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昔从褚华公馆出来时,灰青色的天空密不透风,街上的光点斑驳探出薄雾蒙蒙,忽泄一丝秋情。
像是要下雨。
文昔回望直冲云端的高楼,从一方方小格子中,默数到那独属于小五的暗淡。
今晚,那四个心怀鬼胎的人,轮流实打实地灌他,铁打的精神也防不住。
没有女人陪在他身边,文昔不放心他,送他回众多狗窝中离俱乐部相对最近的一个。
也是文昔唯一踏足过的一个。
来时路上,小五上了车便一头栽在她肩上,任凭拳打脚踢也吃了秤砣似的焊在那儿。
颠簸流转,酒精溃散于四肢百骸,人也倦怠。
文昔索性摆烂。
那一刻,他是孤独的。
替他开门,扶他上床,看他入眠,而后才离开。
文昔点亮了手机屏幕,最上方悬浮框里是单宁留给她的信息。
问她几点完事。
发送时间是零点整。
文昔没回,收了手机。
凌晨两点的街道,无人可偷的心事解锁桎梏,最适合情绪外放。
文昔沿着街边,踢踏簌簌落下的秋叶,漫无目的地踱步。
走过了一整条寂静无人的长街,眼前的景色逐渐令她熟悉。
那个给校服都能穿得像是在T台走模特的男生,被逗的面红耳赤,活跃于她的眼前。
……
“你家还没到?”
“给别的女生答疑不厌其烦,对我就没耐心。”
“你都知道那是讲题。”
“那,我的课业,也拜托你咯。”
……
文昔无声地笑了笑。
原来,得过且过的生活也不赖。
那份想回家的心,即刻急迫起来。
欢愉过早。
路口过往的私家车倒是闪过几辆,出租车没见一个。
凌晨这个时候,车本就难找一些,地段又是京市中心城区的繁华之处,高档小区林立,附近住的人都有私家车接送。
文昔一时间犯了难。
在估算从这里跑回家要花多少个钟头之间,她重新拿出手机,从名单中略过单宁,拇指浮在俱乐部相关人员的那几个联系方式上。
还得是找个人来接。
“滴滴”。
一辆通身漆黑的车,减速而过,打着双闪停在路边的待候区。
文昔敛眉眯起眼看过去,车窗缓慢地摇下来。
直觉,那辆车里的人在等她。
文昔放下手机,走过去,另一只手伸到口袋里,空空如也,没有趁手的武器,倒是停车的位置两步远有个树枝横亘在那。
一步,两步……一双黑色的运动鞋踩在了堪比小拇指粗细的小木棍儿上。
“小姑娘,这地方不好打车,我送你回去吧。”
不等文昔弯腰有所动作,车窗内的人先开了口。
声音有些困倦,仍然轻轻柔柔。
文昔顿住。
像是在梦魇中听到了来自母亲的安抚。
她的目光由警惕变幻成蓦然转向了声源。
一张年轻貌美的女士的脸,清晰地展露在车内暖光灯下。
司机看了眼后视镜,得到了女士的首肯,开了车锁。
“咔嚓”。
很清脆的一声,有一种魔力,朝四射而出细密的网,兜住文昔的反射弧。
遥远的空间传来古老空灵的召唤:【来啊,上来吧,你不敢吗?】
不能随便上陌生人的车,幼儿园小朋友都知道。
“好啊,那就谢了。”文昔先谢过,再上车。
她是京市小魔王,连打群架时候敌方的车都敢扒。
一女一男,两个中年人,而已。
关上车门,车子再次启动。
淡雅的香氛弥漫在整个车厢内,不浓郁,细密地抚平每一根神经,松懈掉人紧绷的心弦。
文昔安然地靠着车门边,繁复的心情平定了许多。
身旁端坐的女士,头上挽着精心打理过的发髻,几缕发丝跳脱地垂在墨绿色风衣肩处,她的身上也散发着淡淡的某种花儿的馨香。
“家住哪里?”女士偏过头问,她的声音温润耐听。
文昔随口报了个地址。
车子平稳地滑出一段路后掉头,与来时方向背道而驰。
司机专注地开车,那位女士俯首翻阅手机。
安静极了。
就在瞌睡虫即将上脑之时,文昔听到旁边的女士悠悠开口:“老孔,棋棋在学校过得如何?还适应么?”
