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天际微亮。
令乘阑依照昨晚分别前的约定,打车赶到了离文昔所在的宴韵府邸最近的一个公交站。
三公里。
文昔说运动会报了长跑,要一路跑过来。
令乘阑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应她心意,免得她又要给他“添罪状”就是了。
下车的时候,一小股凉气喷薄袭面。
令乘阑单手给书包甩到肩上,另一只反手关上车门,抓了把零乱的头发,将校服外套上的锁链一路拉升到下巴处。
早来了十几分钟,五点半的车站空荡荡的,令乘阑翻开在车上时就攥在手里封皮泛凉的小本子,温习英文单词。
同样是打车到附近,文昔刻意让司机停得远一些,在隔壁那条街,以防和令乘阑撞个正着。
她一路小跑过来,有点急,气息微乱,一眼望见了在站台里来回踱步的男生。
整个世界满目萧索凋零,蓝白相得益彰,明亮地闯入这暗灰的沉寂。
一切都鲜活起来。
“令乘阑!”
文昔回神喊了他的名字跑上前。
闻声回头的男生,视线定定地锁住了她,眼里没有其它的光景。
不知怎的,文昔觉得令乘阑回眸的那一秒,她如沐圣光似的,感觉周身的路灯都黯淡了许多。
“早啊。”文昔最后几步缓冲下来,改成慢慢走过去。
令乘阑收了小笔记,随手纳入校服衣兜里,跟她打了个招呼:“早。”
可能是起的有点早,他的声音有点喑哑,很像大提琴发出来的深邃低沉的音色。
文昔卸下肩上的包,从里面拿出一件熨烫后叠得平整的白衬衫,往前一送:“还你的,谢了。”
令乘阑接过,看了眼从宽大校服袖口里伸出的手,她的手很小,指节细细的,昏黄的灯光下柔了层暖光附在上面。
物件是规规矩矩还的,没有额外的小动作。
文昔看着令乘阑给衣服装进了书包里。
动作很轻,他似乎很喜欢有条不紊地整理一切,永远是干干净净板板正正的着装,包里的书按照尺寸码放的整整齐齐,笔也都是对号入座地别在各个袋口。
打量的目光过于肆无忌惮,惊扰了旁人。
“在看什么?”令乘阑拉书包的动作一顿。
趁对方没反应过来,手部的动作光速延续下去直至给书包挂回肩上。
这才明显放松了些。
令乘阑还以为她反悔,想拿回衬衫。
倘若真那么发展走向,他觉得自己怎么找补都是无用功,都会被她钻空子。
文昔鄙夷地看令乘阑护犊子的动作摇摇头,问出了不符合这个年纪发人深省的问题:“循规蹈矩地活着,不累么?”
“你向往无拘无束,我习惯按部就班。本就是两个世界的人,我体会不到你的方式,正如你理解不了我的原则。”
好学生就是与众不同,讲起话来大道理一套一套的,小小年纪像个老学究。
温柔、善良、乐观、积极向上,多么美好的词汇。
她活在他的反义词。
文昔不禁审视自己,眼前的人过着与她截然相反的人生,她坚持扭转别人的习惯,横看竖看都不利于社会和谐。
不过。
强扭的瓜究竟甜不甜,也得先掰过来尝完了才能下结论。
她骨子里飘荡的那点顽劣因子占了上风。
那人说过,就算栽进泥塘里,也要甩别人一身腥。
这是生存法则。
她都记忆深刻。
偏得那日巷口出现了一缕暖光,动摇了她垒砌多年的心墙,
光渗透过阴霾。
她本能地伸出手......
