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牙悬于九天之上,薄雾掩于群山之间,冬日的夜晚总是见不到月牙儿,但却能透过薄雾感知到月光的存在,远处,依稀能见到一间又一间孤零零的院子,它们倚靠在山间,清冷又孤寂,房屋内,依稀有人低语。
“冬日寒露深重,衣裳都返潮了,怕是放不了几日便发霉了。”
初来此处时带的几件衣裳尽数粘了潮气,若不烘干只怕穿在身上会不爽利,想到此处,白鱼便将放了数日的衣裳拿出,递给了坐在床边的白乾。
白乾接过衣裳,点点头:“明日我便到后院生活烘干它们罢,只是……”
“嗯?”白鱼往白乾的方向看去。
“只是前几日劈的柴也湿了,约莫得忙上好一阵子。”这柴火白乾可劈了许久,结果全都潮了,他可是心疼了好一阵子。
白鱼摸索着坐在了白乾身边,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脑袋:“不妨事儿,你还年轻,多试几次未尝不可。”
白乾:“五叔这几日还要去卖鱼?”
白鱼没说话,但心里却犯了嘀咕:这不卖还能咋地,他们爷孙四口,一个说不了话,一个腿脚不便,一个看不见,还有一个那么点大。
白乾在逃难前腿脚受过伤,数年站不起身,白鱼前几年眼睛尚好,背着白乾逃难了好些年,后来白鱼眼睛受伤,走路自然受了一些影响,白乾为了让五叔能够舒服些硬是自己站了起来,虽未能学武,却从白煦处学了不少暗器武功,自保不成问题,想来白乾也不过十五岁,都是从小跟着白鱼一起吃苦的,白鱼每每问起他后悔否,他总是笑笑:能活下去才是最重要的……
见白鱼没说话,白乾又道:“阿弟与我说,山上有不少蕈子,我打算带着他去采。”
白鱼:……
冬日里还有蕈子?怎么这么稀奇呢,难道山里还长着什么宝贝不成。白鱼想问,但最终没说什么。
白乾似是知道白鱼在想什么,轻轻扯了一下他的衣角,说道:“我与阿弟去可行?“
白鱼:他们俩是不是有什么瞒着我……
思及此,白鱼终是发现了今日的异常之处,阿晨这小鬼平日里可不会冲出来迎接他回家,稀奇啊稀奇。
他在心中暗暗提了口气,装作严肃的样子:“这倒不是不行,只是你们不在我或者你们舅爷爷身边,总是不放心的,你有自保之术倒是可以上山,但阿晨还太小……”
不等白鱼说下一句,耳边便传来急切地请求:“我会保护好他的。”
得了,百分百有问题,但是他们不说的话白鱼也不问,孩子大了还是要多给些自由的,其实老实说他真后悔前些时候把这俩孩子带上山了,现在他们倒像是发现了什么宝藏一样,成日里要上山。
白鱼故作深沉,停顿了许久,才道:“池中鱼儿不够多了,估计卖不了几日,你们上山前要和舅爷爷说一声,早些回来。”
身边的白乾轻轻松了口气,白鱼拍拍他的背,说道:“早些休息吧,晨儿估计在榻上抓耳挠腮了。”
待白乾离开后,白鱼拿出了一个小小的钱袋子,他将早上买鱼的几十文尽数倒了进去,封好袋口,置于小木柜顶上,就着模糊的视线,低下头轻轻吹了吹,屋内瞬间漆黑。
与此同时,另一侧的小房子,白乾慢慢躺下盖上被子,刚想吹灭灯芯,身侧地被子瞬间弹起,露出了一张装睡的小脸。
白乾宠溺地笑笑:“阿晨怎地还不睡?”
白晨眼中有一簇小小的亮光:“阿兄,阿爹可是同意了?”
