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祈是第一个清醒过来的。
他环顾四周,发现自己正身处村外溪水旁,是那日他和沈轻虞一起抓鱼的地方。
容祈下意识想撑起身,却发现自己被麻绳捆得严严实实,连手指都动弹不得。
身后是村口,漆黑的轮廓在夜色里沉默伫立。
而更令人心惊的是——他身旁横躺着整个村子的人,全都被同样的麻绳束缚,横七竖八倒在溪边。
包括,之前失踪的那几人!
“子吟,我们这是在哪儿?”沈轻虞迷迷糊糊间醒来,脑袋晕沉,四肢无力。
容祈:“村外,我们遭人暗算了。”
紧接着,村民们陆续醒来。
“发生何事了?我们怎么会在这里?”
“快看,是那两个外来者!定是他们把我们绑到这里的!”
闻言,沈轻虞狠狠翻了个白眼,神情不悦:“我说,你们能不能出门把脑子带上,看不出来我们俩也是受害者么!”
自听完村长讲述十三年南溪村所发生之事,沈轻虞便对这些个畜生再无怜悯之心。
他们?也配叫人?
质疑他们的村民被堵了话头,脸憋得通红,只能幽怨地瞪着沈轻虞,奈何对方视若无睹。
“可凶手不是他们又会是谁呢?”有人发出质疑:“我们村子里的人都在这儿了,一个也不少。”
“桀桀桀——”
凝固的空气中突然响起一阵诡异的怪笑。
那声音空灵尖锐,让所有人都不寒而栗。闻声望去,只见沈轻虞微微垂头,额前碎发遮挡眉眼,发丝间露出的眼睛闪着幽光。
她盯着说话的村民,唇角勾起一抹诡异的弧度,如同邪祟附身道:“是叶家父子,寻你们报仇来咯~”
容祈:“……”
村民们:“!!!”
大姐,能否表吓人?!
“九九,别闹了。”容祈无奈叹气,眼神顺着她搞怪的脸往下看去,腰间那枚镂空状香囊还散发淡淡的清香。
他突然觉得手痒。
想拨弄。
沈轻虞乖巧地“哦”了一声,耳根蓦然有些发烫。
这还是与容祈相处以来,他第一次唤她“九九”,虽是自己千叮咛万嘱咐换来的,但……如何呢?又能怎?
空气陷入沉寂。
被绑至今,他们好像被凶手晾到这儿了,闹腾到现在依旧不管不顾。若不是被下了软筋散,只怕沈轻虞早就冲出去了。
“哎,邵大娘,武娘子,罗生,舒姐姐——”奚竹心率先喊道:“你们可知真凶是谁?”
他们四人一同被绑,又一同被放出来,显然凶手蓄谋已久,说不定会有什么线索。
谁知他们四人听到问话,齐齐摇头。
罗生开口道:“我们被关在一间空屋子里,眼睛被蒙上,什么也看不到。”
“可有听到什么声音?”
