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数日过去,虞玖鸢再次清点后,发觉身上盘缠已然无多,幸而已然行了许多路,应再过十来日便能到得外祖父家中了。
正巧前方有座小城,想到往后又是辛苦行程,她也只能无奈摇摇头,往城中行去。
购置了最后一批干粮,虞玖鸢寻了一处便宜客栈,洗净了身子,又要了碗热粥,伴着些许素菜,简单对付了一顿,随后安心睡了一觉,便又要启程了。
翌日,收拾好行囊,将要离去时,她正慢慢喝着一碗白粥,忽地听闻不远处几位车夫交谈,其中一人竟恰好要往外祖父家宅所在而去。
虞玖鸢甚是惊喜,正欲上前攀谈,忽地忆起自己身上已无银两,登时怔在原地,随后抬手,蹭了蹭指节,最终只得沉默地低下头,又坐回了自己位上。
在那群车夫旁的位置上,正坐着一位年岁尚幼的女孩儿,她瞧见了虞玖鸢的模样,歪了歪头,眨了眨眼,随后同一旁的车夫说了甚么。
那车夫偏头瞧了一眼不远处的姑娘,接着点点头,那女孩儿得了应允,很是高兴,一蹦一跳地朝虞玖鸢处走了过来。
待得女孩儿行至近前,虞玖鸢察觉到身旁有人,赶忙回神,与来者眸光相对后,却更是疑惑。
“姐姐,你可是有什么烦恼吗?”女孩儿扑闪着眼睛,很是好奇地望着身前的大姐姐问道。
虞玖鸢闻言,大抵也是因着许久未有人倾诉了,见对方亦是年岁尚小,想来应当不会是甚么官府的暗探,便又将先前道与商队众人的言辞复又说了一遍。
不料女孩儿得知后,思索一阵,随后竟似是十分开心,牵起她的手,欲将她往那几位车夫处带。
虞玖鸢为其一惊,赶忙将手抽回,就见女孩儿似是明白了什么,朝着她赶忙摆手道:“寒儿并非要害姐姐,只是姐姐欲往之处正巧与我爹爹相同,应是能同路的。”
听闻此言,虞玖鸢也是明白过来,这女孩应当是那位车夫的女儿。
可随后她便皱了皱眉,正欲对女孩儿言自己身上并无银两,可转念一想,女孩应当还是不懂,便又闭上了嘴。
见眼前大姐姐仍在踌躇,秦雪干脆又是伸手,拉着她往爹爹处带去。
已然知晓了女孩儿的意图,此次虞玖鸢并未挣扎,而是顺从地随着她走去,那车夫见女儿带回一人,心中明白应是有事,眉毛一挑,向其余几人道了一声,亦是往二人处行来。
待到一处僻静处后,女孩儿便将先前得知之事同自己爹爹讲了。
从女儿口中得知了前因后果,那车夫稍作思索,竟是爽快应下了。
虞玖鸢很是惊讶,复又表明自己并无银两支付路费,不料车夫笑笑,只道她沿途陪着自己女儿便可,银两之事无需担忧。
虞玖鸢对此甚是感激,同女孩儿谈天时,胸中积郁也是散去些许,女孩儿应也是瞧出,沿途很是卖力地同她谈笑,虞玖鸢虽为表现过多,心中已是暗暗记下这般恩情。
同时,她也知晓了车夫同女孩儿的过往之事,车夫名秦霄,女孩儿正是他的女儿,名秦雪,二人自中原而来,往来江南之间运货为生。
话虽如此,可二人车上却无甚货物,反倒是堆着些许蒙着白布的物事,未得允许,虞玖鸢也不敢擅自查看,且不知为何,他们亦未行官道。
坐于车上时,虞玖鸢时常觉着有人正盯着自己,可待她转头探去,却唯有草木沙石。
期间亦是警惕许久,发觉那二人确然于己并无恶意,她方才稍稍放下警惕。
虽如此,可她仍心存疑惑,中原往江南路途遥远,于此乱世之中,却为何要将女儿留在身旁?
可当谈到秦雪母亲时,那二人皆是沉默一阵,随后若无其事地转移了话题,虞玖鸢心中明了,也就未再多问。
数日后,虞玖鸢终是到了外祖父家宅所在,往后只需行一段山道即刻到达。
为防外人得知她最终欲往之处,便未让车夫将她载至宅门前,只是于附近镇中与二人道别。
却不见,那远去的马车上,一层白布缓缓掀开,一对奇异的瞳仁自其下露出。
车夫并未回首,只是低声询问道:“殿下,如何?”
