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快把明舒带过来!”叶梁强撑着身子,急迫道。
众人害怕极了,僵着不敢动。一个胆子大点的妇人走上前掰开姜氏的手,抱着昏睡的明舒跑到另一处空地。
好在明舒身上已无红疹,只是脸颊泛红,高热似乎还没完全退散。
明家夫妇瘟疫不知得了几时,绕是叶梁也不敢轻举妄动,只恨他这一双腿,不能再爬到山头去挖草药了。
“这瘟疫竟散播得如此之快!”人群中传来惊恐的声音。
无人回应。
“云初,扶我起来。”叶梁开口道。
叶云初搀扶着叶梁的胳膊把人扶起来,叶梁忍着腿上强烈的痛感,一瘸一拐地走上前为明家夫妇把脉。
脉搏微弱如游丝,叶梁神色愈发凝重,良久才低声道:“耽搁太久,只怕……”
他话音微顿,众人便知是何意思了。
听到动静的明舒缓缓睁开眼睛,入目的便是自家父母倚在墙边的角落,双眼紧闭,面上红疹可怖,看起来像是没了生息。
“阿爹阿娘——”明舒瞬间清醒,颤颤巍巍地站起身向他们跑去,却被叶云初和那个妇人一同拦下。
明舒剧烈挣扎,可年幼的她力量悬殊,身体又未完全恢复,根本无济于事,“你们快放开我!我阿爹阿娘怎会变成这样?!”
说着说着,她的眼泪便不由自主地落下来。
昏迷的那段时间,明舒依稀感觉自己似乎被阿娘抱在怀里,那双温暖的手轻抚她的后背,耳畔传来熟悉的温言软语:“舒儿莫怕,阿娘在这儿。”
那声音冲破黑暗桎梏,一点一点将她混沌的意识包裹。
明舒悔恨至极。
“舒儿……”
明舒的哭声将姜氏唤醒,连咳嗽的力气都没有,只能强撑着眼皮看着自己的女儿。
“阿娘,对不住,是我把你害成这样的……”明舒哭得眼角通红,嗓子都哑了。
姜氏努力扯出一抹笑容:“傻孩子,说什么胡话呢。”
“自阿煜出生以来,阿娘就不曾抱过你了,咳咳咳……”姜氏嘴唇发白,眼下乌青浓重,剧烈干咳好一阵,像是要把肺咳出来,“阿娘还记得,你生下来还是个胖娃娃,白白嫩嫩的,转眼就成了大姑娘了。”
“长大了,漂亮了,也懂事了……”
泪水自眼角淌过,她的目光皆是欣慰。
或许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她才明白,原来那份深埋心底的爱从未消减,只是被世俗的偏见蒙了尘。
此刻所有的遗憾与歉疚,都化作眼角的一滴眼泪,永远留在了明舒的脸颊上。
“阿娘多想能一直陪伴在你和阿煜身边,看着你们长大……”姜氏的声音越来越小,她将头靠在一旁已无生息的丈夫肩上,再看向自己一双儿女,唇角弯着一抹释然的笑意。
“不,阿娘,你别丢下我!”明舒拼命摇头,眼眶里的泪水让她再也无法看清阿娘的脸。
“以后,你同阿煜好好的……阿爹阿娘会在天上保佑你们……”
尾声随着冰凉的雨点消散空中。
“阿娘!!!”
明舒无力跪在地上,撕心裂肺地哭声打破沉重的空气。
她不相信疼爱自己的父母就这般离她而去。
“阿爹阿娘,我从未怪过你们。”明舒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像雨中孤苦无助的雏鸟,失去庇佑。
那些埋葬在心底多年的话语此刻决堤般涌出,“从未怪过你们啊……”
父母的离去使得小阿煜心有所感,还在襁褓中熟睡的婴儿突然嚎啕大哭,帮忙照顾他的邵大娘手忙脚乱地拍打轻晃,却怎么也止不住。
“明舒,别哭了。”叶梁艰难走上前将她扶起,“人各有命,或早或晚,你要做的,就是完成你父母的遗愿,带着明煜好好活下去。”
“呵。”明舒垂头,发出一声冷笑,滚烫的眼泪砸在地面,浑身颤抖。
她一把推开叶梁,红肿的眼睛发了狠地瞪着他,“少假惺惺了!”
明舒使了全劲儿,叶梁脚步踉跄,险些没站稳摔地上,幸而叶云初及时扶住。
“阿爹,你没事吧?”叶云初担忧道。
叶梁摆手:“无事。”
叶云初松了口气,立刻挡在叶梁身前,“明舒,你这是在干什么?!”
明舒没有理他,目光越过叶云初转到叶梁身上,声嘶力竭道:“为什么?你可以救他们的不是么!”
“什么神医?”明舒惨然冷笑,“分明就是庸医!”
面对她的指责,叶云初强制压下的火苗彻底窜上来了,“别忘了你这条命还是我阿爹救下来的,我阿爹为了你,连腿都摔断了,你还想怎样!”
“害死你父母的人,不是我阿爹,是你自己!”
明舒瞳孔骤缩,苍白着脸后退一步,心痛到似乎已经麻痹。她浑浑噩噩,整个人仿佛被千斤重的石头压垮脊背,再无法挺直。
是啊,云初说得对,阿爹阿娘是她害死的。
如若不是她赌气说出那般伤人的话,他们也不会因为愧疚……染上了瘟疫。
都是她的错……
庙堂的气氛变得凝重,所有人都一言不发,只有明舒断断续续的抽泣声在寂静中回荡。
不知过了多久,村长从人群后方慢悠悠走出来,先是扫了眼明家夫妇的尸体,又对几个健壮的男丁道:“把他们的尸体搬出去吧。”
“这……”几人面露难色,看向一旁埋头哭泣的明舒犹豫不决。
“还愣着作甚,难不成你们都想跟他们一样染上瘟疫?”
