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台之上，寂寥无声。

    世子迎着自己父亲的威慑上前，宽大的衣袍遮掩住挺不直的脊梁，眉尾下垂，眼皮都不敢上抬，“父亲，徽芙年岁尚小，儿子同夫人都想让孩子多陪伴几年，议论婚事还尚早呢，这几日，在为玉献相看，耗了不少力气。”

    何老太爷伸手轻捋胡须，低头看茶，不做声响。

    王爷将茶杯磕在桌上，示做警告，转头看向何老太爷，嘲弄着说：“看这孩子，我不过是随口说句玩笑话，还较真了，你舍不得徽芙我就舍得？”

    “哈哈，姑娘就得多养几年，多贴心，”何老太爷看着自己的孙子，意有所指说：“不像我这孙子，硬邦邦的，连句贴心话都不会说，可怎么讨得姑娘欢心。”

    “别都站着，快入座吧。”

    宴会上人心各异，两家掌权人不过三两句话，就可搅得众人心绪不宁。

    亓徽芙可不觉得震惊，她的夫婿是何人选都不奇怪，嫁不成何公子，还有李公子，赵公子等着。她放下筷子，看向矮屏风对面，呆愣的何公子。

    柔柔举起酒杯示意，对视一眼，便一饮而尽。亓徽芙看着何锐进失神的模样，不由发笑，刚刚花枝招展一番做了无用功，却攀不上王府这棵大树。

    世子面如土色，直到宴会结束，连冷眼都不给她一个。

    祖母斜睨一眼，不管空有世子名头的儿子，唤：“徽芙，同祖母做一辆马车，天色尚早，咱们去庆云寺看看。”

    “是。”

    车马颠簸，喧杂声渐渐远去，车厢内熏着檀香，祖母卸力靠在软枕上，面色疲乏。

    亓徽芙除去手上饰品，倚坐在旁，伸手覆在穴位上，收着力道按摩。

    马车内无旁人，祖母无顾忌地问：“你年岁已至，可曾怪祖母没给你挑选合适的夫婿？”

    亓徽芙垂眸：“未曾。”

    “你父亲是个蠢蛋，何家内里早已腐败溃烂，就他置若罔闻，非要将女儿塞一个进去，如羊入虎口，进去了，就尸骨无存。”

    祖母叹息，自己年轻争强好胜，是个强势之人，对于儿子的教养一意孤行，养成如今这副猥琐不争的模样。

    “京城来信，不日全府进京，不得有误。”

    –

    夜雨愈下愈大，廊下遮不住斜风细雨，沈迦寻潮湿的外袍更加沉重，风一吹，带走温热，只留下一片冰冷。

    沈迦寻不喜欢别人碰他，还有一群老嬷嬷盯着他，见了四五个大夫，个个摇头晃脑，开的药方子一个比一个苦。

    如今在京城中，消息灵通，亓徽芙待在厢房里不出半日，银筝就将沈迦寻的身世打探一清二楚。

    沈迦寻，皇帝亲封的威远将军，其父辈皆是开国大将，终埋黄沙，只留下妻儿。他承袭爵位，在前线厮杀出名号，被太子看中，举荐给皇帝，凭借军功，成了朝堂上最年轻的将军。

    亓徽芙想，原以为自己捡了个狸猫，作为自己婚姻的底牌，结果捡了个祖宗，烫手山芋，丢不得留不得。

    沈迦寻见她不理自己，多日的来的惊慌不安瞬间爆发，眼泪堆满了眼眶，耷拉着肩膀问：“那我真是那什么将军，姐姐还要我吗，我还能见着姐姐吗？”

    “……”亓徽芙不知道如何承诺，只捏起袖子，拭去他眼尾的泪痕，“等你想起来所有，就不会想见到我了。”

    沈迦寻惊愕：“不会，我……”心悦两个字终说不出口，他满脸红润，突然扭捏起来。

    亓徽芙看着他小孩模样，叹息一声，却弯了眼睛，笑着说：“这坠子还是在捡到你那天买的，今后你若是见不到我，想我了，就摸摸它。”

    坠子是银做的小猫，蜷缩起来安睡的样子，小巧精致，挂在脖上不会感到怪异。

    沈迦寻接过来，利索挂在自己脖子上，塞进里衣，贴着皮肉，感受血液流动的声音，还有心跳。

    “姐姐放心，我会好好保护它的。”

    亓徽芙听着隔壁院子杂乱的脚步声，朝沈迦寻摆手：“快回去吧。”

    “等会儿，”亓徽芙想起自己随身带的荷包，里面放着甜腻的硬糖和果脯，她将荷包塞给沈迦寻，“喝药苦了，吃一口糖，就变甜了。”

    看着沈迦寻隐入雨中，翻回院子，她也将窗关上。亓徽芙躺在床上，如何也不能安眠。

    既舍不得沈一，又对自己的未来一筹莫展。

    翌日，银筝唤醒了还在沉睡的亓徽芙，着急地说：“县主，长公主同沈老将军夫人在隔壁，与沈将军争吵得厉害，长公主派人来传县主过去。”

