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聆雪这压轴登场得可真不是时候。她是上线了，可顾协这头早就困意重重了。还要和人姑娘深更畅谈吗？

    罢了，神不清易言错，饶是顾协这种谈话好手也抵不过困病，他才不愿在长处上吃亏。

    【私聊】你悄悄地对[长聆雪]说：你可算爬上来了，可我早就困死了，你现在看到的不过是一缕月下的游魂罢。

    【私聊】[长聆雪]悄悄地说：……什么鬼网三？

    【私聊】你悄悄地对[长聆雪]说：姐姐，别这么不解风情啊。

    长聆雪不在三生树旁，顾协也懒于揣测对方人在何处——像她这样喜欢四处挂机的风景党，无论在哪个角落旮旯里突然出现都不足为奇。

    贴吧微博常有各种攻略，教的就是如何在不为人在意的角落截图出山水画一般的奇效。顾协偶尔一阅后，总忍不住感慨：剑网三真是除了游戏不好玩外，样样俱到。

    【私聊】[长聆雪]悄悄地说：抱歉……我只是来看看你在没在。要是准备去睡了，我们明天再约。

    这长歌也是个体贴的，语气瞧着颇有几分自责。只是不管她出自客气还是真心，长聆雪要这么一讲，顾协可忍不住顺着话茬调侃下去。

    【私聊】你悄悄地对[长聆雪]说：约什么，约会吗？

    【私聊】你悄悄地对[长聆雪]说：哦，看来你没忘了我们一个月前还做过约定啊~聆雪姐姐记性不错。

    【私聊】你悄悄地对[长聆雪]说：我还以为你失踪快一个月就是为了让我忘掉这事呢。

    苏离惑深吸了一口气，然而却没缓住情绪。

    渐有热意泛上面颊，又被凉风悄然揩去。他能感受到心脏跃动时的疼痒，与往日因负面情绪而引发的心跳加速不同——这该是一种更为积极的情绪，却让他平添了几分惶恐。

    此时将手放在心脏前，只像极一种徒劳的抚慰。苏离惑扪心自问——上一次有这种感觉，又是几年前了？是两年前吗？

    那时的他可还会为能感受到这种疼痛而庆幸，但现在呢……

    苏离惑再默读了一遍蔺游舟的发言。心悸不宁中，思绪也似风中凌乱。

    方才给白月照菡萏做了两小时树洞，连哄带劝才终于让小姑娘听话下线，精神内耗可谓严重。只是想起了许久不见的蔺游舟，念着一个月前某个并不体面的“约定”，本着万分之一相会的几率，他还是坚持着爬了上线。

    还以为对方早该下线休息了，谁知一拉开好友列表，藏剑的头像还亮着。好似真有某种冥冥中的缘分，小别后总该有一次奇迹般的再次相见。

    【私聊】你悄悄地对[蔺游舟]：……我还记得。可你是认真的吗？

    【私聊】[蔺游舟]悄悄地说：那不然呢？

    那个“约定”，苏离惑又怎么敢忘呢？

    那一天两人卡在落雁城的山壁上，面对着白月穷追不舍的质问，苏离惑意识到莫余声随时将陷舆论的乱流时，蔺游舟一边亲口应诺着会将长聆雪和陆无泯一把捞起，一边开出自己要的筹码。

    “但我还是有个条件。”

    “就是你来陪我情缘一次。”

