以,所有人你都可以利用?”姜玥瑶突然开口,语气中带着一丝质问,“包括你的侄子,穆文业?”
姜玥瑶拍了拍穆巫嘉的后背,自顾自地说道:“穆文业原先是个纨绔,如今却成了这副疯癫模样,与你脱不了干系吧?你让他去北方做了什么?”
蓝依蓉神色如常,微微一笑:“北方有谁在,岂不是显而易见。”
姜玥瑶微微眯眼,似乎联想到什么,面色一变:“所以木勒陀如此笃定秘宝真的存在,是因为你的干涉。你让穆文业去北方就是为了这事。”
蓝依蓉笑了笑,不置可否。
穆巫嘉皱眉问道:“那他怎么疯了?而且他为何会帮您做事?”
虽然他与穆文业的关系算不上太好,但如今看来,穆文业也实在不该落得如此下场。
“那是因为他愧疚啊。”蓝依蓉缓缓说道,“嘉儿,你难道就没想过当年那场内战,蓝家灭门,怎么就穆家安然无恙,穆安还正好袭得了爵位?”
说到这里,一切似乎都已明了。就如同姜玥瑶当年叛出一样,穆安靠投诚告密,换得了后来的富贵。
蓝依蓉眼中流露出一丝可惜:“文业是个好孩子,虽不学无术了些,但心确实好的。在知道他的好父亲竟然做了这么多龌龊之事时,当即就表示他要为父亲赎罪。”
“你……”姜玥瑶没想到真相竟是这样。
所以穆文业对穆巫嘉这个堂兄怀揣的心思从来都不是讨厌,而是愧疚。这也能解释为什么当初宁柳随口撒的谎,说穆文业希望自己的堂兄能亲临自己的婚礼时,却没有被拆穿。
因为穆文业真的说过这样的话,他想在赎完罪后,和穆巫嘉做真正意义上的好兄弟。
穆巫嘉的脸色也不太好看,强忍着复杂的心绪,问道:“那他为何会变成这副模样?”
蓝依蓉顿住,似是在思索措辞。
姜玥瑶见状,轻嗤一声:“因为他失控了。我猜蓝夫人你同他说的是,句容二皇子木勒陀收到这个消息后,就会撤兵,如此一来,穆巫嘉的压力就会小很多。可是事实却是,你在撮合句容和粟羌合兵,攻打大周!”
“穆文业若真是良善之人,当他发现这个真相后,他会如何呢?”姜玥瑶紧盯着蓝依蓉的反应,发现她的指尖果然在微微颤动。
本想一心为父赎罪,却阴差阳错下,害了更多人的性命,到头来反而自己的罪孽更加深重。怎么会不疯?
穆巫嘉也回过神来,说道:“所以他那些‘对不起’,不仅是对我说的,还有因他之过可能死去的百姓。”
姜玥瑶面色沉重地点了点头。
“母亲。”穆巫嘉突然喊了一声。
蓝依蓉听到自己一直渴望听到的称呼,却高兴不起来。她有预感,这可能真的是最后一次听到有人这么唤她了。
果然,下一瞬,穆巫嘉就道:“这是我最后一次这么唤您了,那个幼时会哄我的母亲,终究是死在了十年前。”
起初,当他发现蓝依蓉并未死去,且知晓她是一切事端的罪魁祸首时,内心满是震惊与疑惑。他的母亲执念未消,一心想报那次内乱之仇,他不是不能理解。可当他进一步了解到她做出的那些不择手段之事后,便再也无法说服自己对她既往不咎。
蓝依蓉手中端着的茶杯滑落,一行清泪顺着脸颊淌下,随后她释然一笑,轻声说道:“不认我,就不认我吧。 ”
她盯着姜玥瑶的脸看了片刻,开口道:“既然如此,那你先出去吧。我有件事想单独和公主聊聊。”
姜玥瑶一怔,不明白她这番话的意图。穆巫嘉却站在原地,眼神警惕地注视着蓝依蓉 。
蓝依蓉见状,说道:“怎么?都到这个地步了,你还怕我会害她?”
姜玥瑶思索片刻,偏过头对穆巫嘉说:“你在外面等我一会儿,要是有什么不对劲,就立刻进来。”她抬手轻轻碰了碰穆巫嘉紧蹙的眉头,温柔地说:“一整夜了,你也累了,去歇会儿吧。”
“好。”穆巫嘉定定地凝视了姜玥瑶一会儿,最终还是哑着嗓子应下了。
待看到穆巫嘉的背影消失在夜色中,姜玥瑶才转过身,问道:“你想和我说姜忆阳的事情?”
蓝依蓉笑了笑,说:“你可真是太聪明了,我都担心我这个儿子一辈子都要栽在你手里。”
突然,她像是想起了什么,自嘲般一笑,“不对,他已经栽了。”
“姜忆阳怎么了?”姜玥瑶没有回应蓝依蓉的话,继续追问道。
蓝依蓉回答道:“我帮他,是因为他跟我说会洗清凤阳的冤屈,可没想到他野心这么大,没和我商量就杀掉了你皇兄,甚至还想除掉我。”
“虽然你们是和官府合作,才这么快找到我们的落脚点,但要说这其中没有姜忆阳的暗中操作,我是一点儿都不信。”
姜玥瑶皱起眉头,说道:“这么说来,姜忆阳岂不是已经知道我没死的消息了?”
