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完药后,叶云初便回到家中。
见着儿子,叶梁喜笑颜开,连疲惫都淡了几分。
他招呼着叶云初过来,指着书案上的汤药,轻声道:“阿爹特地为你留的药,快喝了吧。”
“阿爹呢?”叶云初先是问道。
叶梁:“阿爹已经喝过了,你瞧旁边的碗,是不是还有残留下来的药。”
叶云初半信半疑,跑去一瞧,果然如阿爹所说那样。
确认过后,叶云初这才放心喝药。
夜幕低垂,村子寂然无声。
唯有叶梁屋中传来阵阵咳嗽声。
那声音起初还克制地闷在枕头里,渐渐的愈发清晰。
熟睡的叶云初听到声音,慌忙起身来到叶梁屋前。
里面烛火未亮,漆黑一片。
“阿爹,阿爹你睡了吗?”叶云初拍了拍门。
里头的人先是咳了两声,静默好一会儿才出声道:“阿爹无事,方才呛着了,云初快回屋歇息吧。”
叶云初还是有些放心不下,轻轻打开一条缝儿,瞧着叶梁房门未上锁,便直接推门而入。
“阿爹?”叶云初点了烛火,走近一看,只见叶梁蜷在床榻上,松散的衣袍下,裸露出的皮肤有大片红疹,脖颈处还留有狰狞地抓痕。
叶梁呼吸难耐,像被人扼住喉咙一般。听到叶云初的声音,他张了张口,迎来的便是更剧烈的咳嗽。
“云初,你怎的来了?”叶梁咳了好一阵才勉强止住。
叶云初不敢置信地看着叶梁,那满目红痕刺得他双眼生疼,“阿爹,你没有喝药对吗?”
叶梁沉默着,不知该如何作答。
草药稀少珍贵,能让一个村子都用上已是极限,叶梁手中余量,尚不足一碗之数。
药力微薄,恐难奏效。
与病患接触最多,这也难怪他会在此刻染上瘟疫。
不等叶梁回答,叶云初便已经头也不回地冲出门外。
“云初,回来!”
身后是叶梁万分焦急的声音。
手中燃起的烛火被他跑时带起的风扑灭,没了火光照亮,叶云初一路上不知磕绊了多少次,不过片刻便弄得浑身是伤。
他满不在乎地随手拿衣角擦了下掌心血痕,继续往前跑。
原先那片山头已经被他们父子二人搜刮干净,叶云初换了个方向找。就算把整座山翻下来,他也一定要找到草药!
·
叶梁翻身下床走到门口时,叶云初的身影已经融入夜色中了。
他站在原地不知所措,想去寻,奈何自己连走路的力气都没有。
恰在此时,村长提着灯笼匆匆赶来。
“老叶,我有件事要同你说,你——”话音未落,村长脚步一顿,错愕地看着叶梁,“你的脸……”
叶梁反应过来,慌忙背过身去。
“老叶啊,你怎么也染上瘟疫了?莫非是那药不起作用?!”
村长一阵后怕。
叶梁心中苦笑,沙哑的声音从喉间挤出来:“药没了。”
他已经没有药了。
谁知村长听到他的回答,顿时急躁起来:“我们家竹心不小心把药打翻了,如今药没了,这可如何是好!”
“你说什么,竹心打翻了药?”
叶梁脸色大变。
“老叶,你可得想想办法,竹心是我唯一的女儿,她可不能出事啊。”
“山中不知还有没有草药……”叶梁顿了顿,“村长,你先带人一同找找吧。”
村长:“我们哪里懂得什么草药,老叶,要不然你再辛苦帮帮忙,我们一起去找。”
叶梁没再开口。
他知道以他现在的身体状况,撑到现在已是不易,恐难再去山上了。
生平第一次,他拒绝了村长求救,“家中有医书记载医治瘟疫的草药,我为你取出来,按照书上所找,便不会出错了。”
这是摆明了不愿帮忙。
“老叶啊老叶,我与你相识三十余载,竟不知你心肠硬得这般!”村长浑身颤抖,眼里仿佛要迸出火星子,他怒气冲冲道:“见死不救,妄为医者!”
许是他们闹出的动静太大,街坊四邻全都吸引了过来。
“村长,发生什么事了?”罗大爷跛着一条腿走过来询问。
村长眼神毫无温度,冷笑道:“大伙儿都来看看,你们口中仁心仁术的叶神医,如今端起架子见死不救,良心何在!天理何存!”
“可我记得云初为我们每人都送了药啊?”有人发出质疑。
村长睨了那人一眼,神情不悦:“他是给我药了不错,可那碗药被竹心不慎打翻。”
“草药是叶家父子亲自采摘,你又怎能保证他不会私自掖藏,说不定身上的红疹也是假的。”
那人话头被堵住,一时间竟无法反驳。
邵大娘本就因傍晚得了村长帮助感怀在心,自然而然偏向村长,“叶神医,你熬了那么多药,横竖总能匀出些来,竹心那丫头才多大点儿人,你就行行好,救救她吧。”
其他村民也纷纷附和。
面对众人的指责,叶梁百口莫辩。
他精疲力竭,头晕目眩,只能一手扶着门框,勉强支撑住摇摇欲坠的身形。
村长眯起眼睛,嘴角扯出一丝讥诮的冷笑。
他瞧着对方连站都站不稳的模样,鼻腔里发出一声冷哼:“装得倒挺像!”
