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隐去面上的嫌弃,伸手接过木棍。
递交的一瞬,少年的指尖碰在她的掌心处,落下了一滴凉意,像是佛晓从花枝滴落而下的露珠,刺的她手下意识一缩。
霍止染无意的举动被裴元漆瞧进眼底,眸中划过一道不易察觉的讥讽。
如此这般嫌恶他却还要日日躲在那暗处窥探,还真真的是苦了她。
他想到此处,又想起那夜这女人竟偷推开那扇门瞧见了母妃的死相,心底的杀意不由更加浓重了些。
不如,趁现在将此人杀了,以免日后生出不必要的祸端。
“殿下的手怎这般凉。”
沉浸的思绪被少女突兀的声线给打断,只见霍止染从怀中掏出取暖的狐皮递交给他。
“殿下将这狐皮拿去织成护手的皮套,可让这生疮的手好的快些。”
裴元漆迟疑片刻还是伸手接过,那白色的狐皮中还存留少女的余温,他摸着那柔道柔软的触感,心底忽的生出一丝诧异。
对方会这般好心?或又另有所图?
可...自己现在这个处境,又有何处可被她图的,他低首瞧了眼那整洁无暇的皮毛,最终还是在对方的注视下将它揣入怀中。
霍止染瞧见对方收下顺势将话头岔开:“外头天冷,殿下为何在这走动。”
只是那只攥着木棍的手正不易察觉的向后背去。
“为何唤我殿下?”他答非所问,说这话的口吻故作温婉,听上去略带一丝委屈又似在讨好般。
为何?还能为何。霍国灭,你父皇掌了权你的身价地位自然也水涨船高。
只是这话她没讲出口,而是笑了笑道:“因殿下您与旁人不同,一眼望去,便知。”
他听到此言只当她是在当下胡扯,不同?能有何不同。
若真要说出个大概,那就是自己这一身乞丐的行头了。这么一想,他心底竟升出了一丝羞耻感。
只不过面上露出一副豁然的神情,随了一笑道:“原是如此。”
“那,殿下为何行居此处?”
她问这话只是心底有些好奇,一个根基都还未坐稳的贼人为何如此急着将妻儿抛弃,就不怕被世人诟病?更何况还打着慈悲苍生的名号。
难不成其中另有隐情?
裴元漆目光微动,四目相对间只瞧见那眸底透着几分的真挚,不似嘲弄。
他沉吟片刻缓缓开口道:“犯了些事罢了,所以被贬到此处。”
霍止染闻言皱了皱眉,继续发问道:“可我听闻君上将发妻抛弃。”
裴元漆闻言静默片刻,转而轻笑一声,道:“是吗。”
旁人他不知,可若今日是他坐在那位置上,定也会做出同他父皇一样的抉择。
一侧是同患难却对自己毫无帮助的妻儿,一侧是权势滔天名门世家的大臣之女,选谁,不言而喻。
说这话时他语调打着趣,可眸底丝毫没有笑意,反而有些寡淡的意味。
对方这般竟让她产生一种错觉,仿佛此事真真的与他毫无关联。
一思量后心下一紧,此人是真不在意还是刻意隐藏些什么。
她想到那夜死去的女人,一股寒意顺势而上攀附到她的脊背。
当下一个念头油然而生,逃。
“殿下,奴婢还有要是缠身,便先行告退了。”一言此罢不等对方应允她便起身急遽离去,甚至该有的礼数也都未曾行上。
裴元漆望着那仓皇而逃的背影眯了眯眸,他摸了摸怀中揣着的狐皮将想要出口阻拦的话又咽回去。
他讽刺的勾了勾唇角。
奴婢?该说此人精明还是愚笨呢?
虽说他出身低贱,但也常去些大户人家帮工赚些风利钱。
即便是小小宅府,那里头的规矩也是甚多。
就如刚才,若是那个奴婢丫鬟的在主子面前失了礼数。
轻则被仗罚,更坏些的挨一顿发卖出去也是常有的事。更别提这规矩森严的深宫了。
更何况此人身着华贵面相不凡,与这宫内的奴婢们一比较,压根就不在一个层次上。
只怕是那个贪命的主,躲在这处避灾呢。
想到此处,他看着宫桶回想起那人面中的嫌恶,喃喃自语道:“又怎会是位吃过苦的呢...”
