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声停了，众人脸色各异，高氏面色凝重，唤她上车，笑得勉强。

    路上行人匆匆，却不见得有几分悲伤，皇帝逝去不影响他吃喝住行，底层百姓只关心自己的温饱何时能解决。

    亓徽芙对皇帝不曾有感情，此时她更关心的是政权交替，她的祖父能否平安离京，安享晚年，王府众人能平安无事。

    高氏恐有变故，先行将亓徽芙送回别院，在分别前，拢着她喃喃细语：“天要变了，要换天了，你近几日都要待在家中，慎行谨言，听你祖父的话，要好好的。”

    “徽芙知晓，姨祖母放心。”

    她扶着银筝下车，突然想起来，将头上的珠花卸下，交由高氏侍女，“这是母亲在我及笄礼时备的，近几日徽芙不便走动，便留这只珠钗陪伴姨祖母。”

    亓徽芙拜别高氏入院，只见下人面色凝重，将院门紧闭，平日里只有两人看守，今日增至六人，各佩戴武器。

    祖母身边的嬷嬷焦急奔来，顾不得礼节，半拉半推着，将亓徽芙带到主屋里。

    “王妃，姑娘到了。”

    嬷嬷焦急万分，还没进院子就喊道。

    亓徽芙见屋里人脸色怪异，父亲耷拉着脸，伯婶神色惊恐，只有主位上两人神情如常，镇定自若。

    祖母见她，竟没忍住松了口气。

    亓徽芙不知发生何事，只挨着亓玉献坐下，看着上位。

    祖父叹息一声，“先帝猝然离世，宫中事宜牵众多，戌王带着十万兵马上京，不日，京城定然腥风血雨。”

    “我一刻钟后进宫，将护卫队令牌交由王妃，尔等听命与王妃，不得违令，近两月不得出院，半月采买一次。”

    祖父与先帝为同胞兄弟，如今先帝逝世急促，帝位空悬，他的处境无疑是箭靶子，觊觎皇位之人的眼中钉。

    接连几日，一家人都在惶惶中度日。

    祖父始终没从宫中出来，亓徽芙隐忧出事，却无能为力，只能日日陪着祖母，聊以慰藉。

    终于，在仲夏末尾，宫中来了人。

    那人是祖父的侍从，先是报平安，又警醒道：“王爷让我说‘宫中情形紧张，切记不得与京中任何人有牵扯。’”

    祖母疲惫点头，送那人又回宫去。

    亓徽芙明白其中道理，只要她们一家不生事端，不招摇过市，安分在这院子里，在新帝登基前，就不会有事。

    戌王军队驻扎在城外，太子称病，将代理权交给最小的弟弟，自己在东宫闭门不见。

    看似风平浪静，实则剑拔弩张，偏偏有实心眼的人看不出来。

    过去两月有余，生活依旧，世子只觉父亲的担忧是多虑，心中浮躁，未曾请示母亲，独自前往酒楼，同先前诗会上结交的朋友推杯换盏。

    厢房内酒气熏天，众人对着朝政高谈阔论，世子只默默听着，却没料到太子就在隔壁。

    禁卫军破门而入时，其中一落榜贡生高举酒杯，口中喊着“能者继位”。

    太子听后，挥手示意，厢房内的人全都绑了丢进衙门，不落世家门第，包括世子。

    谋反、不忠、妄议朝政……等等罪名，不出两日，有的人已经在刑场身首分离，只留世家子弟在牢中，与蛇鼠相伴。

    被软禁在宫内的王爷还不知情，太子找上来门来时，刀剑已经架在他脖子上，“伯父教出了一个好儿子啊，我竟没想到世子竟是个胸怀大志的人，‘能者继位’，真是我的好堂弟。”

    千算万算，被自己儿子坑害至此。

    王爷只觉气血上涌，气恼至极，跌坐于地。

    别院内阴云笼罩，王爷中风不起，世子生死未卜，奴仆皆有逃离之心，再不走，等着他们的就是牢狱之灾。

    亓徽芙嗤笑，自己父亲总能干出她意想不到的事情，事已至此，王府处境堪忧。

    次月，沈迦寻带兵逼退戌王至城外百里，多月损耗，他们的兵马粮草比不及，地方援兵早被拦截至关口，戌王只能求和保命。

    危患被清除，太子在众大臣的拥护下顺利登基。

    大赦天下，关在牢中的世子被送回别院，一同来的，还有一道圣旨。

    新帝剥夺了世子的承袭权，褫夺锦亲王的所有职权，令其三月内离京。

    世子只能是世子，他们一家，就到头了。

    圣旨中没有写明王府孙辈子女去留，全是皇帝开恩，给了他们东山再起的机遇。

    祖父一病不起，祖母一夜添了许多白发，亓徽芙侍疾同祖母示意后，写了一封信给青州的姑姑。

    信绝大几率会被呈给新帝过目，她用胆怯思念母亲的女儿口吻，请姑姑照看母亲，信件被泪水打湿，褶皱里尽是女儿的思念。

    新帝收到这封信时，沈迦寻在同他汇报地方边防情况。

    “锦亲王终身不得入京，沈卿，你觉得朕狠心吗？”

    沈迦寻思忖片刻，“臣不知，但臣知晓新旧交替，必有舍取。”

    新帝赫然，将信件递与他。

    “我那堂弟庸碌，女儿倒是个聪慧的，让送信之人带去口谕，不必囚着王府众人，改道去西北驻扎。”

