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鲸此人，苏离惑不了解，但顾协心中有数。

    他如此张扬无畏，行为与拿着喇叭在长聆雪耳边大喊“我和蔺游舟要开始密谋了！”几无殊异，只因长歌的身份过于特殊。是仅一人能牵扯到浩恶双方阵营身份。

    或许还有一个原因——“浩气女神”在这，没亲身接触过，想逗一逗而已。

    【密聊】你悄悄地对[浮鲸]说：有什么事不能找别地聊？大张旗鼓的，谁猜不出你那点心机。

    【密聊】[浮鲸]悄悄地对你说：哦？原来长聆雪不是个傻白甜啊？除了傻白甜，还有谁能受得了你那说话的习惯呢。

    这话既损了长聆雪，又对自己阴阳怪气了一把，确实没在客气。顾协对此万般嗤鄙，依往常必要“礼尚往来”一番。然而他看了眼时间早过二十三点，已朝着凌晨飞驰而去，又看了眼在身边静候的长聆雪，心中衡量一二，到底是理智了上风。

    【密聊】你悄悄地对[浮鲸]说：有事找我们副帮主，那个叫蓝莺的炮姐，你应该认识。我工作很忙。

    【密聊】[浮鲸]悄悄地对你说：你要做撒手掌柜？

    【密聊】你悄悄地对[浮鲸]说：公司给我的工资税后还能有五位数，恶人谷给得起吗？洛水横秋又会给吗？

    顾协反驳得理直气壮。

    玩游戏带阵营图的是一个心情爽快，可不是给别人白天夜里打两份工。在阵营逐渐畸形的当下，若没有什么让自己提得起兴趣的事物，掺和来又有什么意义呢？

    【密聊】[浮鲸]悄悄地对你说：先告诉你，周二小攻防前统战开会，虽然大家都表达得很隐晦，但洛道万一拿下点，也不该是你们的。

    【密聊】[浮鲸]悄悄地对你说：而且你现在都不怎么管事了，很多人对你有意见。

    浮鲸想和他细谈的事与自己心中的疑惑不谋而合。而对方会为此上心，也不过是因为对方在青云坞，想用牌子囤出一匹狼。目前同在上路打防守，暂时共战线罢了。

    然而游戏又不同于现实打仗，不同地图战果互不影响。浮鲸对此事态度慎重，应该和恶人统战内部有关。

    他琢磨出了一点味道，遂稍作试探。

    【密聊】你悄悄地对[浮鲸]说：我有凛风堡就够了，谁会想要秋雨堡呢。

    【密聊】[浮鲸]悄悄地对你说：狼烟入市不需要，但如果狼烟摧林想要呢？

    一个微妙的预示顾协脑里闪显，像流星坠下般过影无痕，却依然被他尖锐地捕捉到了。

    【密聊】你悄悄地对[浮鲸]说：好，那你记得跟蓝莺讲这事，这些天呢我就先不奉陪了，告辞。

    【密聊】你悄悄地对[浮鲸]说：还有，我劝你别乱牵扯别人。现在恶人谷够折腾了。

    【密聊】[浮鲸]悄悄地对你说：啊？？

    顾协将姿态端得何等从容不屑，没有一丝忧虑。

    他把游戏视角一切换，转到了在旁边一直安静枯守的长聆雪身上。

    近聊频道只留下浮鲸最后一句发言，后续像被腰斩的故事般留下了悬念。蔺游舟也将团队麦闭了。除却昆仑的背景音，游戏安静得叫人诧异。

    也安静得让苏离惑有些尴尬。

    他猜测面前这两位恶人帮主已经将谈话转向了密聊，因此在旁侧保持着长久的默然，没去打扰，也不敢先行下线。

    此时屋里昏黑，他只旋开了一盏小小的台灯。不夜城的深夜永远不乏噪声，可当柔软的暖光灯打在屏幕上方，将静止的桌案渲染得神圣又祥和，就变得极具催眠效力。

    还没到凌晨呢，居然就感到困顿，是蔺游舟的话让自己产生了过多的内耗吗。

    为此，苏离惑再一次感叹：“不愧是他。”

