桦林路街边。
因附近有新开的楼盘在建,这片背街的地方,随处堆放着还未来得及清理的建筑垃圾。
狭长且略显昏暗的巷子口处,垃圾桶盖敞开着,散发出难闻的气味,跟着文昔一路跑过来的男人就蹲在旁边。
万胜那一票人乘着面包车火急火燎追过来时,天色已经彻底黑下去,街上亮起了长灯。
车停在了马路边上。
半蹲的男人遥遥看见万胜急切地从车上下来,他迅速起身上前迎:“胜哥,人在里面!”说话间不断喘着粗气,“吗的!那小姑娘太能跑了!”
万胜走了两步,朝里面望去,依稀可辨一个模糊的人影微微垂着头,手肘抵在膝盖上,十指交叠,坐在类似小石堆上面,脚边看似散落着碎石和杂物。
这个时间,不远处的建筑工地已经停工,工人们卸下一天的疲惫,基本都窝在棚子里在昏黄的灯光包裹下,喝酒吃肉谈天说地。
地处背街的巷子里光线很难照进来,几乎看不清人脸。
偶有一辆车呼啸着驶过,车灯扫过来的瞬间,人影抬起了眼。
那是一双透着决绝与狠厉的眼。
万胜颈后一凉,寒意陡然从心底冒起。
扪心自问,见过的女人无数,可从没见过温柔可爱的女孩,会表露出深沉的眼神,好像早已布下天罗地网。而他们就像掉进陷阱里待宰的羔羊,逃脱不掉。
万胜带头走近。
“来了。”文昔给手背过身、缓慢地站起,包还垫在石堆上。
她的身上已经换上了校服,头发也束起挽成花苞。
钱亮呸了一口:“贱人!倒是跑啊!”
“不跑了,有点累。”文昔于身后活动了下腕骨,“你们,一起上?”
话一出口,给后面的几个男人都气笑了。
被堵在死胡同里,还敢气焰嚣张。
“胜哥,我来!”没敢从窗户跳下楼的宾子,扒开前面站着的几个人,自告奋勇地凑上前,打算一雪前耻。
万胜点点头。
宾子从万胜身旁侧身穿过,半张充满恶臭气味的嘴,尽是恶趣味:“叔叔来疼你啦!”
兄弟们都受不了他恶心的嘴脸,在背后指指点点地恶笑。
一步,两步……
宾子的手刚触及那身干净的校服,蓦地,脑壳右边凉了一下,接着像是有液体滚落出来。
他摸了下,借着远处建筑工地投过来微弱的灯光,他发现自己满手都是湿粘的血。
愣了两秒,反应过来他被偷袭后,忍不了在女孩子身上失了手,宾子嚎叫扑向文昔,被轻而易举地闪身灵敏躲开。
不幸的是,宾子扑了空之后,脚底一滑,头栽在了瓦砾堆里,当场昏了过去,不省人事。
万胜眯起眼顿下,他清楚地看见女生出手速度极快。
方才宾子刚靠近文昔,她就扬起背过身的手,一板砖拍在了宾子那颗圆滚滚的脑瓜子上。
有点胆识,真的是小瞧了她。
文昔掂量了下手里的板砖,随手丢到一边,府身眼里藏着戏谑,看地上躺着一动不动的人,翘起拇指点了个赞:“叔叔。好、疼。”
接二连三的栽跟头,万胜已然没了耐心,也不拖沓,箭步冲过去,嘴里念着骂:“吗了个巴子,敬酒不吃吃罚酒!老子给你脸了!”
“啧。麻烦。”文昔站起身,拍拍手上的灰,转头看急不可耐扑到脸前的万胜,“都说了,让你们一起。”
万胜泥巴黑的手扣住文昔的肩,文昔反手一拳向上直捣他的下巴。
吃了痛差点咬到舌头,万胜退开几步。
见状,钱亮接着续上恐吓的拳头。
文昔迅速弯腰捡起脚边、跑过来时从垃圾桶里翻出来的酒瓶,脚底生风,直面迎击。
玻璃瓶砸在拳头上炸裂开,飞溅的碎片划伤了钱亮的眼角。
好悬没伤到眼睛。
剩下的人一看那还了得,蜂拥而至。
然而,此地空间狭窄,三个人并排站立都成问题。
一群人哄上来导致挤在一处,钱亮和万胜被推在一边紧贴着墙。
“干吗?让开!”
