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诺

    长宁转过身后,一口气走了好远,既怕自己后悔,又担心言若要把玉佩还给她。

    她低下头,睫毛湿漉漉地,第一次,第一次有人并不因她公主的身份对她好。

    一别后,也不知道以后还能不能遇到像言若这样的人了。

    她裹紧了大氅,停在路边东张西望,有个穿红色棉衣的小男孩拿着糖葫芦一蹦一跳地跑过去。

    “小娃娃,荣王府怎么走?”

    小男孩吸溜着大鼻涕,回头一指,“沿着这条路走到头那个旮旯就是了。”

    长宁循着路线,在一处偏僻的院子前停住。

    门庭冷冷清清,只有门匾上的荣王府三个大字气势恢宏。

    她刚要开口,却被门口的侍卫抢先一步,

    “荣王府门口不得逗留,快走!”

    长宁挺直了腰板,一字一句地说道,“我!找!沈!尧!”

    侍卫二人“咻”地拔出长剑,“何人竟敢直呼荣王殿下的名讳!”

    “长宁公主。”

    掷地有声。

    侍卫却面面相觑。

    “长宁公主是谁?”

    “没听过啊?”

    “他不是个男的吗?怎么自称公主?”

    长宁本就因与言若分别心情低落,此时见这几个侍卫呆头呆脑的更是生气。

    她皱着眉头,“哪来那么多废话!让沈尧出来见我!”

    有名机灵点的侍卫看出了不对劲,他仔细打量长宁,见她虽又矮又小却衣着鲜丽,一双眼睛格外明亮,而且周身气度不凡,连忙跑回府里通传。

    沈尧彼时正在练剑,他一身黑色劲装束身,发随风动,桀骜如烈火,剑中人与院中花各成一景,树枝尽数被斩断,残肢断梗摆了一地,为这荣王府里倒增添了一丝凄凉之感。

    郭应乾走后,永安帝再没派人过来,现在薛昭的铺子也已经关门,只是一个月后,不知他要如何交出三倍的赔偿金。

    还有,他究竟……如何才能离开冀州,回到都城。

    一个个的问题摆在沈尧眼前。

    直到剑气发出一声空鸣,沈尧收起长剑,摇了摇头,肩膀的伤口还是影响了出剑的速度。

    阿招走过去为沈尧披了件衣服,“王爷,你这身子刚好,别太心急。”

    远处一名下人匆匆跑来,“王爷……门外有一少年……自称长宁公主。”

    沈尧目下一沉,“带她进来。”

    长宁在门外等了许久,才随着下人进到府院,她放眼望去,这偌大的府院金碧辉煌却冷冷清清,一早她便知道沈尧不得永安帝宠爱,只是这里……也太寒酸了。

    只有几名打扫和侍卫。

    好在她一眼就看到了沈尧。

    她连跑带跳,激动地扑过去,跳到沈尧身上不管不顾地就开始诉苦,“沈尧……你知不知道我找了你多久!”

    下人们见到此幕不敢多看,低下头匆匆告退。

    沈尧则嫌弃地推开长宁,伸出手便撕掉她脸上的那两撇胡子,忍不住嘲讽,“呵,好好的公主不做,非要离家出走,我看文帝还是太宠爱你了。”

    长宁嘴上一疼,作势打向沈尧,“他逼我嫁人!”

    沈尧登时无话可说,生在皇室,婚姻也只是工具,由不得自己做主。

    阿招却在旁边捂嘴偷笑。

    就长宁公主的脾气,要逃婚也应该是男方逃吧。

    沈尧目光落在长宁身后,空无一人。

    他神色一紧,语气低沉,“你怎么找到这的?一个护卫都没带?”

    照理说文帝一定会派人保护长宁,所以沈尧听到她逃婚后倒是一点不曾担心。

    长宁却一脸兴奋,她手舞足蹈,“我跟你说我碰到了一个人,是个游商,他带我来的,而且……他还帮我甩掉了父王的人。”

    “游商?”