    但这叹归叹，他却丝毫没有生气的兆头。苏离惑与人群始终保持淡淡的疏远，已经很久没被人这般迫近地盘根问底了。这样的追问不是关怀，却也能靠脑补变成一种恒等存在。至少是他人对自己的一种“在意”。既是如此又何须管对方居心叵测与否？

    没想到自己有朝一日竟能把蔺游舟纯粹的好奇当作心理的慰藉，他实在忍不住自嘲一把。

    “别自恋，他又能看上你哪一点。”

    直到蔺游舟又将目标切回了长聆雪身上，苏离惑的胡思乱想才堪堪消止。

    谈完了？

    时候不早，苏离惑感觉自己的思维开始逐渐迟缓。他强打精神想敲字再点什么，结果手刚放上键盘，立马便听到蔺游舟的声音。

    “走了，我们撤。”

    随性，或是漫不经心。总之，苏离惑并不能从这简短的一句话判断蔺游舟处于什么情绪中，自然也无从借此揣量方才的密谈。

    这又会是自己能干涉的事吗？

    他边想边看，见蔺游舟往后略跳数尺，也想一并随着。怎知长聆雪刚往前一步，就被藏剑喊了停。

    “站着别动。”

    语气如往常，却像一道喝令，让苏离惑想起带攻防时的蔺游舟。

    电光火石一刻，藏剑直直地往长聆雪冲来，将长歌拦腰抱起，身边连带一簇簇金灿灿的剑光。掠过飞雪与树丛，他们腾空、飞浮，由高坠落又旋转攀升。寒冰白玉，点点深绿。昆仑千里冰封万里冷寒，雪不似纯阳地图软绵的雪，山上覆的是剔透锐利的悬冰，自然带出了一种萧索。是很适合恶人谷最终据点的风光。

    万千个像素组成的风景在眼底缩放，逐渐拢成了一个微观的盆景。

    而后，他们又缓缓下降下降——蔺游舟气力条快不够用了。

    【团队】[长聆雪]：？？

    【团队】[长聆雪]：一言不合就双飞挺伤感情的。

    虽然是玩笑话，但这问号确实敲得苏离惑心惊胆战。在这种可能被摔残的生死攸关时刻里，他才突然想起包里还有碎银。幸好苏离惑担心的意外并没有到来，蔺游舟择了一出悬崖落地，操作相当完美。

    “我双飞从不空难。”蔺游舟把话说得自信，话音刚落还不忘附赠一句埋汰，“怎么紧张成这样？你是被陆无泯摔死过吧。”

    他念出莫余声的游戏ID时，音咬得有些重。

    【团队】[长聆雪]：谁都带过我双飞。

    “谁都摔死过我”——这是本该接上的后半句，但苏离惑想了想，事还怪糗的，就免了吧。

    【团队】[长聆雪]：快到凌晨，我该下了。

    “你当真不好奇呀？”几乎是苏离惑发出道别的一瞬，蔺游舟也同时提出了疑问。

    藏剑所指为何，苏离惑自然无比清楚。他纠结着，犹豫着，将内心的选项来回翻覆观览，最后相当严谨地做出了自己的选择。

    【系统】您的好友[长聆雪]已下线。

    顾协盯着聊天框里这句系统提示，觉得它比世界频道任何一句骚话都来得扎眼。

    长聆雪最终选择了逃避，这和蔺游舟的猜想不差分毫。对方确实可以冷静以待，但某些时候，过分的漠然并非寻常了。

    而且怎么跑路前连句道别都不带留，多打一个“晚安”很难？

    他笑着摇了摇头，倒是想起了两人刚相识不久，长聆雪也曾因自己过度追问不辞而别。

    那才多久之前的事？

    细想下来，也还不到两个月。

    顾协在试图窥破长聆雪的秘密，同时也在试图撕破长歌的面具，观望几分此人本貌。而他越看越觉得，长聆雪实在清澈，真清澈，就像他最爱不释手的那对耳饰，尺寸略大的半透明蓝绿蝶翅，在光下能折射出斑斓的纹路。像琉璃，又像壁画的片角。

