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门前已万花将开。
谢临尚在公主府中静养,咳血的事他未声张,只对几名心腹吩咐了封口。萧庭也未召他入朝,仿佛是默契地给他留出休整的时间。
可偏在这时,匈奴来使入京。
他们打着朝贡之名,却携来厚礼、牵着天马,入城第三日便在正朝之上呈出金册玉牒:
“单于敬仰大晟文治武功,愿与大晟永结好盟。今特遣使臣入京,愿娶大晟宗室之女为阏氏,共襄两国之和。”
朝堂顿时一静。
求娶,竟是求娶公主。
虽未指名姓,但“宗室之女”四字,已足够引发想象。
内阁首辅最先反应过来,皱眉上前一步:“不知贵使所言宗室之女,所指为何?我大晟宗亲众多,岂能一概而论?”
匈奴使者笑道:“此事我使团不敢擅定,单于意在结亲,不拘身份品阶,但望圣上择一合适之宗女,赐婚和亲。”
语气听来恭顺,实则滴水不漏。
若是大晟同意,便是低头;若是拒绝,便等于当众扫了匈奴面子。况且,这“宗女”二字宽泛得很,从郡主到公主,甚至皇女,皆可涵盖其中。
满朝文武面面相觑,不少人目光隐晦地投向站在玉阶上的皇帝。
萧庭神色如常,指尖轻敲御案,眼底却藏着深沉寒意。
朝会一散,风声便传遍京城。
“听说了没?匈奴使者求娶我大晟公主,听说那位公主年岁不大,模样极美。”
“哪位?长公主?那可不得了……”
“瞎说,谁不知萧庭最护着他妹妹,更何况长公主不是心仪谢临么。”
“啧,倒也难说。如今谢大人病了,若是撑不住,恐怕连个正经驸马都封不得……”
茶肆酒楼、后街深巷,一时谣言四起,风动草偃。
有人提及长公主萧令容,有人则暗暗揣测另有其人。但不论指向何方,一桩“异族求娶”的消息,已在士子与百姓中掀起不小波澜。
而宫中气氛,却是一日紧过一日。
太后在御花园设宴,点名召了几位未婚的宗室女入宫赏梅。宴席之上,她眉眼慈和,话语中却句句绕不开一个“亲善”:
“自先帝以来,边疆战事连年,今得匈奴示好,实属不易。若能有宗女下嫁,自是两国之福。”
她面前坐着三四位宗女,皆是皇族旁支。其中一位年约十六的郡主垂眸不语,却因面容姣好,被不少人暗自看作是“和亲备选”。
萧令容未被召宴,却已知此事。
她从宫人低语中听到“宗室女”之说后,只淡淡抬眼,继续案前描花。
笔锋却忽地一顿。
她抬头,问立在一旁的宫女:“皇兄近来,可常召谢大人入宫?”
宫女犹豫了下,道:“未曾召过。听说谢大人近日在府中闭门养病,连中书台也少去了。”
萧令容拈着画笔的指节微微发白。
宫中另一处,萧庭召见了首辅与几位老臣。
首辅谨慎道:“陛下,匈奴来意诚然不轨,但使团带来三万匹细毛马,五千卷锦缎,亦有修好之意。若一味拒绝,恐招边患。”
户部尚书亦道:“且那‘宗室女’未明所指,若择旁支宗亲赐婚,亦可化解此事。实不必劳动长公主。”
话说得温和,实则皆是在打听皇帝底线。
可萧庭一言未发,手中摺子却被他缓缓放下,抬头冷声道:
“我听闻匈奴使者进京前,便先行打听宫中女眷——此番所谓‘宗室女’,恐怕早已定了心思。”
众人不语,殿内一时寂静如水。
片刻后,萧庭目光扫过众臣,低声一笑:“朕若真将皇妹送出塞外,诸位,夜能安寝么?”
此言一出,所有人皆伏地请罪。
“我皇妹,永不与亲。”萧庭语气坚定,“若有边患,我大晟自有铁骑。朕若妥协此事,天下寒心。”
这话传出,满朝哗然。
而此时的谢临,仍卧病府中。他不知外头已掀起轩然大波,咳血之事也未曾让身边人传出一句。
直到他靠在榻上,忽听下人进言:“大人,长公主来了。”
他一怔,随即坐直,连忙让人替他披了衣。
萧令容进门时,他还带着那件墨色披袍,额角有些汗,脸色薄白。
她看了他一眼,目光轻轻落在他唇角,那点残血未能擦净。
她轻声问:“你知道外头的事了么?”
谢临迟疑片刻,低声道:“……听说些许。”
她点了点头,也不细说,只自袖中取出一张绢帛,递至他面前。
那是来使呈给朝廷的玉牒副本。
“上头没指名姓,”她低笑一声,“可你觉得,他们求的……会是谁?”