白乾点点头,见白晨激动地小喊了一声,又赶忙捂住了他的嘴巴,小声道:“五叔似是察觉了,方才差点没应我,你莫要露馅,明日我陪你去便是。”
一旁的另一张小塌,白煦听这俩小祖宗窃窃私语了许久,终是在心里无奈地叹了口气,那还能怎么样,宠着呗,白鱼既然都放他们去了,他也不好说什么,幸亏这就近的几个小山包没有什么毒虫走兽,若像云岭那般险,就算绑着也不能让他们上山。
天未亮,白鱼便整装出发了,他的卖鱼生意也算火热,第一日卖的是活鱼,第二日他便带了把刀,现杀现卖,可卖整条也可卖一半,赊账想尝鲜问到白鱼的,他也一一应允,不多时,鱼便见了底。
旁边的摊主:平日里都是卖整条的,怎么还能这样?赊账?这小白脸该不会真是个傻的吧?白鱼本想早些回家看看俩孩子上山是做些什么,但在半路便被一些大汉拦住了,白鱼无奈,果然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他这两日可没少听人叫他小白脸,本是想着卖快些回家,现下看来却是不太行了。
为首的大汉满脸胡渣,膘肥体壮,他上前不轻不重地推了白鱼一把,白鱼顺势踉跄了一番,看向来人:“诸位有何事?”
大汉没说话,站在他身侧的小弟却伸出手指头指着白鱼:“小子,你知道这街道是谁罩的吗?你在我们的地界卖鱼是不是应该给我们点银子?”
白鱼:……这叫,保护费?
“那你们想要多少?”
那小弟在白鱼面前比比划划,但白鱼能见前方不足一尺,因此那小弟比划了许久白鱼也毫无反应,显然是面子上挂不住,刚想冲上前给白鱼一拳,却被为首的大汉拦下了,那大汉观察了两日,也知白鱼是个看不见的,便道:“把你今日的收成给我们,便让你在这地界继续干,如何?”
白鱼只好说道:“小人家中上有老下有小,实在是需要这些银子养家糊口,各位爷,折个半可好?”给一半是他能接受的额度,虽然做好了准备,但白鱼还是不免为即将夭折的银子而心痛。
大汉显然不想与白鱼讲道理,撸起袖子啐道:“老子给你面子还真把自己当根葱了?”
白鱼心道不好,但却没办法做什么,只能后退了些,在大汉拳头快落地时,一青衣男子挡在白鱼身前,接住了那男子的拳头,细看来人,可不正是那昨日在窗上偷看的孟远么?
孟远卸了大汉的力,用力一推,大汉没反应过来,亦往后退了几步,身边几个小弟眼疾手快接住了他。
孟远仍是一副春风和煦的模样,他优雅地转了个身扶住了白鱼的腰,白鱼虽看不见,但却低头往腰上瞥了一眼,没说话。
孟远:“可好些?”
白鱼的脸色有些白,他看向身侧的孟远,尽力维持着平静:“尚可。”
孟远拿着扇子遮住半张脸,挑衅道:“你说这里的一片都是你管?那你可知道我是谁?”
大汉似是认出了身前之人吗,但仍强撑着顶了回去:“爷爷管你是谁,你今日逞威风,就不怕明日报应到你头上?”
“哈哈哈哈哈哈”孟远声音清脆响亮,虽然他要比白鱼矮一些,但此时气势如虹,倒衬得白鱼小鸟依人了。
“这延平能得如今的繁华靠的是谁?”孟远不紧不慢地说道。
“自然是……”那大汉刚想回答但却是一愣,“你是祝酋长的……”
祝酋长?白鱼脸色尚白,但却在心中细细揉碎了这一个关键信息,估计就是她了。
孟远此时也未察觉白鱼心中所想,他朝着大汉优雅地点头,大汉虽心有不甘,却也只能离开,孟远松开扶着白鱼的手,伸手便帮他提起了那几个鱼篓。
“你不便视物,我帮你拿吧。”
白鱼拱手回以一礼:“多谢。”
孟远显然不太想绕弯子:“这都许久了,白公子还是不想与我说些什么吗?”