“没有,那人只给我们送些吃食,并未发出任何声音和动作。”
“该不会是……鬼吧?”有人小声咕哝了句,提到“鬼”时,还忍不住瑟缩了一下。
迷雾似乎又饶了回来。
正当一筹莫展之际,沈轻虞心里突然“咯噔”一声,脑海里怎么也捕捉不到想光点在这一瞬间,被她牢牢攥紧。
目光越过奚竹心,定格在她身后的少年脸上。沈轻虞面色凝重,嘴唇翕动:“藏得可真好,邵安——”
众人一惊,纷纷看向隐匿人群后方,一言不发的少年。
就连容祈都有些意外。
“安儿,你怎会……”邵大娘错愕道。
邵安腰间的绳子松松垮垮地系在身上,唇角噙着一抹似有似无的笑容,像看好戏般看着他们那些人争执议论,自始至终都未开口言说。
听到沈轻虞的话,他缓缓站起身,腰间麻绳脱落至脚边。他饶有兴趣地拍了拍手,走到沈轻虞面前,居高临下道:“我倒好奇了,你是怎么发现我的。”
沈轻虞冷笑:“起初让我存疑的是你的态度,花朝节当晚,你明明已经见到过子吟,却在第二日表现得如此惊讶,就好像震惊于我们会出现在此一般。”
“后来邵大娘失踪,除奚竹心外,无一人不排斥我们这些外来者,唯有你,邵大娘的亲生儿子,邵安。”
“我本以为你明辨是非,与旁人不同,直到那日你提出自己做诱饵引出凶手,因阿煜的那声尖叫,我误认为是你发出来的,你脱口而出的那句‘冤枉啊沈姑娘’。”沈轻虞顿了顿,眸光微动,“我可从未说过我姓沈。”
邵安挑了挑眉,显然没料到自己败在了这句话上。
“你借口送阿煜回家,其实是想引开我们,方便脱身将我们一网打尽,我说得对吗?邵安,不,应该唤你云矜雪。”
“哈哈哈——”他像是听到什么笑话一般,连眼泪都要笑出来了。
见事情败露,他索性也不再伪装,抬手揭开脸上那张人皮面具,一头白发如瀑布般散在腰间,原本略微青涩的少年面孔褪下,露出一张攻略性极强的脸。
云矜雪莞尔一笑:“怪不得长风会如此忌惮你,你当真是个祸害。”
“过奖。”
“说说看,怎么猜出来的。”他伸手解开沈轻虞身上的麻绳。
即便摆脱束缚,四肢仍旧无力。就在云矜雪为容祈解开绳子的瞬间,沈轻虞开口道:“其实邵大娘并非第一个失踪,早在她之前,邵安便已经遭了毒手,就在花朝节当日。”
“什么?你对我儿做了什么?!我的安儿!你这个贼人快把我的安儿还给我!”邵大娘发疯似地尖叫着。
云矜雪狠厉的眼神扫过去,吓得后者噤了声。
“你曾扮作云老头的样子哄骗柳舟,时间久了,连我都要忘了你会易容术,恐怕当时在金山寺扮鬼吓唬我们的也是你吧。”
沈轻虞强撑着站起身,脸色有些苍白。
“柳舟为救花楼冒险采下血灵芝,你没有出手,是因为你曾经也有相同的遭遇,你心软了,放过了他,对么?叶云初。”
云矜雪的眼睛紧紧盯着她,并未出口反驳,良久,他突然笑了一声:“不错,我就是曾经的叶云初。”
话音刚落,所有村民诧异地望着他,眼里满是震惊。
村长颤颤巍巍地开口:“你……你是云初?”
云矜雪视线扫过去,只淡然一瞥,仿佛在看一个死人。
“他们自诩聪明,逃避责任、残害无辜,却不知善恶到头终有报。”云矜雪面无表情道。
惨白的月光勾勒出他单薄的身形,那张本该凌厉的脸,此刻在月色笼罩下竟显出几分脆弱的温柔,连轮廓都模糊了。
他抬脚走到奚竹心面前,食指挑起她的下巴,笑吟吟道:“小丫头,十三年不见,转眼都长这么大了。”
“我最后一次抱你的时候,你连句哥哥都不会叫。”
奚竹心狠狠偏过头,躲开了那只手。
云矜雪收起笑容,眼中闪过一丝狠厉。
一只手用力扼住她的喉咙。
“竹心!”
村长瞪大眼睛,焦急吼道:“云初!你有何不满冲我来,放开我女儿!”
“放?”云矜雪像听到什么笑话一般,“她能活到现在全凭我父亲的命换来的,我凭什么放?”
“如今在我父亲的忌日上,我便让你亲眼看着,你的女儿是如何死在我手上的!”
奚竹心痛苦地挣扎,呼吸逐渐困难,脸色憋得发紫,就连视线也变得模糊。
危难时刻,沈轻虞拼尽全力猛地推开云矜雪,二人重重摔在地上。
软筋散的药效还没过,能使出这样的力气已是到了极限,沈轻虞四肢麻木,再无一点力气。
“九九!”容祈艰难跑来,捞起地上的人让她靠在自己怀里,“疼么?”