谢临沉默良久,忽然伸手,按住那张绢帛。他指尖有些颤,因虚弱发冷,力气也不大。
他望着她,声音哑哑的:“若真是你……”
“陛下不会答应的。”她截住他的话,语气笃定。
“可若我自己愿意呢?”她忽然笑了笑,眸光微冷,“只要我点头,皇兄未必拦得住。”
谢临指尖骤然收紧。
他看着她,忽觉胸腔如火灼烧。
“你敢。”
日落未尽,宫中灯未点。
暖阁内,萧庭负手而立,一盏茶在案几上已凉。他并未唤人添水,只静静看着窗外晚霞将尽,眼神深沉。
门帘轻掀,一道熟悉的脚步声踏入。他未回头,唇边却已有笑意:“你来了。”
萧令容脱了披风,将一封信函放在他面前:“你昨夜叫人送来,说让我过来商量。我便猜到你不会轻易放过这一次。”
萧庭这才转身,挑眉看她:“你倒了解我。”
“当然。”她轻哼一声,“匈奴和那些推波助澜的有心人这口气咽下去,你也不是萧庭了。”
说罢,目光落在那封信上。
“皇兄这封信,是给谁的?”
“是给你要写的。”萧庭语气淡淡,“我要你写几封亲笔信——一封给舅舅,一封给齐王府,一封给你那位好姑母。”
萧令容挑眉,半晌失笑:“我若真肯嫁,他们还不感恩戴德?”
“正该如此。”萧庭道,“你便写,说你自知年岁渐长,不愿兄长为你操心,愿听从朝廷安排和亲之事,只盼能为大晟换得十年安宁。”
他说话的语气从容,像是讨论今夜吃什么,而不是一桩关乎皇室的“投子”。
萧令容敛起了笑意,静静盯着他:“你是想借我来试探人心。”
“不错。”
“你早知他们会动心?”
萧庭眸色微沉:“太后身边那几个老嬷嬷,上回你册封仪仗之礼,说你裙裾太长,吩咐人剪短三寸。她是真看不得你走得太远。”
“那位舅舅,外号‘忠义侯’,如今是兵部尚书的岳父,我若敢动朝中军权,他定是最先起异心的。”
“齐王……你自己也清楚。”
萧令容抿唇不语。
这些年西北之事,他们密谋三年才稳住局面。她曾以为回京之后,一切皆可归于清明,却忘了这京城,远比西北复杂百倍。
“我放出风去,”萧庭接着道,“说你愿意牺牲小我成全大局,太后那边必然信以为真。”
“然后,你看谁抢着替你安排嫁妆,谁主动举荐人选,我们便知——谁是真心忠君,谁是权心难测。”
萧令容静了良久,忽而低笑了一声:“那你不怕玩火自焚?万一他们联手进言,逼你下旨赐婚呢?”
“那我便顺水推舟。”萧庭看她,“你不是早说,想让某些人知趣些?那就让他们信你真心打算离京,削权、出嫁、远走塞外。”
“等他们松口气了,我们再一刀割下去。”
萧令容看着兄长的眼睛,那双眼沉稳如山,叫人心安。
“可谢临怎么办?”她忽然问。
萧庭没答,望着她不语。
萧令容也不避让,直视回去:“你信我一局,我就问你一句——你舍得让他一口血咳死在朝堂逼宫之后?”
萧庭轻叹:“你啊……”
“他又咳血了。”她的声音忽然低了几分,眼中浮起疲惫,“我昨夜去看他。他藏得好,可手上沾了血,没擦干净。”
萧庭闭了闭眼。
“我知道你不会舍得。”她继续道,“所以这局我帮你设,但我得挑一个信得过的人守着谢临,动手之日,必须先护好他。”
萧庭点了点头:“你挑,朕应你。”
三日后,一封密信传出宫中。
大晟长公主萧令容亲笔写下,字句谦恭:“……念及边疆久战,百姓疲惫,妾身愿听从陛下安排,嫁往匈奴,安国息民,唯望国泰民安,兄长少忧……”
信传出后,朝堂动荡。
太后次日便召入几位心腹,“长公主果然识大体”,言语间已开始吩咐内务府暗中查选嫁妆之事。
外戚方面,忠义侯果然上书“赞同长公主和亲,以定四方之乱”。
齐王也托幕僚转信,“愿出京陪嫁,以表诚心”。
甚至中书台中数位重臣亦露出松口之意,私下感叹:“若真能换得十年边疆无战事,亦不失为一策。”
萧庭将一封封折子摊在御案上,冷笑着问萧令容:“你说朕若真下旨,他们第一个鼓掌的会是谁?”
“太后吧。”萧令容凉凉回,“她第一个为我设嫁衣,第二个将你祖宗牌位搬出来压你。”
“那接下来呢?”
