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子离了主街道后，向西拐了两个路口，在一处停车位爆满的路边停下。
文昔抬眼看过去，赫然亮起的三个大字“天枢馆”近在眼前。
下了车，文昔反手关上车门，迎面走过来几个男男女女，均是穿着大胆露骨的服饰，想必也都是混迹于此类场景的老手，映衬文昔身上的校服有些滑稽。
门口的侍应生殷勤地给他们开了门，前面的人吵吵嚷嚷地往里头走，文昔跟在他们的后头正要踏进室内，被拦了下来。
“不好意思，未成年的学生不得入内。”侍应生面不改色颇有挑衅地上下地扫量文昔。
内涵的意思很明显。
文昔扬眉，卸下肩上的背包，在对方讶异的神色中，麻利地给校服上衣脱了下来囫囵个儿塞进包里，然后给一条校服裤腿卷至膝盖处，拆了头绳，泼墨似的长发倾身而下，散落在双肩。
秋天的傍晚天气很凉，站在台球厅门前穿着短袖露白花花小腿的文昔眉头都没皱一下，
见她如此上道，服务生没再多说一个字满意地眨眨眼，示意她可以进去了。
天枢馆一共承包了五层楼。
文昔走近一楼大厅，看见里面排满了台球案子，杂七杂八的男女成双成对地黏糊在一坨，烟雾缭绕中球与球之间的碰击声不甚清晰。
耳边尽是些浑话，她镇定自若地穿越其中，忽略掉朝她投过来的各色眼光。
手里刚解锁的手机迎来一大波消息，叮叮当当地在屏幕上方翻滚跳跃，文昔点进对话框，快速扫了眼冯卞皓圈了她的那句。
走到前台，文昔跟里面坐着的妆感稍有厚重的女生报了冯卞皓的名字。
这时，有个男人贴近过来问东问西，偷瞄了文昔好几眼，令文昔不舒服，她退让到了一边。
确认好了预定信息，前台的女生通过呼应器，摇来了一个帅气的接待，引领文昔乘电梯到楼上的贵宾区。
身后那个男人看了眼电梯，还杵在前台问：“楼上的位置是要提前预定吗？”
在电梯里的不多时功夫，文昔重新快速浏览了“六中群魔乱舞”七人小群的消息。
飘在最上端的一则，是她离校前发的。
文昔：先撤。天枢馆等你们。
紧接着就是周庚他们发来的对话。
周庚：【OK表情】自习课被班主任占了，我们不能提前撤。
单宁：趁我去洗手间的功夫，怎么就一个人先跑了！！！
华扬：【哭脸表情】
冯卞皓：台子我订好了，去了直接报我名 @文昔
蒋冉：什么情况？
华扬：晚上去抬杆，一起啊？
蒋冉：不去，学不会。
华扬：来嘛，这回是新台子，哥一对一手把手教学，保证让你今晚出新手村。
单宁：就凭你？笑死人了。上回某人落后我三个球，气的差点给人家杆子折了。
蒋冉：谁是哥？毛都没长齐的小屁孩，姐姐今天心情不好，你要是教不会，别折杆了，折你的手。
华扬：@单宁 让你的，今晚再比！
华扬：冉姐，包教会的，来吧，人多热闹。小浩子难得钱包大出血，给足他面子呗。
冯卞皓：是啊，冉姐别流泪，来流汗吧。
蒋冉：别烦
华扬：【哭泣表情】
冯卞皓：【哭泣表情】
至此，群里恢复宁静。
大概是到了上课时间，手机都收了。
电梯到达了三层，晃动的那一秒，文昔头有些疼，胃里面翻江倒海的感觉去而复返，索性她也给手机收回口袋里。
看了那么多文字，真晕。
不过，楼上的环境相比刚进门的一片嘈杂，明显清净了许多。
三楼整个大厅分东西区，一共六个台案。
冯卞皓事先订的是东区这边。
“你好，最内侧的v2是你们订的桌。”
帅哥接待给人送到了指定地点，手中的感应器又响起来，他礼貌地表示：“稍等片刻，会有人送来饮品和零食。”
目视着女生坐在了靠窗的位置并对他点头回应后，帅哥才一溜烟迅速跑没影儿。
免去了面对陌生人的尴尬，文昔闲懒地靠在椅背上，放松了下颈部，而后低头摆弄手机。
小五又给她发了几张酒桌上的照片，无一例外都是应酬，除了家里人，那些大腹便便的酒囊饭袋她一个都不认识。
一个翻白眼的表情包丢了出去。
对方抛回一个摸头的表情动作。