    商人重利,沈尧不禁对此人身份起疑。

    长宁没察觉出沈尧的异常,依旧絮叨地说着,“对啊,我还许给他一个承诺,若他日有需要之时,可通过荣王府找我。”

    沈尧一甩袖子,“胡闹!对方是什么身份尚且不知,你长宁公主的承诺又怎能轻许。”

    长宁撅着嘴不说话。

    言若是什么人与她无关,却一定是个好人。

    荣王府外,一位白衣男子负手而立。

    侍卫内心嘀咕,今日这荣王府是怎么了,好生热闹。

    一个两个的都来找人。

    刚才的瘦弱公子竟是安国的长宁公主,还好他及时通传,才没误了大事。

    只是公主刚进府,又来个白衣公子,而且比起刚才的长宁公主外表更是出众。

    他面如冠玉,气质儒雅。

    “在下言若,劳烦侍卫通报一声,我找……长宁公主。”

    声音温和,态度可亲,实在让人讨厌不起来。

    很少有人对侍卫这么尊敬,而且前脚长宁公主刚进去,他后脚就找过来,这肯定是二人认识。

    他急忙去通传。

    沈尧刚命下人给长宁收拾出一间屋子,正想着一会要给安国太子传信告知一声,也好早点派人把她接回去。

    下人又来通传。

    “王爷,门外又来了一名公子,身穿白衣,此人自称言若,来找长宁公主。”

    长宁一脸惊喜,她眉眼弯弯,大叫道

    “言若?他就是带我来的游商!”

    他这么快就来找她啦?只是……他怎么知道她是长宁公主呢?

    长宁顾不得许多急忙忙地向门口跑去。

    言若……白衣……沈尧心里蓦地想到一个人。

    他脸色微变,声音也变得凌厉,“拦住她!”

    “是。”

    “等等!我亲自去。”

    府门外。

    一名白衣男子背对荣王府,身姿挺拔。

    风吹起他的衣摆,温煦的夕阳洒落在他清风明月的身上。

    出尘脱俗,遗世独立。

    仅一个背影,沈尧就认出了此人。

    他手微微握拳,轻一蹙眉,“沈……诺。”

    言若听到声音,转身。

    他莞尔一笑,世间最纯净也不过如此。

    “别来无恙,沈尧。”

    门口的侍卫只觉自己的心脏好似都慢了一拍。

    这白衣男子居然是大皇子沈诺。

    在庆国,世人皆知,永安帝与皇后娘娘伉俪情深,后宫佳丽众多却唯有大皇子一个皇嗣。

    而这位大皇子每年都会替永安帝微服出宫,体察民情,传闻他天性仁善,救苦救难,菩萨心肠,素有“白衣济世”的称号。

    想不到竟也来了荣王府。

    而沈尧的目光里却不同于侍卫的惊喜,而是……带着一丝复杂的情绪。

    他与沈诺一同长大,可十年未见,那些年少的情谊早已经随着时光慢慢消散。

    他眸如寒星,“不知大皇子光临寒舍,有何贵干。”

    沈诺负手向前,“你回宫之时恰巧我不在,此番路过冀州,顺便探望你。”

    沈尧淡淡地笑,眼神却都是无情,他眸光轻撇,隐隐有一丝不屑,“现在看到了,大皇子请回吧。”

    竟似是并不打算请沈诺进府。

    沈诺一时凝噎。

    他垂下眼眸,才又轻声开口,“你是不是还对我有怨,怨我当日未帮你说话。”

    沈尧望着远处,云淡风轻,“怎么会,若没有大皇子当日的冷眼旁观,就不会有今日的沈尧。”

    “这些年我写了许多信解释此事,你都未回。”

    “大皇子此番是来叙旧的?还是……”沈尧话锋一转,眼角上挑,“授了陛下的旨意来监视。”

    沈诺温和的笑,眼里却多了几分暗淡,他摇摇头,“都不是,见你很好,我也安心了。”

    看来沈尧依旧没有原谅他。

    也罢。

    沈诺本打算走。

    长宁却挣脱了下人冲出来。

    “言若!”