手机摆在腿上,女士看向前方的后视镜。
文昔没那个探听别人家私事的癖好,很不礼貌,可车厢就这么大点地方,她避也无从躲避。不过,对方似乎也不介意谈论给外人听。
孔酩看了眼后视镜里温文尔雅的女人,嘴角勾起意味不明的笑:“看上去心情不错。”
“哦?是吗?”女人感到意外。
半分忖度过,孔酩说:“有件事。”
前方交通灯绿红转变,车子稳稳停下。
孔酩继续:“这孩子,放学后没直接上家里的车,而是跟一位女同学走了。校门口那里单行路,我绕了一圈没见到人,找了好半天,后来在街边碰见了。”
女士原本有些疲乏的面容,忽而亮了起来,声音也上扬了些:“交到朋友就好,本来还担心会不适应。”
街景昏暗,红绿灯前只停了他们这一辆车。
文昔没了困意。
她想,这位女士的女儿性子定是有些孤僻,若是跟她一个学校,她不介意出手保护。
绿灯亮起。
车子再次启动,一时无话,空间再次进入静谧。
过了不知多久,有电话打了进来。
是那位女士的。
文昔留意到女士翻了半天手机,估计就是在等这一通来电。
清爽的女声从听筒里溢出。
文昔的听力很好,不会误判。
接听电话的女士,难掩的欣喜。
“快到了。”
“还适应学校的生活么?”
“嗯,交到了朋友,真好。”
女士倏地侧头微微看向文昔,解释道:“中途遇到点事,一会儿到家。”
“阴天就别穿短裙子了,多不方便。或者,你穿它搭配上我给你整理的那件红色风衣?”
“好。”
“别等我了。”
听着听着,文昔的胸口逐渐涨的发紧,喉间充胀着酸涩。
如果她的母亲还在,她也会不分时间的粘人撒娇吧。
闲话家常的母女,分享一天的心情,互相给出穿搭的意见,哪怕是意见相左,不耐烦的争吵也好过无边的空寂。
她没有妈妈了。
世上再也没有可以听她任性地倾诉喜怒哀乐的人。
耳边的闲聊声不知不觉间消弭,等文昔回过神来,车子已经逼近了错综复杂的老胡同。
这个行车路线不是最佳走法,胡同里不方便车辆驶入,离她住的巷子口还要绕过两条街。
车上太闷了,文昔想跳车跑回去。
“麻烦您,前面停一下。”
文昔的身子稍微前倾,跟那位孔姓司机说道。
就到这吧。
感谢短暂陌生的缘分,藏在心角里尘封了多年的“妈妈”这个词,在这个不敢说思念的秋天,鲜亮了一瞬。
纵然遍体鳞伤,人生还要继续。
车在巷子口停下。
“谢了,漂亮姐姐。”
文昔故作轻松地跳下车,转身挥挥手。
女士莞尔一笑,小姑娘嘴挺甜的,就是看上去面色寡淡,不好相处的样子,和她那个傲娇的女儿倒是有一些相似。
门合上,车身轻晃了下。
女人笑得柔软,脸上呈现的岁月静好与初见那一眼别无二致。
似有未完的话要讲,她有一瞬间的顿错,仍满目柔情地告别:“一个人在外,照顾好自己。”
晨风不知心底事,起于无名的源头,泛泛地飘过长街,越过胡同,在巷口涌散,卷起了一句良言好劝的心声,撩落了附着的染染香气。
盘根深扎的烟熏醇浓,此刻无处遁形。
文昔的心脏冷不防猛然地抽动了下。
霎时间,她读懂了女士眼中的欲言又止。
收起了顽性,文昔重新防备上她的冷锋与尖锐,唇角平而冷硬,生淡地“嗯”了一声。
沉重的雕花木门开了又合。
院子里静悄悄。
文昔回到东侧厢房,换了鞋上楼。
卧室里,在床上躺得四仰八叉的人,睡得酣甜。
文昔体感的温度回升了些。
她去冲了个澡,洗漱一番,回到卧室看了眼手机。
凌晨三点。
还能再睡两个多小时。
“往里面点。”
文昔扯住被子一端,使劲儿一甩,骑在被子上霸占了整张床的单宁被兜进了床内侧。
单宁睡的迷迷糊糊,惊醒之余,半眯着眼,视野一片模糊,嘴里黏黏糊糊地念叨:“嗯?文昔,你回来了啊?怎么没给我打电话呢?我好去接你的。”
文昔没应,掀了被子上床睡觉。
一晚上斗智斗勇精疲力竭,困极了。
以至于,外婆来敲东屋的门时,二楼卧室里两个人还沉睡不醒。
“小昔啊,还在吗?”