经这么一闹腾,这天已临近晌午,扶光渐暖,桶中的冰有融化的迹象。
他捏起一块冰碴化水的菜叶含入口中,许是见过那少女的嫌弃,这入口的剩菜竟生出一股子酸楚,是他之前未曾常到的滋味。
他将剩菜吐出口,抬头望了望那宽阔碧蓝的天。
这宫中的膳食,会是何味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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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止染自那日离去,已有三日未再出现到裴元漆跟前了。
倒也无其他缘故,只是被困于那光禄寺内脱不开身。
她投生与帝王之家,可活的未必有这世人一半的体面。
她的生母本是江苏商船的一位歌姬,偶然被朝臣一位官员看中,赎了下来献给了霍天泽,也就是她那死去的父皇。
虽霍止染生母容貌俊美,可在这美人如云的宫内也并不算太出众。
外加她生母性子冷淡,讨不来帝王的欢心,便很快就被抛之脑后。
可谁知偏偏承了恩宠,得了龙嗣。可既如此也没换来帝王的几眼,就连待产那日也未曾去探望。
外加霍止染也只是位公主,这宫内的奴婢们便越发轻贱起她们母女二人。
在霍止染五岁生辰时,她的生母因久病不好,终是撒手人寰,留下年幼的霍止染独居这深宫内。
年幼的她并不知生死为何意,只当母妃贪睡不肯起,日日蹲在床榻前唤着。
后来还是天热发了味,被路过的一位宫女闻了去,入门一瞧才知是死了人。
因病死之人被称为不吉,埋葬的仪式也简陋,宫人们也都只是敷衍了事。
考虑她年幼无法自身立足,便派了一位嬷嬷照料。
可谁知那嬷嬷是位黑心肝的,不仅将宫内的月钱独自扣下,膳食方面也只是按着宫内最低等下人的来安排。
平日里更是对她非打即骂,身上的淤青消了起,起了消。
这种日子直至持续霍止染十岁,有一日皇后在御花园赏花,恰巧被霍止染看见。
她直直跑到皇后跟前跪下,撩开衣袖哭诉着将嬷嬷苛待她的事说了出来。
皇后性子淡薄,本不想插手管此等小事。但周围太监宫女众多,她不得已装个慈爱,将那嬷嬷杖责了二十贬到别处当差,但也并未派遣新的嬷嬷前来伺候。
自此霍止染才算真正的解脱,虽说无人照料,可总归不再受人搓磨,活的自在了些。
事此经过已有七年,她霍止染也就在这宫内野养了七年。
那日逃离后,霍止染乔又装了一番扮成宫女的模样溜出了这冷宫。
她打算在光禄寺内躲避两日,待裴遮将她忘记后再回到那冷宫去。
一日未食的她有些饿,想着顺带偷些糕点来饱腹。
可谁知刚踏入房门她便瞧见了一模熟悉的身影,起先她只是猜忌,心中并未有个底。
但待凑近些看清那张脸后她才确认,这就是那个折磨了她五年之久的嬷嬷。
她当下心怒,心想此人居然还没死。可转而又变为了顾忌,怕此人将她认出升起不必要的祸端。
她只好弓腰低首端起离自己最近盘桂花糕往门边走,尽可能的避开事端。
但事事偏不如人意,这前脚刚要踏出玄关耳边就传来一道声音。
“站住,你是哪处当差的宫女?我怎没瞧见过。”掌事嬷嬷将她叫住,这一声将屋内众人的目光移到她身上。
霍止染咬了咬牙,心中暗骂此人多管闲事。
她将佝偻的背直了直,后槽牙朝前一别,小脸皱了皱眉眼弯了弯后这才转过身去。
“我是合欢殿淑婕妤处的当差宫女,这几日婕妤念叨着想吃桂花糕,便派遣我来领,怎的,这宫中上上下下嬷嬷难不成都能记个遍?”
她说话的声大语气带着些蛮横,气势上压了对方一头,那嬷嬷的口吻自然而然的也软了下来。
“这不是一直都是新月姑娘来嘛,一时换了人,我这就瞎眼懵了。”
她睇晲了对方一眼,“现在嬷嬷知道了,我可许走了?”
“自然,自然。”
那嬷嬷拱手相送,霍止染正了正身,见此人未再有缠着的打算,她也不想再生些不必要的祸端,借势顺着这台阶便下了。
临走前过身后依稀传来几道叨咕声,虽不大倒也能入了她的耳。
“切,不过是承了点龙宠,怀了位皇嗣。如今底下的宫女倒越发的先得意起来了。”
“管她做甚?瞧她那副丑样,只不过也就是仗着主子的恩宠,沾染些光胡乱蹦哒几下罢了。”
霍止染充耳不闻,一心想的是先离开这是非之地,但还未迈出几步就被一句话给点了神。
“我怎瞧着那脸有些眼熟,只觉在何处见过。”
“应是来过几回,不过是嬷嬷没碰见罢了。”
她步子一顿没回首,抬脚跨出玄关走了出去,只是经过那直摘窗时侧着脸向里瞅了眼。
冬日的雪总是连绵不断,明是晌午那会天还明媚,如今不过两个时辰,这又阴沉下来,零碎的从空中飘落下几片雪花。
不远处的枯树枝上立着几只麻雀,啄着羽赏着这冬景。
霍止染踏在铺满鹅卵石的小径上,步履匆匆。路经一株柳树时,那垂落的柳条剐蹭在身,绊住了脚。
脖颈的痛楚让她纷乱的思绪稍稍平复,思量再三,转身折返顺着来时的路又往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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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务府有一处偏僻的院落,自她祖父继位时起便被改为宫女们的居所,历经至此都未曾有过变动。
宫中的规矩森严,奴婢们的作息皆需随主子们的起居而定。宫女们通常不到五更天便要起身,直至子时方能就寝。
长年累月下来,多数宫女的身体都已不堪重负,待到年岁已满出宫后,往往也只剩下寥寥几年的光景。
如今,宫女们分散在各处当差,霍止染轻而易举地溜了进去,躲进了一处鲜少有人踏足的偏房。
她透过窗户向外张望,确认无论何人进入这院落,都能一览无余后,便悄然藏身于暗处。
她心中估算,此时应是宫女们换班的时辰。果然,没过多久,屋外便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她微微探身,透过窗缝向外窥视,那道熟悉的身影果然在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