车站的人不知不觉间多了起来,人多混杂,目标一致————来赶头班车。
从首站发车过来,还要经过十多站。
聚集的人快占满了站台,文昔朝令乘阑的手边靠了下。
有一丝冰冷飘落而至。
令乘阑余光偷瞄文昔另一边,排队的人略显拥挤的状况后,没躲。
人多的唯一好处,大抵是冷气减少了,周身涌动的温度节节攀升。
尤其,文昔感觉右半边有着截然不同的升温速度。
六点钟,公交车准时准点进站。
人们按序有秩地排队上车。
在车门口,令乘阑让了个身位,示意文昔走在前面。
文昔也没跟他客气,径直上车扫付款码。
他们到得早,排在队头领先上车。
只是,公交车一路过来车厢里仍积攒了不少的人气。
这是市中心站,车厢里根本没有空座位,就连吊环扶手也没空几个了。
文昔寻觅到一处相对空缺大致可供两人并排的位置,站住。
她的身高中规中矩,大约一米七。
由于嫌弃公交车上晃动的那个吊环扶手不够稳妥,所以她抬手越过了头顶的吊环,毫不费力直接握住了上面的横杆。
令乘阑走过来时,没有站在她预留好的身侧,而是直接停在她的身后。
车厢里温度并不低,文昔还是能感受到无形中那股缭绕的热气尾随而来紧密地烘托着她,很舒服,很莫名地令人上了瘾。
陆陆续续上来的人,给车近乎填满。
这一次,文昔两边站着的人,一个穿校服,一个背着时尚又闪亮的单肩包。
都是女生。
车子发动,所有人因惯性均摇摆了下。
令乘阑搭在横杆上的手中,同时反扣着文昔厌弃的吊环,坚如磐石地扎根在文昔的身后。
有了小骑士的保驾护航,今天行进途中顺畅了许多,没有任何人来骚扰文昔,她周身也安静得很,大家似乎都很忙碌,虽然也不知道在忙什么,左右都在摆弄手机。
文昔有晕车的毛病,她轻易不尝试在车上看承载任何文字的东西。
于是乎,她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在了后背。
每当遇到红绿灯车子减速,或者车子停靠,进站台,过道里有人下车不免要挤过去,身后的独属于某人的裹着浓郁清香的荷尔蒙气息就会扑向她。
一个坚不可摧的盾立在后面,它能阻挡烦扰和喧嚣。同时,这盾也有温度,有人情。
五岁之后,文昔鲜少有受人庇护时的情动。
没有周旋地谈条件,没有讨巧地试探,被人这样不问缘由环拥的保护感,经年不曾体会过。
令乘阑就像是来自另一个图层的人,他与强势和霸道丝毫不沾边,却极力纠正她横冲直撞的野蛮世界,
她就像无度的风贪婪汲取甘霖,直至善意枯竭。
几分钟前,萌生的以她之利矛攻他之坚盾的极端想法,已经顷刻瓦解。
令乘阑说她不理解他的原则,她是不服气的,没人敢说她的不是。
知她恶的一面还肯护着她,这样很好很好的人,她又不忍心伤他分毫。
这一回,做个普通人吧。
和别的女孩子一样,简简单单地去交朋友,去感受这个世界。
对于文昔和令乘阑一同出现在校门口,又一起上楼这件事,即便同学之间谱写爱与情润色后传的沸沸扬扬、传言亲眼目睹者讲述的绘声绘色,单宁也不觉多稀奇。
屁颠屁颠跟在文昔身边的男性多了去了,以单宁的数学能力,根本算不过来。
“昨晚给我们几个支开,就是为了泡小男生哦。”
单宁一下课迫不及待地借了文昔同桌的位置,单脚踩着前桌同学的凳脚上的横杠,前摇后晃,很没正行地闲聊。
文昔:“人家跟你同岁。”
“我又没指年龄。”单宁眨了眨不怀好意的眼,“是说那方面。”
高中生,即便是生物课听得不认真,该有的生理知识了解的一点都不会少。
话题很危险,超速地往边缘开。
文昔淡淡地扫了单宁一眼:“哪里都不小。”
“啊?你试过了?”
“嘶!”文昔看了眼门口走进来的是三个男生,提醒她,“别乱说。”
“是你说的嘛,不小。那不就是你连他力气小不小都测出来了。”单宁幽怨地看文昔,“原来你昨天是跟他约架,不是约会?”
多虑了,单宁这个单向行驶的脑回路怎么可能会动歪脑筋。
“跟谁打起来了?”
七班的人大摇大摆地从正前门走进来,出入自如,跟在自己班级别无二致。
冯卞皓捞了过道另一侧的凳子坐下。
周庚和华扬分别站在文昔和单宁的桌边,吊儿郎当地靠着。
“自己班级没桌椅板凳么?总来我班蹭。”文昔呛了他们一句。
“七班哪有五班香啊!”华扬说完撞了下周庚,挤眉弄眼,“是吧?”
周庚看上去神情恹恹,心事很重,没理会他。
单宁接过话:“那让你班男生勤洗澡,别总往我们班跑。而且,你这个没有班级荣誉感的危险发言,被老何听到,又要开吼。”
七班的班主任是一个身子不算高的男人,叫何东。个子矮嗓门大,中气十足,听他的课最后一排的学生都不打瞌睡。
往往听完一节课,前面同学的耳朵都嗡嗡直响。
因此,他的学子们送了个响彻校园的称号“何东狮吼”。
“还没说呢,要打谁啊?”华扬继续问。
文昔没回应。
单宁看出来文昔不想再提,说道:“女生之间的事,少打听。”
“你要的课表。”一直没吭声的周庚给手里的一张纸拍在了文昔的书桌上。
“这啥?”