    亓徽芙随着宫女到院门口时，便听见鸡飞狗跳的声音，一众下人叫苦连天，还有御医不停向长公主谢罪。

    “县主到～”

    宫人的嗓音让院内安静下来，沈迦寻也不躲闪了，沈母抽泣声止住了，福华郡主宽慰沈母的话也停了。

    众人齐刷刷盯着亓徽芙。

    她不惧威慑，稳步上前行礼，“徽芙见过皇姑奶奶，皇姑姑，沈夫人，福安。”

    长公主抬手，“赐座。”

    沈夫人哭红了双眼，颤巍巍看着亓徽芙，开口便是哭腔：“县主遇到我儿，为何不快些给京中来信，让我苦等啊……”

    失了丈夫，儿子不知下落没有音信，亓徽芙谅解沈夫人的心情，起身赔罪：“是徽芙的罪过，沈将军当时没有记忆，身边的随从也都在地龙震动后牺牲，空留一块令牌，徽芙拙笨，没料到是将军，让沈夫人苦等，还姑奶奶责罚徽芙。”

    “好了，”长公主今早就在这院子里，不愿再听，“徽芙你就陪沈夫人，帮助沈将军恢复记忆，本宫入宫面圣，将沈将军的消息告知皇兄。”

    几人送走长公主，沈夫人唤亓徽芙坐的近一些，“县主，同我讲讲阿寻的事。”

    “是。”

    亓徽芙事无巨细，隐去两人私下相处的事，挑拣着讲。

    沈迦寻也不躲着下人端来的药，一饮而尽，快步走到亓徽芙身后站着，又像从前一般。

    福华撇着嘴，看见沈迦寻的运作更加气愤，视线下移，看见了一个女子佩戴的荷包，不可置信开口：“沈哥哥，你腰间怎会有女子的荷包？！”

    娇喝声打断了两人的谈话，沈夫人闻言看去，是一个绣着花草的锦缎荷包，素雅秀净，一看就是出自女子之手。

    “阿寻这是？”沈夫人知道问儿子问不出所以然，直接转头看向亓徽芙。

    还没等亓徽芙开口，福华便忍不住了，她自小满心满眼都是沈迦寻，将军夫人迟早都是她的，绝不会容忍别的女子沾染分毫。

    福华猛的起身，冲到沈迦寻身边，趁他没防备，一把扯下腰间的荷包，不仔细端详，抡圆了胳膊用力丢到莲花池里。

    “什么腌臜东西，赶明天，本郡主让御绣坊给沈哥哥绣十个，用最好的苏绣，换着戴。”

    小郡主不屑地瞪了她一眼，仿佛再说“别以为我不知道那荷包是你的”，亓徽芙耸了耸肩，向沈夫人解释道：“夫人不用多虑，那荷包是青州庆云寺的香包，有平安之意，是徽芙给院里的人都有的。”

    沈夫人明了，荷包青绿，上还有竹叶兰草，布料也不是上乘，不疑有他，“县主有心了，只是。”

    被郡主丢了。

    沈迦寻瞪圆了眼睛，看着荷包掉进污泥里，满是不可置信看着福华，“没料到京中女子竟是这般蛮不讲理。”

    说罢，他便作势要去莲花池里找，福华哪能忍下，拉扯住沈迦寻，顾不得端庄大方，喝道：“本郡主命令你不许去找，不就是一个穷乡僻壤的寺庙香包，京中寺庙多有灵验非常的，改日我陪你一同去请。”

    沈夫人顾不得伤心，直呼“成何体统”，却碍着郡主名号不敢直言。

    亓徽芙刚想开口制止，下一瞬，被惊出一身冷汗。

    福华挣不过沈迦寻，没法子，喊来奴仆助力，结果推搡间，沈迦寻跌落石阶，闷声砸到莲花池的岸边，那可是碎石堆叠，崎岖不平，不多时鲜血就浸湿了衣襟。

    福华呆愣原地，奴仆们全战战兢兢跪下，谁也没料到会发生这样的事。

    院子里乱成一锅粥，亓徽芙冷静吩咐银筝喊御医，将自己外衫褪下，交叠铺在昏迷不醒的沈迦寻旁，轻缓扶起肩膀，将衣衫垫在伤口处，按压止血。

    福华惊慌失措，看着亓徽芙忙碌，这才差人去请御医。

    血水被一盆一盆从房间送出来，几人只能在门口等待，沈夫人捂着胸口急促喘息，她经不住情绪如此大起大落。儿子失而复得，却又受伤陷入昏迷。

    郡主虽是无意之举，却也太过蛮横无理。

    半个时辰后，御医才出来，擦去额头的汗，躬身行礼道：“将军的伤看着凶险，实则是皮肉伤，止血后便无大碍。微臣还要恭喜沈夫人，将军脑中淤血消散，臣询问后便可确定，将军已恢复记忆。”

    “太好了，县主，阿寻恢复记忆了。”

    沈夫人又哭又笑，急忙进厢房内见人，郡主由忧转喜，表情说不上好看。

    亓徽芙为沈迦寻恢复记忆感到开心，知晓自己不适宜进去，便站在原地，却又听到院外仆从喊道：

    “太子，长公主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