    他的话说得随意至极，轻浮得宛如一次陪玩的相邀。仿佛接下来苏离惑要做的事，真只是陪他刷22打大战，而不是奉上真心的相陪。

    这一个多月来，苏离惑每每回想，总不得不怀疑对方的用心。

    自己身上又有什么可图呢？手法、意识……作为一位治疗玩家，苏离惑确实有着相当程度的技术，能应付得了战场、竞技场和野外的各种局面。

    只是这点水准放在高玩里并不入眼。

    唯一能让寻常玩家难以企及的，是自己曾专注阵营时所拥有的一切。

    可那些一度献出的满腔热枕，如今也被深埋在时间之下。哪怕莫余声的存在让苏离惑与过去始终保持着藕断丝连维系，但也仅此而已。

    蔺游舟到底图他什么呢？

    百思不得其解。苏离惑只好小心翼翼地试探。

    【私聊】你悄悄地对[蔺游舟]说：如果只是要个绑定奶……我可以去租个恶人治疗。

    可蔺游舟看上去对这番话颇为不满。

    【私聊】[蔺游舟]悄悄地说：那与你以前对陆无泯有什么区别？你们以前可不是真在谈吧。

    游戏里，长聆雪依旧站在浩气盟北侧高台，遥看远处湖光山色。此处当真有一览众山小的开阔视野，却难荡清他心底盘踞的阴霾。

    【私聊】你悄悄地对[蔺游舟]说：哎……游舟，可我知道你对我并没有那种意义上的情感。

    【私聊】[蔺游舟]悄悄地说：你和陆无泯亲密无间却始终不以情缘相称，但对别人却不敢这么做。

    【私聊】[蔺游舟]悄悄地说：你和他关系真是不一般，不像单纯游戏里认识几年的朋友。

    藏剑的话像笼罩四方的一张网，将苏离惑围困其中，再慢慢束紧出口，反击得毫不客气。

    【私聊】[蔺游舟]悄悄地说：我确实对你没有任何意思。

    【私聊】[蔺游舟]悄悄地说：但你没有拒绝。你当然不会拒绝，你人善好欺，你只是想炸烟花。

    【私聊】[蔺游舟]悄悄地说：可你到底行事慎重。现在是不是满心困惑，没想到我会和你求情缘。不明缘由的，怕了吧？

    苏离惑看着聊天记录，有种力不从心的煎熬。

    或许他也曾有过误会和不应抱有的期许。期望这个能聊上两三句的人，能在点滴的相处中将自己也视作一种区别于他人的存在。不求像自己与陆无泯般交心，但至少是朋友。

    然而蔺游舟的态度太过实诚，赤果得让苏离惑无法再生出任何误会。

    蔺游舟——或许从未曾对自己产生任何情谊。

    可对方会抱有这样的态度，自己从第一次打交道起，不就窥探了个透彻了吗。

    从每一次的贴吧引战，到游戏中的大大小小的事件，这藏剑上哪不是一副乐在其中的模样？想和谁绑个情缘，也不过希望这平平无奇的游戏生涯多添一点乐子而已。

    别说互联网，哪怕切换到现实gay圈，随俗应酬之风盛行如斯。像苏离惑这种凡事都往心里认真过一轮的人，真是所谓“自作多情”的怨种。

    “玩玩而已，你怎么就当真了呢？”——这样的话，他听多见多，却始终不敢习惯。

    像有一根极细、极细、细到难以被在意的针，在心脏血肉之间将将拔出，却又被摁回原来的深度。他本以为，很多事滚过一遭，留下伤口只待痊愈。可此时的蔺游舟却让他终于意识到，原来自己心中也有一根从未拔出的针。