此话一出,本还在犹豫的几人顿时变了神色,当即脱下外衫就要罩在明家夫妇身上。
“不要——”明舒拦在他们面前,“我绝不会让你们带走我父母的!”
只是一个几岁的小丫头,村长懒得耗费耐心,向武娘子递了个眼神,后者心领神会,不顾明舒挣扎,连忙把她拖至一旁。
“带走。”村长下令。
几个男丁快要碰到尸体时,叶云初突然从庙门外跑进来,气喘吁吁道:“外头的雨停了,上游堤坝决口,水位正在退!”
村长愣了一下,“云初,此话当真?”
“嗯!”叶云初用力点头。
村民们闻言先是一愣,继而爆发出一阵狂喜的呼喊。
方才还死气沉沉的庙堂顿时乱作一团,众人争先恐后地往外涌去,连明家夫妇也顾不得了。
几个年轻力壮的汉子跑得最快,踩着泥泞冲到庙外高坡上。
果然,昨日还淹没在浑浊洪水中的屋舍,此刻已露出了些许的瓦顶。
水面退得极快,甚至能看见几处较高的院墙。
众人已经迫不及待要涉水回村。然而不幸的是,有些屋舍被洪水冲垮,成了一片废墟。
而那些侥幸未倒的屋舍也好不到哪儿去,家什物件全都泡得发胀变形。
即便天灾消失,他们还是一无所有。
“大家先别慌。”村长站至人群中间,慷慨激昂:“咱们南溪村的每一块砖瓦,是我们祖辈用双手一点点垒起来的,如今这场大水,难道就能让咱们南溪村的骨头软了不成?”
“村长说得对!咱们重修!”人群中有位年轻的后生突然红着眼扯出一嗓子,其余村民纷纷附和。
此刻倒显得团结一心了。
叶梁先留至庙中,叶云初飞快地跑回家中寻找叶梁的银针和草药。
家中一片狼藉,他找了许久,连片草叶子都寻不着,叶云初又急又恼。
终于,他在橱柜的最下层找到了银针。
叶梁拿到银针时,叶云初还担心没有草药会影响他的伤势,好在叶梁医术了得,施针过后双腿虽未痊愈,好歹能走几步路。
临走之前,他们看了眼跪在明家夫妇身边的明舒,思考一番,还是没有上前打扰。
或许此刻,让她独自静静总归是好的。
叶梁和叶云初去了山上。
他们见识了此次瘟疫的严重性。时间久了,那些潜伏在村民体内的病症将会逐渐浮现出来,为了以防万一,他们须得尽快找到草药医治。
叶云初扶着叶梁走得极慢,山中药草属实难寻,一寸寸摸索起码要两日。
叶梁心疼儿子年幼,扬言让他先行回去。
谁知叶云初说什么都不肯走,叶梁无奈,只好让他随行。
万幸的是,他们这趟下来,还是有收获的。
叶梁清点着药篓里所剩无几的草药,晒干过后只能勉强铺满篓底。
好在村里人口不算太多,每人一剂应该足够。
叶梁煎煮两个时辰,因着自己有伤在身,白日行走多时,此刻双腿已无法再动弹,便让叶云初为村民们送去。
轮到村长时,甭管烫不烫,竟直接把药喝下去,待叶云初为他备至第二份,他才端着小碗走向屋中。
堂屋潮湿,唯有那张四方桌在白日时被村长晒得发干,奚竹心正坐在桌上噘着嘴四处张望,葡萄大的眼睛似乎正因找不到人而蓄满泪花。
见到村长,她咿咿呀呀地叫唤,两条小短手还在空中比划。
“竹心乖,阿爹喂你喝药,喝完了身体就好了。”村长舀了一勺,小心翼翼地吹着。
勺子还没喂到嘴边,外头突然传来一阵剧烈的敲门声。
“村长!村长!”是邵大娘的声音。
那声音喊得很急,村长将药碗搁置桌边,不耐烦地起身开门。
“何事?”村长沉着眸子问道。
邵大娘身上还穿着灶衣,头发乱糟糟的,满头大汗,“村长,你有见过我们家安儿么?安儿不见了!”
身为村长,他实在不好推脱,只得叹口气道:“我跟你一起找找吧。”
邵大娘感激不尽。
半炷香后,他们在村口的老槐树上找到了邵安。彼时的他正俯卧在粗壮的低枝丫上,抖着身子不敢下来。
“有胆儿爬没胆儿下,回家等着屁股开花吧!”邵大娘一边把吓破胆的邵安抱下来一边恶狠狠地吓唬。
村长实在没心思看这对母子争执,找回邵安后便扭头就走,连句多余的话都不愿说。
竹心还等着他喂药。
然而回到家中,意外却陡然发生。
桌上的药碗被打翻在地,沿边流下的汤药浸透地面,流下一大片湿润的痕迹。
“竹心啊,你怎能把药打翻?!这可是救命的汤药啊!”村长脸色大变,声音蓦然拔高,死死盯着桌上倾倒的药碗。
碗里残余下的药连半勺都不够,他猛地捏住奚竹心肉乎乎的脸颊,逼迫她张口把最后半勺药吞下去。
奚竹心瞪大眼睛,被吓得哇哇大哭。
“完了,全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