自觉无聊，文昔退出聊天界面，从好友列表里翻出了令乘阑，点进跟他人一样干干净净的朋友圈，继而对着空荡荡发白的屏幕中央发愣。
她从来没觉得一个男生的心思这么难懂。
情绪来的阴晴不定，说话出尔反尔。
对着长时间不操作而黑掉的手机屏幕，文昔凝神，人生中头一回审视自己。
长得有那么差吗？
好像跟姚芊真也没什么太大区别。
还是说，其实令乘阑是近视，非要她贴到他脸上才会看得见？
反应过来“照镜子”的自己举动有些犯蠢，文昔给手机翻过去扣在大腿上。
总而言之，一个结论。
那就是，不挑时间，无论地点，她的视线总会率先扫描到令乘阑，而他连半分回应都没有。
讲题就那么有瘾！
连分一分神给周遭环境都吝啬。
周庚他们跟个行走的大喇叭似的吵得满楼层都听得清，令乘阑连眉毛尖都未动一毫。
咫尺之间，文昔不信令乘阑一点都没感觉。
前晚答应过，再见到她会主动上前，全都是假的，应付她的，骗人！
文昔捏着手机的指尖暗暗发力，屏幕在强压下近乎碎裂开。
不信守承诺的人，总要付出点代价吧。
此时的楼下大厅内，走进来七八个贼眉鼠眼的男人。
“胜哥来了！”
嘈杂拥挤的人群中，冒出个人头，急头白脸地招呼着为首的两个人。
其中一位，大胡子，酒糟鼻，一脸的横肉。
另一位被匆忙中拽来的人，身材消瘦，但满脸淤肿，外套披在肩上，穿过脖颈的一圈圈白色绷带缠绕着吊在半空的手臂。他气还未喘匀，直打晃儿。
“人呢？”万胜眼中划过一道狠厉的眸色，省略了不必要的寒暄，开门见山咬牙切齿地问道。
“在楼上，我盯得死，就没下来过。”
答话的人就是刚刚靠近文昔的偷感及重的男人。
万胜的马仔，人称宾子。
打从文昔一只脚迈进天枢馆，宾子就自以为不留痕迹地靠近文昔，趁机打探她的动向。
后方有人挤过来发出疑问：“确定就一个人？”
听说出事的那天，那女生身后可是站了不少的帮手，都是混社会的不良青年，绝对不简单。
孤身出门在外，敢如此招摇，必定不会形单影只。
“钱哥，我跟前台的小姑娘打听了，三楼是贵宾厅，试营业期间，要提前预定。刚我从楼梯那边上去偷看了眼，没别人。”
“那就好办，今儿必须给她按死在这。”万胜睨着裹白绷带不争气的侄子，“真出息啊你，玩女人，差点给自己玩残了！”
后者低头不敢言语。
钱亮见状，拍拍万胜的肩：“算了，跟孩子计较啥，女人而已。常在河边走，偶尔湿个鞋不很正常。待会儿教训了那个臭丫头，让咱大侄子尝个够，好好补补。”
跟随而来的几个人不约而同地笑得狰狞。
唯独重伤患者笑不出来。
万胜一把子乎在他头上：“怂样。”
电梯处传来“叮”的一声响，哗啦一声门开，而后有稀稀落落的脚步声逐渐逼近，伴随嘈杂。
“几位先生，这层是贵宾专用，您、您们不能擅自进入。”
端着盘子的应侍生小哥，尽职尽责地阻拦几个在他眼里意图贪便宜的冒失鬼。
“滚开！你算个屁！敢挡着我大哥的道儿！”
宾子抡圆了胳膊推开应侍生，后者“嘭”地摔倒，托盘脱手飞出，盛满饮品和吃食的玻璃容器稀里哗啦地炸裂开来，碎了满地。
声势浩大，整个三楼全能听得一清二楚。
涌动的空气中有杀气腾腾，文昔没率先抬眼，而是先给腿上的手机重新翻过来，发送信息。
一来二去的功夫，那几个走路拖沓的街溜子晃悠到了眼前。
“喂！”宾子吆喝道。
文昔给手机塞进背包里。
“说你呢，小姑娘！”
小姑娘攥着背包泰然自若地起身。
万胜扒拉开笨头笨脑的宾子，给他那包得跟粽子似的好大侄子推到了前面：“你打的他？”
文昔蹲下去，给鞋带紧了紧，起身不慌不忙地抬眼看去。
还是沉默。
仗着人多，万铮虽对前几日早上的遭遇仍心有余悸，还是硬着头皮招呼：“巧啊！咱们又、又见面了。”
文昔眨巴迷蒙的双眼：“您哪位啊？”
“少他吗给老子装蒜！前几天在六中校门口，你同一伙人给我大侄子打成重伤。”