她望着兄长,眼中已无一丝笑意。
萧庭将一封折子递来:“兵部尚书的嫡孙,在酒楼私语‘萧氏若出塞,大晟可安稳’。忠义侯府的账房三日内送入三千两银子,献给内务府置办‘公主嫁妆’。”
“再等等。”他说,“等齐王也动一动,再一起割。”
那夜,北风起,初春夜如冷玉。
萧令容立在书阁窗前,望着宫墙外那片灯火。
“谢临,你可要等着我啊。”
她低声呢喃。
“这场局,真真假假,我赌你能撑到局收尾。”
五月初三,宫中风雷未动,朝堂却已暗潮翻涌。
“和亲”的消息传出不过七日,萧庭迟迟未下旨。御前公文只淡淡一句“仍需再议”。但正是这“再议”二字,叫那几位原以为手握大势的朝臣心头生了疑。
再等下去,局势就要滑出他们掌控。
清晨,兵部尚书府书房内,忠义侯裴靖之坐在矮榻上,眉头紧锁。他年过五十,须发花白,曾在先帝朝执掌京营二十年,一手缔造裴氏声势。如今虽不再领兵,却仍是军中实权人物。
“主公。”心腹幕僚低声附耳,“陛下迟迟未下旨,只怕另有考量。”
裴靖之冷哼:“你以为他真愿送妹妹出塞?若他舍得,三日前便该下旨。如今还在拖,无非是拿这件事做幌子,试探朝中。”
“那——”
“他是在赌我们敢不敢动。”
裴靖之眼中泛出厉色:“既如此,那便给他一个‘非下旨不可’的由头。”
“让朝堂先动起来。”
“今日是初三,太后明日便要设寿宴,届时百官齐聚。你命人送信去齐王府,就说我府中愿一力促成此事。齐王若真还想复起,就该明白机会在哪。”
“再叫人安排文臣,起草奏疏,借百官之口逼他落笔。逼急了——他若不肯许亲,反叫天下人看清他虚伪。”
“他能稳坐龙椅,靠的不是心慈手软。既然他敢设局,我们便斗斗看。”
与此同时,齐王府灯火通明。
齐王萧玄书年三十有五,是先帝庶子,母族乃旧贵之首,昔年宠冠一时。只可惜宸妃失势之后,他也被削去亲军,禁足府中。这些年虽稳坐藩王之位,却早没了昔日锋芒。
直到“和亲”之议传出,他才察觉天命或未全断。
“裴靖之肯牵线,倒是意外。”他搁下书卷,敛起笑,“他若愿出面,我齐王府便有两成胜算。”
谋士朱慎在旁道:“殿下,奴才以为,应趁此良机,借太后之手,合众议于一。”
“太后若开口,就算是陛下,也不能硬抗。”
“若能逼得萧令容出京,长安城再无制衡殿下之人。”
萧玄书点头:“我这位皇妹,太碍眼了。”
“动手吧。既然是局,那就做得真些。”
宫中,太后寿宴如期举行。
萧庭穿着常服赴宴,神色从容。萧令容随侍左右,一袭鸢尾紫长裙,步履如风。
三巡酒过,忽有朝臣启奏:
“陛下,臣等素闻公主贤德,此番公主自请和亲,臣等皆深感动容。边患未解,若能借此安疆,实乃国之幸事。恳请陛下早下圣旨,以慰百姓之心。”
言罢,竟有数位大臣附议。
萧庭放下酒盏,缓缓抬眸。
“诸位所言,朕记下了。”
话语不轻不重,却无半句允诺。
这在许多人眼中,却是模棱两可,更是软弱退让的迹象。
裴靖之与齐王在席间交换眼色,心中已有计较。
夜宴散去,宫门方闭,数封密信便已悄然传出。
夜深,昭仁殿中灯未熄。
萧令容换下礼服,披着素白披风立在廊下。谢临病情尚未公开,但她心知这局再拖下去,不光她,连他都无力承受。
“皇兄还是没落笔。”
她看着身边的近侍,声音低淡。
“陛下在等他们动手。”
“他们要动多狠?”
“主子,”近侍低声答道,“裴家调动了京营三司的暗哨,齐王府今日招入两位旧部,外放多年的‘静安军’主将也已回京。”
萧令容沉默片刻,轻轻一笑:“很好。他们越躁,局就越好收。”
“去告诉陛下——该点火了。”
“再迟一步,就该出人命了。”
次日清晨,户部尚书忽然被御史台以“账目不清”弹劾。
午时,刑部开审,兵部尚书裴靖之之子“私调兵符”一事忽被翻出。
申时,御前忽传旨:“朕欲另择人选赴塞议和,长公主暂驻宫中,待朝议定夺再议去留。”
数十道旨意,如一枚枚暗雷,响彻朝堂。
至此,朝臣皆知——
这场局,从头至尾,公主只是棋子。
而那位坐在御座上的皇帝,在定生死。
夜里,宣德门外,有人被押走,裴家中堂大乱,齐王谋士朱慎上吊于书房。
朝堂风声鹤唳。
而公主府中,谢临醒来时,只听得门外有人在低声说笑。
是她。
“皇兄说,齐王谋士自尽了,连个遗言都没留下。”
她靠在门边,抱着膝,衣襟微乱。
谢临睁眼,嗓音低哑:“所以你赢了?”
“哪有赢。”她偏头看他,眼中泛着困意,“只不过……还没输。”
她望着他,声音低得像是喃喃。
“你说过,只要我不选别人,你就替我撑住。”
“如今他们退了,你还得继续……”
“谢临,你千万不能先倒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