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北

    病中昏沉,很偶尔的时候谢临也会梦回西北。

    彼时西北苦寒,关外烽烟未熄,朝中局势未稳。宸妃刚死,朝野动荡,皇后和太子一派势大,连先帝也护不住想要护的人。萧庭与萧令容这对兄妹,在京中已无立足之地,被命赴西北,不啻于被放逐。

    可也正因如此,西北三年,成了他们彼此真正信任、彼此依靠的年月。

    初到西北时,谢临旧伤未痊愈,从岭南一路马车颠簸,本就风寒入体,到了军营,竟连站都站不稳。他先于令容他们提前来了几个月,改名换姓的留在军中。后来令容把他要来给萧庭做了谋士,军中人眼见新任镇北王和公主不过一对少年,身边谋士还体虚病弱,无不暗中轻视。

    谢临那时夜里咳得厉害,有次咳出血来,被萧庭亲眼撞见。那夜风大,谢临倚在营帐门口,脸色白得像纸,咳得身子都在抖。

    “你病成这样,来西北作甚?”

    那是萧庭头一次问他这种话,语气冷冽。

    谢临没答,只抬眼看了他一眼,笑了笑:“再病也还有脑子能用。”

    他把一封军报塞到萧庭手中:“这一战若按旧法,三日内必败。我已经调过了粮道,让突骑出关十里待命,可保三面合围,敌军断粮。”

    “你信我一回。”

    萧庭最终信了他。

    那一战,镇北军初到就立功,打得敌军措手不及。

    传令兵飞马从关外冲回来时,雪未消、旗正扬,谢临坐在石案前,指尖抖得几乎拿不稳笔,但还是勾了封信交给传使,言语简短:

    “可报京中。”

    是他替他们打的第一场仗。

    萧令容在西北时,是军中异类。

    她不喜军法之死板,却能记住每一个兵士的名字。她白日巡营,夜里也抄军报、做针线,连将士受伤后她都愿亲手缝补衣袍。她是他们真正的“公主”,但又从不像高枝上的人。

    要是没有萧令容,谢临想,可能萧庭也未必撑得过那些年。因为有要保护的人,有一母同胞的妹妹,才能不消沉的一路向前。

    谢临在营时常病,军中一度传言,说他不过是个拖累。

    有日深夜,谢临重病未醒,有老兵在营帐外低声说他“若是死了也好,至少别再吃药耗军资”。

    萧令容听见了。

    她不动声色地送了一碗药进去,喂他喝完,又细细替他擦汗。

    出帐之后,她当众一语不发,将那老兵拽到军中靶场,拔箭上弦,一箭正中靶心,箭尾震得直响。

    “我若愿意养一个废人,是我的事。”她淡声,“这军中多你一个不多,少你一也个不少,你猜我敢不敢杀你。”

    自那日之后,无人再敢轻言谢临病体。

    可谢临醒来后,知晓此事,只是淡淡道:“何必如此?”

    “你帮我们出谋划策,是军心。”她轻声说,“我不许旁人伤你。”

    西北三年,是他们最清苦,却也是最团结的三年。

    谢临白日与萧庭一道议事,夜里则与萧令容翻兵书、绘地形,甚至为冬季军粮配比一再计算。

    有一冬大雪封路,军粮告急,城中只余百石陈米。谢临病中醒来,靠着一张旧图纸和商调记录,从周边小城调来近两千石粮草,一路雪夜押运。

    等粮车到了时,他却病得下不了床。

    萧令容那日抱着一碗姜汤坐在他床边,盯着他喝完,说了句:“你若是死了,我就把你埋在西北,不带你回京了。”

    谢临睫毛颤了颤:“……死了也能随你左右,也算不坏。”

    她气得扔了汤碗,摔门而去。

    西北风烈,刀霜雪剑,边关风云如潮水不息。可即便远在千里之外,萧令容与萧庭也从未真正离开过京城。

    他们不能离开。

    朝堂风向一日三变,权臣轮替、党派更迭,稍有不慎,便是灭顶之灾。更何况,皇后手段缜密,暗中结交中书令、尚书台诸旧臣,将太子一系洗牌重整,明里安静,实则杀机重重。

    那时的萧庭被封了个镇北王,因宸妃之死失势,被下旨“暂领西北军务”,实则变相贬谪。萧令容虽未被削爵,但身为公主,竟无诏不得入宫。她被迫随兄长一同离京,一路北行。

    京中满城风雨,她却一语不发。

    可在行至关外前,她便令随行亲信回京,密送书信一封,送入了旧宸妃一派残余之人之手。

    “请转与敬王府。”她言辞冷静,“若三月内有不好消息,速速前往西北。”