白鱼知道他想问自己的来处,想为那位祝酋长招揽自己,半月前,白鱼四人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否能够顺利离开云岭,四人届脱力将死,孟远则日常如云岭值守,顺手将他们四人救下,也给了他们一个栖息之所,孟远与他相处多日,但白鱼也只告诉了他自己来自西川,本为小县令,因罪逃难……
借口如此,但孟远也并不傻,他从白鱼的修养和气质上便可觉察其绝非小小县令这么简单,便一直借机从白鱼口中套话,但奈何白鱼常常与他打太极,套话不成自己反被绕了进去,当然孟远也不是没想过在白煦身上套话,但奈何白煦是个哑的,孟远也奇怪,为何这白鱼一家四口能凑齐老弱病残四个点的,实在是前所未有,关键这老弱病残四人还运气怪好,就是死不成。
白鱼向孟远勾了勾手指:“靠近些,我确实有话同你说。”
孟远眼睛一亮,赶忙凑了过去。
白鱼意味深长地点了点头:“真的很感谢孟远兄提供的河塘,这鱼真的很好卖。”说着他拿出了今天赚的几十文,“但白某总是觉得,受之不妥,如若不然,这些钱白某分一半给……”
孟远白了他一眼,早知道这白鱼狗嘴吐不出象牙,今日一见果然。
白鱼能感知到孟远的表情,他及时收住了笑,正色道:“我从未欺骗于孟兄,我确实是西川青城一地的县令,但是那一年真的闹了很□□,我便带了一些人劫了……西川王的御粮,然后整个县的百姓都被我疏散了,西川王找不到山上的老百姓,只能下令追杀我和家人,我们也是走投无路才铤而走险翻越云岭……”
孟远仍是半信半疑:“你初见我时便是如此说法,但我见你却是不像西川的人,反而更像中原和我们宁州结合的长相。”
白鱼诧异,这孟远看来也不只是玩世不恭啊,倒是真有几分本事在身上,想来也是,祝酋长能把这苴兰治理的如此和谐,估计这孟远也在背后出了不少力。
白鱼认真道:“我与宁州有缘,孟兄未来自会知晓的,如今确实不便细说,还请孟兄见谅。”
孟远见白鱼难得直接道来,却也消了气,没再追问下去,主要还是追问下去没啥意义,他回身拉了拉白鱼,说道:“昨日见你行路不便,今日我带你回去吧。”
白鱼在心中默默记了一笔,好小子看了这么久的戏,合着昨天如果他不摔几次都掩盖不了他会武这一事实了,约莫昨日不止孟远一人看他,不过这有什么的,他白鱼可是在人堆也镇定自若的男子,一切都不算什么。
孟远送白鱼回去后并未久留,白鱼则去侧屋寻了俩小孩一番,不见踪迹,他没打算找,冲了澡后便心安理得地找个地方躲清闲去了,卖鱼应该是得过几日再去了,总是不好伸手拿孟远家的东西。
白鱼笑了笑,掂着手中的铜板,心道:以后总是要还给他的。
日暮时,两小孩提着许多蕈子下了山,白鱼觉得稀奇,原以为冬日山上早就不长蕈子了,没想到居然有这么多,想来这宁州的气温与中原相比确实要暖和许多了,只是这确实让他有些惊了。
白鱼凑过去仔细看,不多时,他抬起头,笑道:“这蕈子没毒吧?”
白晨本来还满心期待地等着臭爹爹表扬呢,谁知道他惯会泼冷水,白晨见状哼了一声,小嘴一撇,拿着小竹筐头也不回地走了。
嘿,这小孩还闹脾气了。
白乾和白煦则蹲在大筐边上将泥土摘取,看了一会儿那蕈子,白煦点点头说道:“确实是没毒的……”
白鱼在一旁歇着,并不说话,这第一日倒是没什么异常,许是他想多了。
接下来几日皆是正常的很,只是蕈子越摘越少,白鱼估摸着这俩孩子应该是把几个山头的蕈子都摘秃了,虽然后几日收获不算多,白鱼也没拦着他们,爱玩就去玩吧,白乾也没有如此生活过呢,都在跟着他逃难,如今这般,其实也挺好的。
又过几日,白鱼那几日忙着卖其他小玩意儿,忙的很,回得也有些晚,路上下起淅沥小雨,蓑衣沾满水汽,虽说宁州湿气较重,但白鱼的眼睛却有了些好转,虽仍是无法清晰识物,但能见到虚影,再依靠听声辩位的能力,走路干活难不到他,只是今日回到家中,总觉有些奇怪,屋内的油灯亮着,但却不见几人踪迹,白鱼心中疑虑再起。
难不成舅父替那俩孩子隐瞒了什么?