    念起这事，顾协条件反射地摸了摸左耳垂。之前打的耳洞早在自己不注意时愈合了。他顺带瞄眼游戏画面，浮鲸的话又在密聊频道中接连弹来，便懒得再作理睬，索性半句话不回，直接退掉游戏。

    谁关心游戏上的尔虞我诈呢？

    躺进被窝后，顾协趁着意识清醒之际再看了眼手机，瞧见封轻的小窗依旧静悄悄，聊天记录自上次戛然而止的会谈后再没任何新增，失望得意料之中。看来真是年底一到，hr们会算绩效算到去逝。

    巧在这时，忽然冒出一条新消息。

    长聆雪：“对不起，刚才网不好，掉线了。”

    顾协果断回话：“呵呵。”

    找来的借口有点太侮辱自己的智商了。

    长歌似乎捕捉到了自己的不满，迟疑好久又发来一句：“很抱歉，我有点困，就先跑了。”

    新借口比刚才的更像样了些。顾协眯眼凝视，心里忽地腾起一股没由来的不悦。一片黑暗下，他双眼映着手机那一点莹亮，幽眸底笑色犹然，却是寒彻。

    蔺游舟：“我应该说过，道歉太频繁，歉意就会变得廉价，哪怕你每次道歉都带着十成真心，别人听久了，也只会将它视作庸下之词。物以稀为贵，屡见则不鲜啊。”

    长聆雪：“你认为，这算我的不该吗？当然，我只想理解……从你的角度。”

    依旧是很谨慎的发问，长聆雪对这些苛刻的话并没表达出任何辩驳与观点，好像只想索求来自发言者的想法和理解。

    落在顾协眼中，长歌看似谨慎发言却耿直得天真。

    于是他轻描淡写道：“哪能有什么视角不同，什么物的两面性呢，聆雪姐姐。我说出人之常情，你难道没体会过吗。”

    “我明白了。”长聆雪落下毫无情感的干瘪回复。半晌，又添道别，“夜深了，睡吧。晚安。”

    顾协把手机放回床头柜里，身体脑袋蜷埋进被子里，才想起自己是不是忘了给长聆雪也道一声晚安。

    但真有必要为这种多余的话离开被窝吗？他捂紧温暖世界的最后一道缝隙，仅留下呼吸透气的一圈，便要去赴周公的约。

    可当他闭紧双眼，沉入困意时，眼前又陡然浮起澄澈透明的绿光。他常那在手中把玩的那一对耳饰像被赋予了生命般，正慢悠悠从一片黑幕中晃过，扑闪着残缺如壁画一角的双翅，摇摇坠坠地摆动。像在黑暗中起舞的一对碧蝶。没先见成周公，倒先会了梦蝶。顾协无可奈何地睁开眼，觉得实在有些见鬼，但还是勉为其难将手再次伸进寒冷的被窝外世界里，一把捞过手机。

    因为他忽然想起了些事情。

    顾协不带犹豫，戳开长聆雪的小窗：“要不要留一个地址？”

    没想到长聆雪也还醒着，而且回得很及时：“什么地址？广陵邑吗，我在115线3号房。”

    蔺游舟：“……”

    秒回是挺不错，不过你这说的算人话吗？

    这下连他都猜不透长聆雪是真蠢还是在装傻，或者困懵了智商掉线。也没准对方在故意讲冷笑话避重就轻，这样的可能性应当更高一些。

    蔺游舟：“别演了，我问的收货地址。瞅你挺聪明的怎么愣是要把故意扯掉链子呢，笨蛋人设吃香吗？”

    长聆雪：“我忘了，过些天再给你。晚安。”

    蔺游舟：“地址也能忘，还隔天再给，敢情你不用淘宝？”

    长聆雪：“我……真的忘了。改天一定给，一定。”

    他说完便消失，连在线状态都灭了灯。顾协见之心里不住腹诽：看这心虚逃离的模样，真像犯了事后一溜烟没影的鸽子。

    这长歌发个地址都支支吾吾的缘由，顾协半点不关心。只是自己好不容易想起去尽一次情缘本职送个礼物，不料长聆雪留个地址还要拖延磨蹭，怪叫人嫌的。

    而更叫人嫌的，是长聆雪这一磨蹭，便足足耽搁了五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