    敬王是先帝胞弟,虽无实权,但门下子弟遍布礼部、刑部、太常寺等清流重地。宸妃在世时,曾助其平事两宗,是故敬王对宸妃之女,颇有几分亲厚。

    此信一出,便像扔入湖底的石子,激起暗涌万重。

    谢临当时刚从岭南周旋前往西北不久,他手绘一份密档,依着从前的记忆列出在京中仍可依附的旧部与势力,又将每一人心性、处境、可联或不可联之条件批注其下,辗转递给萧庭。

    后来终于在西北相遇之后,刚一安顿下来,谢临就病了。

    “明面上您是调遣西北,实则……若三年内朝局不稳,我们便再无翻身可能。”

    他那晚烧得厉害,话说到一半便咳到喘不上气,面颊烧红,指节苍白如纸。

    萧庭坐在他床边,手握兵符,静默良久:“你放心。我带你们回去。”

    但在“回去”之前,他们先要站稳西北这块根基。

    西北将军多为太子党中人,初见新主心存不服。军中人多寒门出身,最忌讳文弱之士掌兵。谢临上任之初,数次遭人暗讽。

    “不过一个病弱谋士,恐怕连军法书都拿不稳。”有一名都尉如此言。

    萧令容听见,微微一笑,翌日便带着谢临上台讲兵法——三千将士面前,画阵列、讲攻防,立于风中足足三个时辰。

    他咳得厉害,每言数句便要顿一顿,却依然将敌我五营形制、三月后可能兵变之源一一道明。

    讲到末了,他一笔划出军图上敌营后路,语气微冷:“若连这等夹击之势都不知,还谈什么镇边?”

    此言一出,全军震动。

    谁都知谢临病重,可谁也看不出他病骨中藏着的锋利。

    从那日起,无人再敢轻视他半分。

    而京中消息,也从未断过。

    萧令容有亲信藏于宫中,是她昔日奶娘的女儿,名唤阿槿,常以进贡绣品为名入内,暗送信件。她一次次冒险,将皇后试图扶持太子早日上位之事、京中言官弹劾之势、皇帝犹疑心态,一桩桩送出关外。

    她参照着送来的信息揣测父皇的心思,一封封写信送回京城,笔迹清俊,落款总是一句:

    “女儿萧令容,遥问安。”

    是写给先帝的。

    她明知那位父皇犹豫、懦弱,不敢与皇后正面冲突,却也知道——他仍是她父亲。

    而谢临,笔下更毒。他每隔月便会写下一份密报,整合边军战力、敌军动态、京中势力演变图,亲笔押上,交由萧庭通过暗线转回。

    “若三年内,不能打动圣心,便弃。”他轻声说,“我们不能一世困在关外。”

    萧庭看完那些密报,往往沉默至天明。

    可萧令容知道,他是听进去了的。

    机会终于出现在第三年冬末。

    京城瘟疫突发,太医院束手无策,萧庭亲自查阅医术拟方,连夜调药送京。加上这几年西北军功的分量,皇帝终于下了决心,当即命人宣旨,令萧庭和萧令容速速回京。

    而这一诏,却遭皇后百般阻挠。

    “不过区区边将、女儿身,何需急召?”

    她话语温和,却锋芒藏针。

    先帝眉头紧锁,沉默良久,道:“镇北王三年安疆,西北未动一兵,我怎能不召?再者……令容也快及笄了。”

    皇后闻言,神色微僵。

    她知,先帝这是为令容回宫另择婚配之意。可在她看来,公主嫁人,也必须得她点头。

    是以圣旨迟迟未下。

    最终,是敬王出面,在朝堂上直言不讳——

    “镇北王功高却仍未实际封王只担了名,实乃不公;公主三载殚精竭虑,何以无功?圣心若久疑不定,怕是天下寒士皆会疑君心也。”

    这话说得重,先帝虽未动怒,却一夜无眠。

    翌日清晨,旨意终于发出:

    “封萧庭为宁王,赐公主令容回宫长住。”

    萧令容那日收到诏书,一夜未眠。她披着裘披,坐在关外最高的哨台上,望着南天,雪夜沉沉。

    她低声说:“终于……可以回去了。”

    谢临站在她身后,身形单薄,却唇角带笑。

    “我们该回去了。”他说。

    回京之路万难,可他们一一撑过来了。

    后来萧庭登基,谢家平反,京中再召谢临入朝为官,谢临却辞了。

    “我病久,怕拖累圣明。”他说。

    但萧庭不肯。

    “你不是拖累,你是这天下最好的谋士。”

    谢临沉默良久,最终还是随他一同回京。

    再后来,京城安稳了,西北也不再硝烟。可三人之间,那段血与雪、谋与命相系的岁月,却永远留在了他们心中。

    那是谢临替他们守下的三年,也是他们彼此为对方活下去的三年。

    久病之时,谢临也曾想过,若是时间一直停在西北多好,令容不会嫁人,他的身体也没破败到现在的样子,他还能陪她出门散步,陪她放风筝,永远守在她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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