“我先来!”
文昔摇着带有玻璃碎渣的半截酒瓶子不觉好笑,开始点兵点将:“你!黄毛,你先来。”
黄毛摩拳擦掌、跃跃欲试,一个回合后,趴倒在地,胸前开了血红的花。
“你!红毛!”
接下来,跟打地鼠似的,几个地痞轮番伸胳膊伸腿,文昔拿个破裂的酒瓶当武器,灵活闪避,凭借有利地形占据上风,踹翻一个又刺伤一个。
他们不堪一击,沦为文昔逐个击破的消遣。
万胜缓了口气,跟吃痛躲在一旁蛰伏的钱亮两个人交换了眼神。
又一个染着杂色头发的男人倒地,滚在万胜布满灰尘的鞋边。
憋着坏的万胜没理会,他和钱亮两人悄悄地贴着墙往前摸索,直至靠到了近处。
耳边的风声、鸣笛声时而弱势而强。
万胜没心思揣摩分辨那是什么,一个猛扑将文昔按倒在身下:“吗的!小贱人!还挺能打!老子他吗的给你点厉害!”
紧随其后的钱亮,见万胜已经掌控了场面,也快速出手按住了难以解决的女孩的另一只胳膊,看见伏在女孩身上的万胜下半、身耸动了下。
“胜哥,爽完了让兄弟也尝尝!”钱亮眼里闪着嗜血后兴奋的光。
后面那几个一听女孩被制服,哆哆嗦嗦地扶墙而起,歪歪斜斜地一拥而上……
文昔放弃抵抗、认命地松了手,抬眼看着沉旧灰霾的天空,阴天云层重峦叠嶂,变幻多型。
脑海中一帧帧掠过无数个形象。
她努力地睁眼,想要看清云朵拼凑出的模样。
“草!!!!!”
一声尖锐的暴喝响彻云霄,与近在咫尺的急促警笛声交织一片。
“你们几个,都靠墙站好了!”一名警察手持警棍,声如洪钟地警示道。
街边的警灯闪烁不停。
闻风而来跑新闻的各大媒体平台记者,争先恐后地将警戒线外围得水泄不通。
他们手中的相机快门声此起彼伏,生怕错过任何一个有价值的画面。
闪光灯亮如白昼,将原本萧条的背街照得分毫毕现。
“让让,都往后退!”身着便服的王珺,看到急速赶来的女人时,拉起警戒线,喊退了推搡拥挤的人群,赶忙迎上去,“刘队。”
“里面什么情况?”刘瑛婕大步流星地走来,甩开后面的人,来到巷子口。她偏过头,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问,“听说,有未成年女孩?”
王珺一脑门子汗,偷偷瞥了刘瑛婕一眼。
今晚本不该他当值,刘瑛婕也还在休产假,照理说,局里安排妥当的另一组的队长接管她的组员。可没想到,直到现在还没路面,比他俩来得还晚。
“是的,而且……她还受了伤……伤得不轻。”王珺吞吞吐吐地说道。
刘瑛婕别有深意地瞄了他一眼。
“接线员说是女高中生报的案,所以,我们直接把于岚叫来了。”王珺捋了捋舌头,接着说,“局里已经安排,去请了女心理医生。”
话音未落,迎面走来一串人,手上铐着手铐,一身难辨的污秽、蔫头耷拉脑地列队从刘瑛婕他们身边走过。
刘瑛婕的步子猛地一顿,喉间迸出一句:“畜生不如。”
“刘队。”
刘瑛婕闻声回头,看到隔着一段距离,走在最后面的三个人。
中间那个人被宽大的风衣遮住了全貌,只露出一小截脏兮兮的校服裤子,隐隐能猜出她的身份。
刘瑛婕的目光追随着女孩,直到她被护送上警车。
于岚接着说:“我们初步查验了一下,她……受了点伤。具体的,还要等回局里做活体取样,看结果。”
见王珺和于岚的脸上都露出为难的神色,刘瑛婕皱了皱眉,事态想必很严重。
“啪”!
“还不老实交代是吧?你们给人学生堵在偏僻的巷子里,别告诉我,就只是为了给她买糖吃?人家不领情,你们就开始动手动脚!”