几个脑袋同时凑近看。
“一班的课表。”文昔在他们的视线未落定之前,抽走了那张纸,“昨晚让周庚帮我问的。”
华扬眼睛瞪得溜溜圆:“周庚,你咋搞到的?”
“小卞不是在追一女生么,她好朋友是一班的。”周庚朝冯卞皓扬了扬下巴。
平时,跟着文昔的这几个同学都不会拿彼此间的姓名说笑,今天周庚突然犯了混劲儿,非要欠一嘴。
“丫的,别小卞小卞的叫。”冯卞皓急了,起身冲上前锁住周庚的脖子,使蛮劲给人往下压。
“不然叫啥啊,喊你大卞你敢答应吗!哈哈哈哈!”华扬更离谱,越说越来劲。
单宁跟他笑的前仰后合,甚至拍起了桌子。
栾茜从外面上完厕所回来,凝望眼前热热闹闹的一幕,不敢上前。
文昔也笑弯了眉眼。
注意到后面有人站着,文昔看了眼是她那沉默寡言有些内向的同桌,她推了乐不可支的单宁一把:“单宁,起来,给人家让位。”
玩笑话一笑而过,任务完成了,周庚带头解散,冯卞皓气冲冲地追在他后面还在理论。
人都走开了,栾茜才安心地坐下,凳子上还有余温,是她无法攀附的温度。
下节是化学课,栾茜乖乖地从课桌里拿出印有粉色卡通猫包装好的化学课本,低头间余光瞄到了她那个“小魔王”同桌,给一张纸折了又折,最后丢进了桌堂里。
照例旷掉课间操,文昔去图书馆后身暂且停工的小楼内闲逛。
学校本打算拿这栋明理楼打造多媒体和实验室,同时还给艺考生提供了舞蹈室和声乐室。
设想的目标很完美,但不知道什么原因,施工进行到收尾的装修阶段,投资方突然断了资金来源。
这楼从上学期末至今都处于停摆状态,楼内各个大教室空荡荡的铺满了灰尘,零散错落的装修垃圾随处可见。
一楼西侧最里间是近八十个平方的舞蹈室,目前只是在一整面墙架设了通顶至地的宽大镜子,还有堆放在房间角落里的桌椅。
偶尔会有一些叛逆的男生来这里躲着抽烟,因为整个楼现在都没有安装摄像头,也有运气不好的时候会被校领导抓现行。
躲躲藏藏的还不如去厕所来得爽快尽兴,渐渐地来这儿的人少了。
文昔很喜欢这类僻静又看似破败的场所,她会觉得很安全。
走近舞蹈室,她一如之前一样坐在正对着镜面靠墙的一排长凳上,翻转起手机。
朋友圈的新消息寥寥无几,其他人加一起都抵不过爱生活爱分享的华扬发的动态多。
他的精力总是那么充沛,无法想象什么样的生活才会耗尽他的气力。
指尖往下划了很长的一段,文昔都没有看到有关于令乘阑的动态。
该不会是给她拉黑了吧。
文昔退出朋友圈,从好友列表为数不多的人里点到令乘阑的头像。
他的朋友圈很空,什么都没发。
文昔不敢置信,她点开令乘阑的对话框,聊天记录还停留在上次因为一个包来回拉扯的话题。
她想发条消息试试是不是给她删了。
就在这时,来电铃声响了。
文昔看了眼来电显示,迅速划开接听键。
“七叔。”
“小昔,没在上课吗?”沉稳的声音从听筒内传出来,文昔皱了下眉,自觉地将手机隔开了些。
问题就很多余,她要是上课还会接他电话么。
“没。”文昔说,“七叔,您回来了。”
很客套,没情绪起伏。
七叔这两天回来,是小五提前给她做过报备的,而七叔必定知道消息已经传达到她这里。
小五肯主动告知她关于七叔的动向,那肯定是老家伙怂恿小五这么做的,每回时间不短的分别再重逢,七叔就让小五当传话筒。
他们之间,情感微不足道,就靠唇齿间难言的关系维持,至少在文昔的心里是这么认为。
“嗯。小昔啊,中午让小五去接你,来陪我吃个便饭。”
“好。”
两人没什么话题可聊,不过就是一个交代,一个附和。
挂了电话,她转而给小五发了条信息。
文昔:过来接我
五哥:现在?
文昔:嗯
发完最后一条,文昔直接给手机塞衣兜里,起身从舞蹈室离开。
不用看小五的答复,她知道他会过来。
无论何时何地,她发话了,即便是七叔在场,小五只稍打个报告,仍会直奔她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