坏了。
屋外雨势渐大,刚换下的蓑衣又被穿上,油灯的火苗仍然静静燃烧着,白鱼拿起斗笠,再次进入小雨中,身影经过火苗,带起一阵寒风,火苗随风飘动却未熄灭。
孟远给白鱼所居之处位于山脚之下,背靠玄武山,当地百姓也将其称为草龟山,具体来说为什么叫草龟山呢,孟远给出的回答是这样的,山势平缓但穹顶高耸,如玄武之盾,溪行山间如玄龟盾纹,木于溪涧而茵,状如身披青衣的大龟,当百姓为通俗称之为草龟山,山上虽无毒虫走兽但岩洞奇多,蕈子更是遍地。
若是采蕈子掉进岩洞那也是可以理解的,只是这岩洞算不上危险,若是比较深……应是太深爬不出来了。白鱼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走的,刚上山时道路仍算平缓,但宁州位于南疆,冬日杂草繁多,人迹罕至,走起来有一定难度,白鱼寻了许久仍是不见踪迹,只好从另一侧慢慢往下走,经过山的另一侧山腰时,白鱼依稀听到了说话的声音,他借着雨水打到树叶时的声响,静悄悄的寻至那处岩洞边。
“舅爷爷,雨势如此大,若五叔找出来了可怎么办?“洞中传来的声音可不就是白乾的?白鱼刚想进去教训他们却又站住了脚。
打草惊蛇可不好,他倒是想看看这几位来此是做甚。
白煦此时根本不想说话,本来想着来山上找这两位祖宗,却不料看见了一个十分可怕的一幕,那一幕可以说是一个人,而此时,那个人就静静地躺在岩洞的一处空地上,面容清俊安静,白晨还不知死活的趴在那人胸口上盯着他看。
“那你们俩只能等死了。“白煦心如死灰,这个家虽然在年龄上他最老,但大家长永远都只能是白鱼,是那个早就被世人淡忘的人。
白乾闻言一激灵,他倒是有些害怕了,原是想着好心救个人,谁知道现在人不一定救得活,他和阿晨都快自身难保了,只能祈求雨小一些,让他们早点回去。
白晨数日来总是喜欢盯着眼前的男人看,岩洞很暗,但是舅爷爷带来的火折子还是很有用的,照亮了整个山洞。
白乾思虑片刻又道:“五叔总是会发现的,舅爷爷,若不然,咱们将他抬下去吧?光凭咱们几个可能也没办法救活了。”
白煦叹了口气,说道:“眼下只能如此了。“
说完白煦和白乾不约而同地转过头看向里面的白晨,又看了眼躺在地上的男子,那男子身形修长,目测与白鱼相当,在场的这一老一小一瘸,估计搬下去也不容易。
白晨见两人看向自己,也回看了一眼,但就这一眼,他好像看到了什么很可怕的东西一样,想找东西依靠,却找不到,只能就地抱住了那男子,大喊了一声鬼啊!
白煦白乾被这一声大吼吓出了一身冷汗,转头向洞外看去,只见一道细长地影子越靠越近,那影子带着微弱的火光,再近些,赫然出现了一张熟悉的脸,白鱼进岩洞了。
白鱼左手执着火折子,右手拄着一根路上捡的木条,他侧头看着面前几位,淡笑道:“救人是好事,但要在保证自己安全的情况下才能更好地救人,否则好心可能办坏事。“说完,白鱼走近了白乾和白煦身边,坐了下来,他在进来前剪了一些枯枝,这会儿淋了雨确实有些冷了,便同白煦一起生起火来。
待燃起柴火,白鱼能看清前方团影,他知晓前面有一人,但尚未得见容颜,仍无法直下定论,他让白乾白晨将男子抬到火堆旁烤一烤,待男子被抬到身边,白鱼蹙了蹙眉,他慢慢凑近那男子的脸,直到一尺处,才看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