钱亮进警局如同家常便饭,也不是头一回坐审讯室,可没有一刻,他像现在这般情绪起伏不定、表现得尤为惊恐。
他激动地捶在禁锢他的小桌板上,嚎啕大哭:“她不是人!是魔鬼!”
“想好了再说!”
想?
声势瞬弱下去,钱亮的肩膀松懈下来,铐着银色手铐的双手抵在额前,合上疲惫的双眼,一整晚离奇的经历走马灯一样晃过。
最后的画面定格在女孩咧嘴一笑。
警车的大灯照亮了深巷,让阴暗无处遁形。
女孩惨白的脸上,沾了少许的灰渍,可她眼里的光却很纯粹,嘴边漾着若有若无的笑……
钱亮顿时毛骨悚然。
刘瑛婕坐在审讯室单向玻璃的另一边房间里,戴着耳机,同时拧眉观察里面的一举一动。
她的心里犯起了嘀咕。
钱亮是提审的最后一人,比起排在他前面交代不清、言语矛盾的那些人,他格外得疯疯癫癫,语无伦次。
几个杂皮,两个进了医院,其余被打得鼻青脸肿,受了不同程度的轻伤。可以说,无人全身而退。
而他们意图侵犯的,仅是一个看上去凄惨柔弱的高中生。
这时,有人敲门。
王珺离开座位打开了房门,于岚携带报告走进来。
“刘队,看一下吧。”
于岚给报告递到了刘瑛婕手里。
翻开报告,刘瑛婕一眼扫到醒目的几行字。
合上。
刘瑛婕略有迟疑地放下手中的报告,盖在了桌上整理好的医院那边传过来的另一份上。
“心理医生那边怎么说?”刘瑛婕的头朝王珺歪过去,“我现在能去看看她么?”
王珺:“小孟说了,那边随时都可以跟谈。”
“好。走吧。”
于岚还想说什么,但是没动,刘瑛婕路过她的时候拍拍她的肩:“你也辛苦了。”
兵荒马乱的一晚。
警局里十分热闹。
墙上时钟的指针落在十一点。
刘瑛婕看着桌子对面沉默的女生。
脸已经清洗干净,额前的碎发还有些湿润,披着烟灰色的风衣,手中握着杯温水,怀里还有个乌漆嘛黑的包。
心理疏导室内的暖光灯投在她娇弱的脸颊上,平添了一份怜惜。
进房间的前一刻,孟莉跟刘瑛婕简述文昔的状况……
半晌,刘瑛婕才缓缓开口:“文昔。”
“嗯。”文昔轻声应道。
还能对话,刘瑛婕放心了些,试探地问:“他们是怎么找上你的?”
“天枢馆。”
哦,是那个台球厅。
没有意外,刘瑛婕跟了前面的审讯过程,对双方从纠缠开始的情形还是一清二楚,面前的女孩思路清晰、记忆没有混乱。
刘瑛婕的手指点在光滑的桌面上。
那里竟然允许未成年出入,看来回头要好好彻查一番。
察觉到对方有明显的无话状态,文昔自嘲道:“我不是好学生。”
在外人眼里,不知检点的女生,被骚扰也是活该吧。
刘瑛婕却语气一沉、表情严肃地提醒她:“学习成绩的好坏,都不影响你是受害者。”
文昔有点惊讶地抬眼,重新对上刘瑛婕那正义不失偏颇的视线。
她有一瞬间的失神地说:“这里的人喊你队长,我也可以这么称呼你么?”
刘瑛婕心头一喜,到底还是小姑娘,需要有人关怀,语调也软下去:“可以。你甚至可以把我当朋友,有什么难言之隐都可以跟我讲。咱们之间的对话,绝对不会跑出这个屋子一个字。”
文昔面无表情地重新垂下头。
回到了原点。
还是心急了,刘瑛婕看不出她是否真的信任自己,心想还是要慢慢来、循序渐进。
“现在你能跟我说说,万胜那伙人怎么惹上你了?”刘瑛婕按部就班地问。
“我跟他侄子有过节。”
“你和万铮认识?”
“并不。”文昔看了眼杯中纯净的水,“前几天,他在校门口拦住我,想要对我动手,我给了他一巴掌,附近有同学,他没敢再跟着。”
“他侄子拦你这件事,你跟家里人或者学校的老师提过吗?”