文昔上半身稍向前倾，隔着一大段距离，瞪大眼睛细细看来：“哟，猥亵未成年的……”顿了顿，手囫囵个儿地在半空绕着脑子画了个圈，揶揄地说，“您这头包成这样，很难认出来。”
“我，我就玩了，怎么着！待会儿，我，我还上了你！”万铮狗仗人势，鼓足了勇气喊出去。
万胜咧嘴，露出一排泛黄的牙，赞许地瞧了眼大侄子，总算有个男人样。
再一瞧对面站着奶冻般瓷白的脸蛋、抿紧玲珑小巧的嘴巴不敢声张的女生，怯生生站在那儿，可爱极了。
左看右看、上看下看都是软弱可欺，任人拿捏的模样，也不知道自己那个蠢侄子是怎么栽在小娃娃手里的。
越看越欢喜，心痒痒，真想……
万胜咳嗽两声：“小姑娘，念在你年纪小，咱们这些当长辈的，也不是不能给你赔罪的机会。这样，你跟叔叔走一趟，咱们换个地方好好谈。”
“对对，叔叔们好好疼疼你！哈哈哈哈哈哈！”
……
面目可憎的男人们不断冒着粗俗卑劣的话语，轻浮的起哄声肆无忌惮地弥漫于空气中，文昔的表情逐渐由置若罔闻变得阴鸷。
时间一秒秒地流逝。
文昔眼里的光黯淡下去，直至彻底黑掉。
“呵。”
一声冷笑。
大放厥词的人们噤了声。
文昔踱步慢慢移动至窗边，扫了眼窗外：“我当是哪家的老鼠，刚学会打洞，便迫不及待地露头。”
“臭丫头，给脸不要是吧？”宾子作势要冲上前。
万胜给他拦住。
他也不着急不着慌，文昔就在他眼皮子底下，并没有搬救兵的机会，现在的装腔作势不过就是垂死前的挣扎。
可这样，事情不就更有趣了么。
“我侄子的事，可以一笔勾销……”
万铮诧异：“叔叔？”
上来之前不是说好，文昔留给他享用。
万胜抬手挥挥，宾子和另外一个手下给碍眼的万铮架到一边去。
后面的钱亮走上前来补位，并点燃了一支烟递给万胜。
“不过，我的人情可不是那么好还。铮儿毕竟是我亲侄子，”万胜猛吸了一口，吞吐出一坨烟圈，烟雾朦胧中窥视靠着窗沿的女生，“他爸进了局子，没几年出不来，一直都是我亲力亲为地带他。”
“好好一孩子，被折磨得人不人鬼不鬼，在医院老子差点没认出来。医生说了，孩子心理情绪抵触得厉害。以后，但凡做那方面事，都有阴影，长此以往，问题可大了，说不定要落下病根。”
“哦，那可真是个好消息。”
文昔想鼓掌，奈何手里还有个包。
万胜给烟蒂随手掸落在地，用鞋底狠狠地碾住，面露凶煞：“老子他吗没耐心跟你耗！今儿你要么在这陪所有的弟兄们，要么跟老子回去。咱俩一对一，叔叔给你好好上上课。”
龇在空中的黄牙，着实令人作呕。
文昔面色如平镜，眉头都没皱一下，拉开窗子，冷空气灌入，吹散了烟腥味。
钱亮轻蔑地笑：“或者，你可以试着从这儿跳……”
话还没说完，文昔当着所有人的面，单手撑着窗台边缘，凌空飞跃而上，华丽地从窗户跳了出去。
在场的人各个混迹街头多年，却没一个见过这劲爆的场面。
迟了一步，万胜飞扑到窗户边上，半个身子探出去，却见那道身影已经稳稳地踩在地面上。
“草！臭丫头真不要命啊？”跟过来的宾子一脸的不敢置信。
“你！”万胜拎起宾子的衣领就给人往窗外丢，“跳下去跟着。”
“不是，胜哥！这可是三楼啊！”
宾子口袋里的手机这时候响了起来，救了他一命。
“楼下蹲守的兄弟说已经跟出去了。放心吧胜哥，她跑不掉的。”
“追！”
文昔抓着背包在街上一路狂奔。
脑海中不断罗列整片区域的地形，于一处交通灯下，速度逐渐降下来。
过了十字路口的红绿灯，正前方大约两公里处有一所小学；左手边的长街通往市妇幼保健医院；右拐则有一条背街的路……
斑马线上，文昔挤入人群回头，看了眼跟踪过来的人，从包里拿出手机，拨打了电话。
嘟声后，接线员的声音清晰地传来。
“您好，请……”
“你好，我是高中生，正被一群流氓围堵在香樟路，尽快来救我！”
说完，她不顾周围人的神色异样，果断地给手机揣进校服口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