冷漠低沉的男声响起:“无论如何,已是与我无关。”
随后白布盖下,车马行远,唯留一抹沙尘,渐渐飘散于天边。
时隔数年,复又立在这大门前,却已是物是人非,虞玖鸢望了望空落落的身侧,眼前缓缓浮现出旧日来此时,母亲牵着自己的手。
眨眨眼,将已然溢出的泪珠抿去,她扣了扣门环,待其中人将大门打开。
不多时,伴着“吱呀”声响,厚重的宅门打开了一条缝,门童微微探头望来,却因着多年未见,一路上又是风尘仆仆,并未认出虞玖鸢模样。
“敢问贵客此番拜访,可是与老爷有约?”外祖父过往好友已是尽数归隐山林,有几人往常亦是布衣麻鞋,是以门童并未因虞玖鸢着装而轻视她,仍是十分礼貌地询问道。
虞玖鸢早已是料到如此,于是取出怀中细细保管着的信笺,将其交予门童,待他读完后,又打开木盒,将其中玉簪展示。
门童此时也意识到来者为何,赶忙躬身赔礼,将大门打开,请她请入,随后又唤来侍女,命其带小娘子沐浴更衣,紧接着往里屋去禀报老爷。
到得屋中,侍女已然备好热水,缓缓步入池中,虞玖鸢只觉这月余疲累清扫一空,侍女轻柔地擦洗着她身上伤痕,细细的痒感附于肌肤上,让她已是昏昏欲睡。
可随着侍女碰到一处较深的伤口,刺痛猛地将她的思绪拉回,转头望着身后不断赔罪的侍女,虞玖鸢轻轻摆手,示意无碍,随后轻叹一口气,望着天顶,组织起稍后将要述说之事。
待梳洗完毕,门外已有侍女呼唤,只道老爷已在书房等待,请小娘子前去一叙,虞玖鸢也不再耽搁,随侍女一同往书房而去。
书房桌前正坐着一位老者,虽已白发苍苍,可其仍是满面红光,甚是康健,见虞玖鸢前来,朝她笑笑,随后示意她落座,又将侍女尽数屏退。
“婉儿可是将那簪子予了你?”老者自是虞玖鸢外祖父施岳,此时他虽是故作平静,可话语中的颤抖仍是不受控制而出。
虞玖鸢无言地点点头,将玉簪取出,轻轻放在施岳手上,二人皆未再多言,唯余断续液滴落地之音。
许久后,施岳抬手将面上眼泪拭去,望着虞玖鸢,眸中目光询问。
虞玖鸢自然明白,她深吸一口气,缓缓起身,郑重行了一礼。
“鸢儿往后不愿再习闺中之事,只求外祖授鸢儿武艺同用兵之事,还望外祖成全!”
望着面前低着头的姑娘,施岳心中微动,他自然已是知晓虞家之事,因此虞玖鸢的请求,自是有所预料,可他亦是有所担忧。
施岳轻叹一声,先是抬手示意虞玖鸢坐下,随后皱了皱眉。
“鸢儿,京中之事,老夫亦有耳闻,知晓你心中所愿,可你欲复仇之人可是当今圣上,其手握重兵,此事甚是危险,你定是明白罢。”
虞玖鸢闻言,听出老者语中踌躇,正欲张嘴,却见他抬手,只得先行止下,沉默着点点头。
见状,施岳方才接着往下说道:“你已是婉儿唯一血脉,老夫着实不愿你以己身犯此险,可此般血海深仇,却也是不可轻易放下,是以此事,还需得从长计议。”
既已是说道这般份上,虞玖鸢自是明白老者担忧,她阖了阖眼,随后笑笑,望着施岳,缓缓说道:“外祖此番倒是会错鸢儿之意了。”
“鸢儿向外祖求习武功兵法,并非单单为着复仇,鸢儿,乃是为着那天下苍生。”
听闻此言,施岳已是明了,当即倒吸一口冷气,望着面前姑娘眸中点点星光,明白自己无法阻止。
可他仍是不明,为何那般天真烂漫的鸢儿,此时会忽地生出这般想法。
瞧出老者的疑惑,虞玖鸢抿了抿唇,将这一路沿途所见细细说与他听。
带她说完后,施岳沉默了许久,并未点头也未拒绝,只是缓缓起身,将那玉簪还与虞玖鸢,随后缓步走出书房,只留下一句话。
“今夜早些歇息,明日一早,老夫会于院中相候,你并无武学基础,身子又弱,还需得从头练起,耽误不得。”
伴着传来的话语,虞玖鸢自然明白其中之意,置于膝上的双手已然紧握。
过了一段时间,侍女叩门入内,只道晚膳已然准备妥当,唤她前去。
这月余日日干粮伴野果,虞玖鸢已快要忘却寻常饭菜味道了,闻言便是立刻起身,随侍女一同往厅中。
方才有好友来访,外祖随其外出,祖母则已是逝去,是以此一餐唯有虞玖鸢一人,她倒也乐得自在,直吃得肚皮浑圆方才停下。
待她洗漱完毕,外祖已然归家,虽身躯疲累,可虞玖鸢却仍是精神,她便向外祖借来一本兵书,又求了纸笔,回到屋中,点烛夜读。
天边玉盘逐渐行至正中,虞玖鸢揉揉有些酸痛的眼,起身推开窗,抬首望去。
丝丝清凉的晚风吹拂,因着先前并未将青丝挽起,此时她鬓边碎发正于微风中轻轻荡漾。
忽地,虞玖鸢眼前荡过一缕银白,她微微眯眼,伸手将其捻住,那银丝并非出自别处,正是她的脸旁。
稍稍使劲将其拽住,虞玖鸢抿紧了唇,过往她从未想过,自己这般年华,竟会生出白发,可如今当真见着,却又不觉意外。
眼前银白正向她述说,那一夜白头并非止于传说,离京这段时日的片段不断于脑中闪过,耳畔仍回响着那诸人所言。
“姑娘瞧着,应是饿了许久了吧。”
“你生的这般漂亮,被瞧见了,难免有些冲突。”
“官兵?他们不与那山贼沆瀣一气、共害百姓,便已是大幸。”
“还望王爷开恩,莫要怪罪我等小卒。”
“原是个小姑娘呢。”
“还我妻女命来!”
“这世道,便是如此。”
望着桌上摊开的白纸,她握紧了拳,又渐渐放松,沾水磨墨,紧接着取出木盒中的玉簪,未曾犹豫,于掌中径直划过。
殷红滴入漆黑,逐渐晕染,狼毫吸饱了血墨,透着丝丝暗红。
挥毫纸上,其力渗透纸背,似要入木三分。
“苍生皆苦,又怎能仅念我一人仇。”
“若世道便是如此,我偏要换了这天,变了这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