“这我就不清楚了,但你们肯定已经进入他的视线范围了。”
蓝依蓉似乎又想起了什么,讽刺地说:“姜廷敬这个人啊,该心软的时候不心软,不放过任何一个无辜之人。为了让你皇兄的帝位坐得安稳,杀了那么多宗室男子,适龄的女子也都被远嫁到京城,可偏偏就留下了姜忆阳这么一个独苗。也不知道,他在地底下有没有后悔过,当初放过了这个孩子?”
姜忆阳,姜忆阳。
姜玥瑶在心里默念了几遍这个名字。由于蛊毒的缘故,幼时的许多事情在她的记忆里已经愈发模糊,但她依稀还记得,姑姑和父皇的关系,在很多年前或许并没有那么糟糕。只是自从父皇登上皇位后,便对姑姑越发忌惮,最终导致两人走向了不死不休的结局。姜忆阳当年能保住性命,或许是父皇看到这个熟悉的封号后,心生悔意,才放过了他。
当年的真相究竟如何,如今已无从得知。然而,父皇难得网开一面放过的孩子,最终却成了害死他儿子的元凶,实在令人唏嘘。
蓝依蓉见姜玥瑶陷入沉思,也没有出声打扰,而是在榻上摸索了几下,打开一个机关,里面放着一沓书信。
姜玥瑶被她这一系列动作吸引了目光,问道:“这是什么?”
“这是我和姜忆阳的书信往来。”蓝依蓉解释道,“我知道你有本事查到这些事,但总归要费些力气,这些就当是我帮你了。”
姜玥瑶随手拿起几张纸翻看了一下,确认她所言。
蓝依蓉趁着她看信的间隙,继续说道:“我知道嘉儿恨我,刚才我说话是狠了些,但我心里也心疼他。拿着这些书信,能还你一个清白,这也是我这个母亲最后能为他做的事了。”
姜玥瑶将书信全部攥在手里,看着蓝依蓉真切的面容,沉默了许久,突然开口道:“你早就做好了所有准备,所以无论我今天问你什么,你都会回答。但实际上,从刚才到现在,有个很重要的问题我一直没问。不知道如果我问了,你还会不会知无不言?”
蓝依蓉与姜玥瑶目光相对,笑着说:“所以你要问吗?”
蓝依蓉知道姜玥瑶想问她,做这一切究竟是为了什么。
为了什么呢?时至今日,这个问题的答案,蓝依蓉自己也不太确定了。
她原本只是想为凤阳报仇,可她要报复的人早就死了,满腔怨恨无处发泄。于是她就想着,要不就让那个虚伪的人守了一辈子的江山覆灭,这似乎也是个不错的结局。可是在知道姜玥瑶一直藏拙,还被亲生父亲下毒后,她又改变了想法。既然姜廷敬一直不想让女子登上皇位,那她若是扶持他女儿上位,岂不是更妙?但后续发生的种种,也让她不禁反思,自己是不是真的做错了。
姜玥瑶看着蓝依蓉有些涣散的瞳孔,又瞥了眼窗外渐渐变亮的天色,最终说道:“算了,既然是你我都心知肚明的事情,那就还是留一点体面吧。”
姜玥瑶知道,蓝依蓉一开始是存了覆灭大周的心思,或许是因为知道了她的存在,又或许是疯癫的穆文业最终唤醒了她的一丝良知,她才改变了计划。但又或许直到现在,她仍然没有放弃鼓动自己登基的想法。手里的这些书信能让自己多一些筹码,但她既然说是为了穆巫嘉,那就姑且这么认为吧。
想到这里,姜玥瑶转身准备离开,却被蓝依蓉叫住了。
“公主。”蓝依蓉见姜玥瑶没有回头,也不在意,继续说道:“你身体里的蛊并非无药可解。”
*
“穆巫嘉。”
穆巫嘉正倚着树闭目养神,听到熟悉的声音后,连忙抬头望去,伸手接住了朝他跑来的姜玥瑶,随后又松开,细细打量了一番,才悄悄松了口气。
姜玥瑶看着他小心翼翼的样子,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说道:“好了,我没事。”
“嗯。”穆巫嘉又紧紧抱住了姜玥瑶,闷声说道:“阿瑶,我现在就真的只有你一个亲人了。”
姜玥瑶故意逗他:“不对,还有你堂弟穆文业呢?”虽然她不喜欢穆安夫妻俩,但穆文业这个家人还是可以认的。
“阿瑶,你怎么净说些破坏氛围的话。”穆巫嘉一愣,不过看到少女眼中的狡黠,立刻就明白了,笑着应了声好。
恰好此时,天边泛起了鱼肚白,朝阳即将升起。
“一切都会好的。”穆巫嘉搂着姜玥瑶突然说道。
姜玥瑶想起刚才蓝依蓉跟自己说的话。
“你新婚之夜时,应当收到过一个锦盒。”蓝依蓉见姜玥瑶猛地转身,仍然不紧不慢地说,“那是你母亲托我交给你的东西,锦盒里虽然什么都没有,但那锦盒本身就是你一直在苦苦寻觅的尔木诺赤。”
姜玥瑶靠在穆巫嘉的肩头,看着东升的太阳,眼里闪着光,笑着回道:“是的,一切都会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