    –

    三月之期已到，除了锦亲王一家，还有部分朝中老臣，其余宗室，皆由沈迦寻护送回乡。

    太子一党和其他王爷竞争激烈，沈迦寻作为其左膀右臂，深得新帝信赖，沈家水涨船高，沈夫人收到的拜帖都快有山高。

    王府的车队在最前列，能看到骑马而行的沈迦寻。

    亓徽芙揭开竹帘，看着城门大开，想起年初来京，与今日相比，可谓是天差地别，人也变了。

    昔日那个策马少年成了将军，还真让她唏嘘。

    “县主，”银筝侧目，叹息着说：“咱们回青州就能松快多了，届时何愁找不到俊美公子，我看何公子都比他强。”

    何锐进吗，亓徽芙想，他进京为官不过半月，京城大乱，凭借自身聪慧，官至礼部，前途大好。

    如今看来，他也算是择婿首选。

    “好了，回青州后事务繁多，不比现在轻松，之后的事之后说。”

    亓徽芙撑着头，翻看话本子解闷。

    山高路远，走走停停，沈迦寻将各个官员送至地方，半月后，只剩下亓徽芙一家。队伍里车马少了，行得也快了。

    秋老虎厉害，即使在林间行走，阴凉也抵挡不住热气。

    锦亲王中风不见好，就眼睛能转动几圈，翻身都是困难，炎热易生褥疮，就更得勤照料。

    亓徽芙见蓄水用得极快，还没两日就见底，可行程不能耽搁，思及此，她待车队休整时，找到沈迦寻。

    “沈将军。”

    沈迦寻束缰绳的手一顿，转身，见亓徽芙行至距自己三步距离停下，笑意盈盈看着自己，他却莫名烦躁。

    三步距离太远，附近的蝉鸣声扰的人听不甚清，他上前两步，“县主何事？”

    亓徽芙内心微皱，这人怎么回事，自己说的“男女有别”，还凑这么近，难闻。

    “我知行程不能耽误，可祖父断不能离水，还望将军同意，在前方渭河休整，让王府奴仆取水备着。”

    沈迦寻：“县主提议自然可以，王爷病体为重，约莫一个时辰便可行至灵河，在灵河驿站停留一晚，次日辰时出发。”

    “太好了。”亓徽芙这几日没能沐浴，日夜兼程，天气又炎热，难免有异味，她倍感难受，到了驿站就可解决了。

    沈迦寻觉得眼前女子笑的灿烂，疑惑为何这么开心。

    光透过树叶落在她脸上，树影斑驳，瞳孔折射出阳光，亮亮的，仿佛是两个太阳般，璀璨，吸引着他。

    风吹过，绿叶中躲着的红叶被吹落，细碎叶子飘落在女子发髻上，沈迦寻瞧见，下意识伸手去拂去它。

    他的手停滞在半空，惊觉不对，猛然缩回手：“县主恕罪。”

    脑子不记得了，身体却还记得，沈一在她身边时，比银筝还事无巨细，生怕她有一丁点不舒心。

    不过是碰到发髻而已，荒山野岭，没那么多规矩禁锢，亓徽芙根本没觉得有碍观瞻，“无事，沈将军高大英俊，唯有一点让我有些奇怪。”

    沈迦寻问：“什么？”

    “像我伯父一般。”亓徽芙侧头眨眼，笑着离开。

    伯父？沈迦寻在脑海中搜寻，亓学究，终日将孔夫子、老者挂在嘴边，她是说自己，古板？

    沈迦寻莫名失笑，转身梳理马儿的毛发，沉思自己真有那么考究吗。

    车队继续赶路，沈迦寻骑马在队前行至山腰处，上方的鸟群突然四散，一声虎啸，惊起四周动物慌乱逃窜。

    沈迦寻瞬间戒备，沉声吩咐侍卫，“让所有人加快脚程，做好将重物丢弃的准备。李拾，梁沛，你们带人守住王爷的马车。”

    官道的选址是经过重重考察，但进入山林地带，官道也并没有那么安全，可车队已快要行至山脚，周围树木稀疏，老虎怎会在此刻下山。

    他来不及多想，一声令下，加快行车速度。

    窸窣声音越来越近，老虎可不会寡不敌众，撤退上山那一套。

    马车内颠簸不适，亓徽芙当然听见虎啸声，心中不由慌乱。

    她掀开后窗，呼喊附近的马车仆人，“大家将车上重物丢至道路两旁，减轻负重。”

    慌乱的奴仆找到主心骨，纷纷将木凳、铁具丢出去，紧紧贴着马车，生怕那巨兽冲出来。

    亓徽芙担忧得看向前方，心想速度再快一些，到了山下县城，那东西就不会跟着了。

    沈迦寻一只手控马，另一只手蓄势待发，握紧弓箭，警戒四周丛林。

    啸声愈近，沈迦寻斜睨，前方有一岔路，“众人听令，保护好车队，全速行驶到下方县城。”

    他话音落下，转动方向，朝着岔路奔去。

    车队过于庞大，老虎徘徊四周，为了避免后患，沈迦寻孤身与车队分开，将自己暴露。

    老虎不盯着木头疙瘩了，看向策马的沈迦寻，孰轻孰重，它后腿发力，追逐沈迦寻去了。

    一切突然，待众人反应过来，沈迦寻已经不见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