文昔听到楼下传来的动静,一个激灵坐起来。
看了眼压在她腰间一条细长的腿,推了下睡懵了的单宁。
“快起来。”
文昔拖鞋都没来得及踩,光着脚跑下楼。
开门,猛然吸了一口秋日早晨清爽的凉气。
“我都敲了好半天,还以为你已经上学走了。”外婆满脸都是委屈。
文昔拉过外婆的手,覆上去,还是温热的。
叩门的第一声,文昔就醒了。
“对不起,外婆。”文昔连忙道歉。
外婆捏了捏文昔不多肉的小脸,宠溺地说:“快来吃饭,都要凉啦。”
“好,马上洗漱。”
文昔不想外婆等,又说:“您先歇着,吃完了,我会收拾好。”
“哎,好,好。”
外婆还没转过身,就看到刚下楼哈欠连天的单宁,揉着眼睛懒洋洋地:“早啊,外婆。”
“哟!丁丁昨晚上在家里睡的?瞧我这记性,就准备了小昔一个人的饭食。”
“额……”单宁赶快收了下巴,彻底清醒。
文昔使了个眼色。
单宁秒懂。
“外婆,我早上一般没啥胃口。”
文昔随即附和:“够两人吃的,外婆。”
单宁隔着睡衣摸摸肚皮:“是呀,女孩子饭量很小的,您不用担心我们。”
“那怎么成?长身体呢,绝不能饿肚子。”外婆撒下文昔的手,转身脚步焦急地朝正堂屋子里走。
文昔递了个眼神,单宁紧忙趿拉鞋子跟过去。
“喏,外婆给你们的零花钱。”老人家从床头柜里翻腾出一个小荷包,拿出两张红色钞票,不由分说地塞给了单宁,“拿去买早餐,挑喜欢的吃。”
单宁左手麻利地接过,立正站直,道了声:“谢谢外婆!”
接着抱着老人家猛亲一口,趁老人家稍不留神,转手就给钱塞到了床边枕头下。
“这孩子。”外婆被亲晕了,满眼都是幸福的笑意。
简单的梳洗完,文昔和单宁快速塞了两口早餐就出门上学了。
文昔家离学校比较远。
若是按别的省市有学区房的规划来说,她应该去的是京大附中。
鉴于早上两个人平等地吃了个五分饱,站在街边等车吸冷气的小机灵鬼单宁同学,提出了一个十分人性化的建议。
“咱们俩好久没一较高低了,文昔。比试比试?看谁先踏进校门。”
中肯的好想法。
文昔活动了下肩颈:“赌什么?”
“包一个月早餐!”
文昔扬了眉梢,校服外套的锁链一拉到顶。
在单宁弯腰抻筋的功夫,趁其不备,撒腿开跑。
原地还等发号施令的单宁,反应慢了半怕,随即追逐于后。
“哎!耍赖!”
两道青春靓丽的身影,竞相追逐,奔出长街,跨过小道,惊飞湖边公园闲散的白鸽。
所行至车流密集之处,六中校门遥遥在望。
“那不是令乘阑吗?”
单宁落后文昔几米开外,喊道。
即将掠入校门的速度分毫不减,文昔脚底忽的转了个向,笔直地朝新的目标奔去。
“岂有此理!和她都不熟,我妈非要给人请来。上次话都没说,就往我的脸上抹蛋糕,搞得很……”
“嗖”的一道蓝白相间的影子扑到怀里。
令乘阑抄在裤袋里的手敏捷地抽出来,蹙眉喊道:“当心!”
柳序瞠目结舌:“亲密!”
文昔直愣愣地跑过来,没刹车减速。
一头扎进了令乘阑的怀里,被稳稳地托住,两个人惯性地退后了几步才停稳。
女生的腰肢紧致,不似盈盈一握那般娇柔,仿佛能清晰地感受到强有力的心跳牵动之下的脉络。
令乘阑掌心的温度直线攀升。
文昔混迹于校园和社会之间,交过手的男性中尤以学生群体不在少数。
个中差异她最为了解。
令乘阑的手臂,是男高中生里少有的坚实。
还以为会是弱不禁风的书呆子,没想到既温暖还有安全感。
文昔在他的怀抱里缓慢抬头平息气息,得逞之后俏皮地眨眼:“早安,令乘阑。”
深情款款的一双眼,紧密相连的两道影。
一片黄叶挣脱数枝的纠缠,落在了女生的手背上。女生的手心向下,搭在男生的臂弯里。
侧边攀满墙面的过期花茎大片剥落,围墙内有朗朗读书声阵阵袭来,擦身而过的同学们喁喁私语,这不合时宜的接触。
目睹全程的柳序,后知后觉地凑上前来,贼兮兮地坏笑:“文昔同学,生扑啊!”
并,手动点了个赞:“凶猛。”
令乘阑迅速撒开了手,不自然地回了声:“早。”
随着令乘阑的后撤,那点炙热的触感消失。
“下次免费观看的时候,别出声。”文昔一记冷眼飞丢给柳序。
这人,真扫兴。
柳序不觉有误,嘿嘿一笑:“还有下次?”
令乘阑受不了他们两个拿他逗乐子,抬腿要走。
情急之下,文昔按住令乘阑即将抽离的手臂,脑中飞速旋转:“令乘阑同学,我一路跑过来……额,腿软,能帮忙扶一下么?”
令乘阑犹疑。
“不许拒绝。”
“……”
“你说的,同学之间,能力范围内,帮助一下无可厚非。”
什么叫做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令乘阑同学总算切身体会到。
令乘阑端起僵硬的手臂横在半空中,文昔的嘴角翘起一抹奸笑,给手搭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