    原来自己的恨和怨从未被磨平。

    原来“能随时间痊愈”一类的说辞，真是世上最大的谎言。

    在苦闷的思考之中，借由情绪催动的指尖也不曾停过，苏离惑噼里啪啦地敲打键盘，少有地彰示着情感外泄。

    【私聊】你悄悄地对[蔺游舟]说：嗯，我会害怕。毕竟于我而言，你只是个陌生人

    【私聊】你悄悄地对[蔺游舟]说：可游舟，你同样也不知道我究竟是谁。浩气女神？陆无泯的绑定奶？这些虚名真是我的全部吗。

    【私聊】你悄悄地对[蔺游舟]说：我们都不了解彼此。你又怎么知道我不是上辈子找来讨你债的主呢？

    【私聊】你悄悄地对[蔺游舟]说：你要和我情缘，对吗？可真等哪天后怕了。再追悔莫及，可就晚了。

    这边顾协眉头一皱。

    长聆雪的的失态是始料未及。虽说是自己刻意的步步紧逼在先，长歌再沉着也非圣贤，对方出现这样情绪的爆发，并不算太过意外。

    只是长聆雪话中藏话，比起骂喊更像某种憎怨，层层叠叠相互遮掩，个中玄虚得让他也有些琢磨不透。

    好比这一句“追悔莫及”……本硕时期那点火候不足的专业知识让顾协DNA动了。他直觉这话与对方某些过去息息相关，但这并不是自己站在这个位置便可随意窥探的事。

    于是，他只能选择一种直抒胸臆——直白地表达自己的不解。

    【私聊】你悄悄地对[长聆雪]说：嗯？讲点我能懂的吧姐姐。

    长聆雪又陷入沉默，隔了许久才终于有所回应。

    【私聊】[长聆雪]悄悄地说：……是我失态了，很抱歉。

    【私聊】你悄悄地对[长聆雪]说：困了洗洗睡呗。

    【私聊】[长聆雪]悄悄地说：稍等，最先喊困的是你才对呀？

    苏离惑松了口气。与上次在纯阳看雪时不同，这次蔺游舟对自己并没有穷追猛打的势头。

    顾协眨了眨眼——刚才长聆雪突然上线冒头，确实叫他打起了点精神。现在被对方一提点，那被忘却的困意又翻覆涌现。

    此时将近凌晨两点。虽然是周六晚上，可没什么大事却熬到这样晚，对顾协而言是极少数。

    再一次地，他觉得自己实在给足了长聆雪面子。

    【私聊】你悄悄地对[长聆雪]说：你真关心我呀。

    自己占了点口头便宜后，对方也不出所料地回了一串省略号，并再无后续之言。

    这头苏离惑见蔺游舟要去睡，道了晚安后迟迟未退游戏。起初还以为只是游戏显示的延迟，后来他再偷偷密聊了一个问号，收获却是意外的回复。

    【私聊】[蔺游舟]悄悄地说：离开一下，马上回来！

    他一怔，原来对面真的歇息去了，只是蔺游舟还挂在哪里。

    至于对方为什么没有免费时长活动却还努力烧着点卡，苏离惑真不从得知。但挂一晚上不现实，终究是会掉线的——他对此倒是有不少经验总结。

    【私聊】你悄悄地对[蔺游舟]：哎，怎么感觉每次想对你说些什么，都很难把握住机会呢。

    【私聊】你悄悄地对[蔺游舟]：无论我想话题总会被你带跑。

    【私聊】[蔺游舟]悄悄地说：离开一下，马上回来！

    蔺游舟还是呆板地自动响应着。往常与这藏剑聊天都情不自禁绷紧情绪，如今对方这般没有回应的样子，说起话来真是轻松无比。

    有一种久违的情绪几乎要压塌内里牢固的栅栏，席卷着迸泄而出，绵长不绝。面对着几乎如木桩一般的藏剑，苏离惑心里那道紧闭的门扉，非常谨慎地敞开了几公分。

    他从回忆中揪着为数不多的零散片段，似嗔似叹，慢条斯理地敲着字。

    “哎……你知道当初我将你喊道浩气盟北边起飞平台，是想说什么吗？”

    “虽然也不是特别要紧。”

    “今天我在帮会YY遇到白月，听她讲了一些话……白月照菡萏，那个浩气的花姐。你应当还还记得吧？”

    “所以，上线时，其实已经被夜来非困扰得厉害了。但……无论我一开始打算与你说什么，最终还是被你挑动了情绪。每一次都是如此。”

    “所以，我对你，或许有一种，平凡人对不凡之人的钦慕。”

    输入这句话时苏离惑还稍有迟疑，如此直白地向对方表露欣赏之意，只担心会不会惹来误解。

    可此刻，他已满心怀着一种豁出去的莽撞。

    “我很佩服你，无论别人想说什么，都不会打乱自己的节奏。”

    好似百折不挠的磐石，精神力坚稳得遭人妒忌。

    苏离惑不管阵营事久矣，但对面恶人谷出了什么状况，又有什么事件，这些杂七杂八的故事经由莫余声的传达，总会传达到自己耳边。

    无论淋漓如何摧折山林，这家帮会内战那家帮会解散。在这个剑网三里，从未有什么可以束缚蔺游舟。

    那种自我又自私的性格，在这个游戏中却是那么珍贵，让他从未狼狈。

    苏离惑又敲下一句话，默默发送。

    ——“我做不到，所以钦慕你。”

    ……

    无数的话像一阵骤雨，落在水面便消融。像面对茫茫一片江海，再多的雨水都如轻针，落下时毫无回声。

    这些话发出去后，蔺游舟自然还是那句“马上回来”的答复。

    但苏离惑此刻却觉得如此星月之夜，终于徐来一股清风。

    他长长地松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