沈轻虞愣了一下,“不疼。”
“我疼……”云矜雪从地上爬起来,揉了揉磕破的额角,眼神哀怨。
好巧不巧,云矜雪磕到的地方恰有一块凸起的石头,尖锐的棱角划破皮肤,血流一片。
看着地上抱在一起“难舍难分”的两人,云矜雪发了善心,直接将他们绑在一起,仍至一旁。
“待好,千万别碍事,我脾气可不好。”他叮嘱道。
容祈:“……”
你等着。
沈轻虞:“……”
此仇不报非君子,等我药效退了要你好看!
处理完这对好伉俪,云矜雪偏过头,扫视一周过后,他“唔”了一声,故作思考道:“先从哪个开始呢?你?”
他指了指邵大娘,后者被吓得直发抖。
“还是你?”
他又指了指明舒。
或许因他的出现令明舒重新回望早已埋藏深处的痛苦记忆,此刻的她眼神空洞,呆呆地望向前方。
“不!别伤害他们!”村长哀嚎道:“整件事都是我一人所为,都是老糊涂了!云初,算我求你,别伤害他们,我给你跪下了!”
说罢,他直接跪了下来,弯着脊背,在地上磕了一个重重的响头。
“都是我的错!”村长满是皱纹的脸上留下悔恨的泪水,“若当年我听从你父亲的话,赶在洪水爆发前就带领大家避难,就不会有后面的事情发生了!”
“云初,你杀了我吧,这是我欠你父亲的,放了他们吧,此事与他们无关啊!”
对于他的动作,云矜雪态度颇为冷漠。
曾经他也是这样跪在地上,如丧家之犬般苦苦哀求。
“别着急,你的命我自会拿走。”云矜雪道:“在这之前我先杀了他们。”
“扑通——”
所有村民齐齐跪下,额头碰撞地面。
“你、你们是在垂死挣扎么!”云矜雪双眼猩红,发了疯似的质问。过往记忆一帧帧在脑海中回荡,令他痛苦不堪。
“没有用!就算你们再怎么做,我父亲也回不来了!”
“不,我们并非垂死挣扎。”说话之人是罗生父亲,他重重地咳嗽几声,“叶老弟对我们恩重如山,就连看诊都未曾收过一文钱,是我们把他逼死了。”
“这十三年来,我日日活在愧疚之中,身体落了病根,恐难再痊愈,我想这应该就是报应。”罗生父亲泣不成声。
他抬起头,悔恨的泪水自眼角划过,“孩子,你杀了我吧,我不想每日苟延残喘的活着,让我解脱吧!”
云矜雪死死盯着他。
令人讶异的是,在他说完这些话,所有村民的声音接二连三的响起来:
“云初,是我们错了——”
“云初,我们当年不该那样对你们——”
“云初,你动手吧,让我们偿还当年的罪孽——”
一声声忏悔在他耳边不停回荡,如同刀刃一般,深深扎入当年那个,只有七岁便失去双亲的孩童心上,生不如死。
“够了!别再说了!”云矜雪怒吼道。
他从地上抽出一根浸透火油的长绳,吟笑道:“这绳子的尽端是你们整个村子,我要让你们亲眼看着,它是如何烧成灰烬的,待火势蔓延开来,你们便会死于火海。”
沈轻虞脸色大变,“不要!快住手!”
然而为时已晚,绳子点燃,火苗窜得飞快。
沈轻虞咬紧牙关,她终究没能改变结局吗?她做的一切都是徒劳无功吗?
“砰——”
绚烂的烟花在夜空中炸开,瞬息间分裂成千万缕光影,拖着细碎的光尾四散坠落,最终被无边的夜色悄然吞噬。
一切都太过迅速。
所有人都难以置信地看着面前的白发男人,不明白为何突然间放过他们。
云矜雪仰头,浓暗的云间炸开每一朵烟花都倒映于他的瞳孔,漂亮的眸子似有浮光流动,转瞬即逝后,新的光影又会重新补上。
“从这里看月亮,竟像换了一方天地。”云矜雪没头没尾地留下这句话后,转身悄然离开。
这场烟花落下,他便成了救世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