无数道目光如芒在背,村民们交头接耳的私语声像毒蛇般钻进耳朵。
就在此刻,叶梁成了众矢之的。
突然,不远处传来一阵匆忙的脚步声。
“阿爹,我找到草药了!”叶云初小小的身影跑过来,连脚步都带着雀跃。
微弱的月光下,他身上满是泥土,头发湿漉漉地贴在脸颊上,脸上还挂着划破的伤口,血迹干涸。
这草药是翻越大半个山头,一点点挖出来的。
为了不耽误给阿爹治病,叶云初几乎耗尽了全部力气。
能救治叶梁的病,他别提有多高兴了。
“咳咳咳,云初……”叶梁想要过去,却被村长猛地推倒在地。
“阿爹!”叶云初满眼错愕,不明白他一向敬重的村长伯伯为何要这么对待阿爹。
叶云初脚步加快,然而还没到叶梁身边,他便被村长和一众村民拦住。
“云初,把你的药给我。”村长面色阴沉,声音如坠冰窟。
叶云初将草药护在怀里,警惕道:“我为你们都备了药,这是我阿爹的,不能给你!”
“云初,你不是最喜欢和竹心妹妹一起玩了吗?”村长放软语气,哄劝道:“妹妹不小心把药打翻了,现在就等着救命草药,听话,把你的药给我。”
“不行!我要去救我阿爹!”
村长面色逐渐冷了下来,对付软硬不吃的小犟种,他自有办法。
“把他手里的草药抢过来,事成之后必当重酬。”
原本默不作声的众人听闻此话,顿时来了劲儿。要知道在他们这个穷乡僻壤的村子,银钱是多么珍贵难得。
叶云初瘦削的身影在村民的包围中显得格外单薄,四周黑压压的人影不断逼近,将他困在方寸之地。
他微微仰头,入目的便是一张张贪婪的面孔,张牙舞爪地向他扑来。
“云初!”叶梁倒在地上,红疹狰狞可怖。到了最后,他甚至连爬的力气都没有,只能无助地看着儿子被他们肆意欺负。
“不要……不要抢走!”叶云初死死将草药护在怀里,以自己的后背挡住那一双双向他伸来的魔爪,“我就算死也不会让你们抢走!”
草药终究还是没能保住。
不知过了多久,人群散去,叶云初奄奄一息地倒在地上。
他的衣衫全被扯坏,满身伤痕,从嘴角溢出来的血落到地上,晕开一大片血迹。
“阿爹……”叶云初拖着伤痕累累的身躯一寸寸往前爬,破碎的衣料混着血水泥土,在身后拖出长长的痕迹。
“是云初没用,我没有保护好阿爹的药……”
滚烫的泪水滴落在叶梁的手背上,叶梁缓缓抬手替他擦去脸上的泪珠和血渍,努力扯出一抹笑容,“云初,你要好好照顾自己,走得远远的,莫要再回来了……”
“不要,阿爹,我求你不要离开我!”叶云初眼眶通红,几近崩溃,“我还没跟你好好学医术,我们还没有一起云游四海,济世救人。我以后、以后再也不贪玩了,再也不惹阿爹生气了,你不要离开我好不好!”
“云初乖……别……别为我报仇……”叶梁艰难地抬起手,指尖在虚空中微微蜷缩。
往日里总能准确落在叶云初发顶的手掌,此刻却在半空中凝滞。
那短短的距离,竟成了永远跨不过的天堑。
他的手臂突然脱力垂下,指腹上滴落下来的泪水,似乎永远融入里面。
再也寻不回来。
“阿爹!!!”叶云初再也忍不住嘶吼大叫起来,脸上满是怨恨和绝望。
他要为阿爹报仇!
他一定要为阿爹报仇!!!
·
“后来,我们再去叶家看望的时候,房门上锁,空无一人,云初那孩子不知去了何处……”村长哀叹一声,脸上皆是懊悔,“我担心那孩子有朝一日会回来报复,连夜带着村民们逃了出来。”
“为的,就是不让他找到我们。”
沈轻虞攥紧双拳,为之共鸣,更是气得爆了粗口:“你、你们也太他妈无耻了!他只是个七岁孩童,你们为何如此对他!”
“如若再多出一份草药,我又怎会如此?”村长急迫道:“我不那么做,我的竹心就活不成了!”
这可是他的妻子留给他的唯一遗物啊。
“哐当——”
菜刀掉落在地,发出清脆的声响。
奚竹心冲上去紧紧抱住村长,眼泪止不住地往下落,“对不起阿爹,都是我的错,都怪我打翻了那碗汤药,才害得你们变成这样……”
“竹心,你当时年幼,不是你的错,都是阿爹一人所为。”
一旁的容祈盯着桌上的茶盏,沉默着,不知在想些什么。
沈轻虞骂完仍不解气,正犹豫着要不要给他一拳。
就在这时,奚竹心身子一软,如断线木偶般栽倒在地。
还未来得及反应,只听身后“扑通”一声,村长竟也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糟糕,是迷烟!”
意识到事情不对,容祈慌忙拉着沈轻虞朝门外跑去。然而没跑几步,他们的意识逐渐混沌,彻底失去了知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