文昔摇摇头:“没必要。”
刘瑛婕能理解女孩的心思,这种抓不着影儿的事,除了会给女生带来非议,恐怕也不会有什么实质性的帮助。
目前为止,文昔给刘瑛婕的印象是,这个女生很坚强,有性格,但是不轻易信任任何人。
要打开她的心扉,并不容易。
“他们没在台球厅动手,你是怎么脱身的?”刘瑛婕又问。
文昔看了眼手中蹭得脏兮兮的包。
她在踏足天枢馆之前,就仔细观察好了地形。
整个楼体的设计并非是光滑无遮挡。
在每个窗户外面有一小段能容纳一人站立的横梁,文昔就是利用这个一直延伸到楼体边缘的平台当做缓冲。
楼梯边缘有通上下的管道,文昔把背包带交叉缠绕在管壁之后,一路顺畅地滑落到了地面,顺利逃脱。
“我跳了楼,他们不敢。”文昔省略了不必要的过程、描述得言简意赅。
那可是三楼啊!
刘瑛婕此刻从文昔淡漠得近乎疏离的语气里,再次听到这个场景心头仍不免泛起一阵心惊。
据宾子战战兢兢的口供,当时万胜但凡稍微一使劲儿就能给他整个人掀翻出去,简直吓破了他的魂胆。连事后回忆,浑身都不自觉地打寒颤。
而反观对面端坐的女生,她不仅亲身经历过惊心动魄的一幕,再次提及,还能以波澜不惊、淡然得出奇的语气娓娓道来。
文昔深不可测的淡漠,就像蛰伏于巨大惊涛骇浪之下的洪水猛兽,与本该是她这个年龄的经历和心态截然相反。
别人视作恐惧痛苦的深渊,在她的心湖泛不起半点涟漪。
刘瑛婕晾了半晌回神,再问出困扰了她一整晚思绪的疑惑:“过了香樟路,其实有另外两条路,人很多,也热闹,甚至一路上你可以朝路人求救。为什么选择了跑向桦林路的建筑工地那边?”
“背后有人跟踪,我害怕,没想那么多,就随便跑的。”
刘瑛婕显然不信。
她了解过,接线员忆及文昔报警时声调很慌张,语气中能听出来是有迫在眉睫的紧张感,之后也并未主动挂断电话,为警方节省了相当宝贵的时间,所以警方能不费余力地急速赶往现场。
要不是钱亮透露,他们今天是第一次跟文昔打照面,刘瑛婕险些以为,文昔受背后高人指点,详细周密地策划了这一局。
面前这张脸,依旧不见半分惧色。她的表情过于淡泊,看什么都是漫不经心的模样。
“照程序,我们要和你家里人联系。我的同事说,你不肯给出联系方式,连社区也不愿讲出。”
“我外婆上了年纪,经不起折腾。”脏包里忽然响起手机提示音,文昔多云的眼底转瞬放晴,她身体靠向后方的椅背,强扯了个玩世不恭的笑,“签字还是画押,跟我说就成。”
文昔抬眼,神色由最初的平淡如水骤然化作懒散悠然,情绪转变之快,刘瑛婕看怔住,竟没反应过来。
那语调诙谐,刘瑛婕却半点笑不出。
文昔再无其他监护人。
防备心太重,问了半天也都是些无效信息。
刘瑛婕头一回觉着,和未成年人打交道,能这般耗心血地棘手。
“那等下,我送你回去吧。”刘瑛婕思忖,打算直接走访文昔的家,至少得摸清归属于哪个社区,“这么晚了,你一个女孩子单独走在街上也不安全。”
尤其是刚经历过那种事。
刘瑛婕始终觉得,文昔内心不会真得无动于衷。
文昔只是看她,既没拒,也没应。
两人无声对峙,房门突然被叩响,王珺悄悄地探进个脑袋,将刘瑛婕唤出。
刘瑛婕走到走廊,反手轻掩上门,看王珺手里的电话,眼神示意。
王珺小心翼翼地递上正在通话中的手机:“是李队。”
接过电话,刘瑛婕登时就炸了:“你现在给我个解释,为什么没去现场!”
王珺生怕刘瑛婕一个激动给自己手机砸了,亦步亦趋地小心尾随。
“最好是合理,不然,我找张局……”
“瑛婕,放人吧。”
对方打断了她。
刘瑛婕哑火,走廊里陷入几秒钟的静止。
“什么意思?”
“市里有人作保,那女孩家里情况特殊,再留不合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