    沈诺望去,长宁泪光闪烁。

    她表情酸楚,声音失落又倔强,

    “你——竟是庆国的大皇子,你是不是早都知道我是长宁公主!”

    言若声音淡淡,“我也只是从跟踪公主的侍卫那猜到一二。”

    当日他便通过耳洞认出了长宁是女子,遂用计谋将那些跟踪的贼人困住。

    后又知道他们交谈间说了些安国方言。

    而早几日他便听闻长宁公主逃婚,恰巧长宁又要去往冀州。

    这才猜到。

    长宁眼圈有点湿润,她撇撇嘴,面带委屈,“那……那你是因为我是公主才对我那么好吗!”

    言若一路上对她照顾有加,她还以为是自己与众不同,可没想到原来言若早都猜出来她的身份。

    却不曾想,言若却摇摇头,轻轻地说,“并非如此。”

    “这世间女子行走江湖本就不易,不论你是不是公主,只要在我庆国的地界,我都会好好照料。”

    长宁咬着嘴唇,言若就是这样的人。

    他不会说谎。

    他善良干净,让她觉得他是天地间唯一一抹温暖。

    沈尧此刻厌烦了两人的交谈,他拉起长宁转过身去,

    “大皇子还是早早回去吧,本王的府邸简陋,装不下您这尊大佛。”

    长宁心急,一把甩开了他。

    她不知道两兄弟到底因何事闹别扭,但是她清楚沈诺与沈尧的为人。

    这中间定是有误会,她上前便拉住了沈诺的胳膊,一手掐腰冲着沈尧大喊,“走什么走,言若是我的朋友!再说你那个府里那么多空屋子,死气沉沉的,干嘛不能给他住,你要是不让他进去,那我也不回去了!”

    沈尧顿时脸色一沉,目光紧紧地盯着二人的手。

    半天没说出一个字,气的只哼了一声拂袖而去。

    安国国主对他有恩,他不能放任长宁不管。

    长宁却一脸得意拉起沈诺,“走,跟我进去。”

    沈诺本想再推辞,却被长宁拉进了府里。

    侍卫自是不敢阻拦。

    长宁也俨然把荣王府当成了自己的家,吩咐下人给沈诺收拾出一间屋子。

    还对沈诺解释,“沈尧这个人啊,就是嘴硬心软,他如果真的不想见你根本就不会出来。”

    沈诺双目温柔,心里也安慰了不少,“你很了解沈尧。”

    长宁点点头,表情认真,“哎……他……这些年很不容易。”

    沈诺颔首,记忆里又是沈尧少时消瘦的身影,他轻声说,“我知道。”

    …………

    阿招趴着窗户缝看着外面的两人,一脸的担忧,“王爷,刚走个郭应乾,又来个大皇子,他这次……不会也是圣上派来的吧。”

    沈尧沉默,若是以前他绝对相信沈诺。

    可是人心易变。

    他对沈诺的感情,很复杂。

    年少时,他阴沉晦暗,沈诺却是光风霁月。

    他曾学着他的样子穿着一身白衣,对着宫人温煦的笑,可换来的确实他们的嘲笑。“就凭你,也跟大皇子比?”

    而且他只有一件白衣,经常还没等半日便脏了。

    他拼命的洗,却总有污渍洗不掉。

    那一刻他才明白,他成为不了任何人。

    从那以后,他就经常躲着沈诺,可沈诺每每下课都会来找他玩,他就故意将沈诺的白衣弄脏,将他刚写好的课本扔进水池里。

    可沈诺从来都不生气。

    直到林妙仪落水后圣上大怒,当即便要将沈尧送往安国,皇后拼命的求情。

    却只有他这个一同长大的亲兄弟沈诺,一言不发。

    以当日沈尧的心智,他自是不明白。

    在走之前,他都没有再与他说过一句话。

    可如今的他早已经理解,帝王之怒,又岂是别人三言两语可以平息的。

    但是他却早已不在意。

    原不原谅本就不是他现在该做的事。

    他只想……尽快回到都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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