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翌日，莫禹尘没有出现。

    侯未宗还是像往常一样带他们用早膳，这个峰头上唯一辟谷的男人去二徒弟卧房前敲了敲门，但一句回答都没得到。

    班秋寒说：“师弟昨夜歇得晚，现在兴许想补个觉。”

    被拒之门外的侯未宗便没有再追究。

    他对早膳总有一套自己的原则。在这山峰只住着他和班秋寒两人的时候，炊房便形同摆设，但还在发育期的孩子每天要吃饭。侯未宗会自己下山一趟，从山脚带来最新奇的吃食，放在储物戒子里保住新鲜。种类那叫一个五花八门、无奇不有，但倘若问味道如何，只能说都图新奇了。

    莫禹尘入门后跟他们过了一个月这样的日子，那些长老终于看不下去，将有一手好厨艺的侍女和仆役送上门来，扼断这一段没法往外说的辛酸历史。

    对侯未宗而言，他少了一件热衷的爱好，但少有人能看出这份遗憾，他还是习惯陪徒弟们度过一日三餐的时间。

    对步入正轨后才拜师的房青而言，她尝了两年炊房的手艺，也看侯未宗在桌边坐了两年。直到今天才感觉对方的这个习惯不是好事。

    因为她现在一抬眼就能看到侯未宗在喂巫乞喝粥。

    这个还算不上少年的好看男孩换了一套颇不合身的干净衣物，正坐在木椅上晃腿。不过喝碗甜粥的功夫，他就嫌烫伸了好几次舌头，再摸摸自己包扎的地方、揉揉红肿的额头和眼角，享受由此换来的特殊待遇。

    房青品着养生茶，心想这家伙算不算是顶级绿茶男？就是换个网站会被叫作娘炮的那种。虽然心胸宽广的网友们都愿意亲昵称呼他为缺爱小腹黑。

    思及此处，她瞥了一眼旁边在跟萝卜糕大战三百回合的班秋寒，看到他面不改色重复着用筷子夹起糕点碎送到嘴里的动作，就难免联想到另一些网友把他叫作与之对应的胃疼大腹黑。

    说真的，她忍不住。这谁能忍住啊？

    班秋寒听到房青莫名其妙笑了两声，很是温柔道：“师妹用膳的时候莫要走神，小心呛到嗓子。”

    房青没回话，反倒是放下空碗的侯未宗抚袖欣慰：“青儿和秋寒的关系越来越好了。”

    习惯在主角面前装哑巴的房青感觉自己被侮辱了，也搁下筷子。她努力把自己代入傻子三徒弟的性格，用一种饱含期盼的眼神望向侯未宗，一会看看还没动过的雪梨羹，一会看看对方那双骨节分明的手，从喉咙里发出含糊的咕噜声。

    侯未宗有几秒是茫然的，但又隐隐约约读懂了房青的意思。他无奈地轻揉她头顶，拿起一柄尚未用过的勺子，舀上一勺雪梨羹送到她嘴边：“原来青儿也会撒娇啊…这在我印象里还是头一次。”

    别说在他印象里了，在房青两辈子的记忆之中，这恐怕都是第一次。

    她强装镇定地将雪梨羹一口吞，无视巫乞有如实质的目光，再从盘里捻起一块红枣酥，用另一只手垫着，礼尚往来喂给自己的师父。

    侯未宗断然是不会拒绝她的。

    他细细吞咽枣酥，用指腹抹去嘴角沾上的酥渣，像是在回味这份滋味，一对上房青的目光就莞尔给出了评价：“好吃。”

    房青害羞似的低下头。

    她知道侯未宗在说谎。但目前而言，有些事只有她知道就够了。

    6

    莫禹尘下次出来望风是在几天后。

    巫乞的拜师礼昨日已成，他的缺席没有带来任何影响。若是放在其它峰头，或许会有养长了白须的死板长老猛戳他脊梁骨，但在侯未宗这里，没人对他弟子的礼数提出质疑和谴责。

    这对莫禹尘也许是件坏事。他本来的计划可能是“拖”，拖一天算一天，寄希望于人不到齐就不会举办拜师礼。也可能他知道这样没用，只是单纯想逃避自己失恋后还多出一个小师弟的事实。

    但这都跟房青没有关系，她不知道、也不在乎事实如何。

    谁让原作没写。没写那就不重要。

    她最近特别喜欢坐在房顶上，既能做自己的事还能登高望远。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视野太好，连莫禹尘从院外冒出头的样子都看得清清楚楚。

    房青揉揉眼睛，觉得还是得把它弄出来洗洗。

    莫禹尘还不知道自己被人当成了垃圾中的垃圾，垃圾的帝王，甚至看一眼就会长针眼。他发现房青后便在院墙上借了个力，两个步法提气轻身落到房檐上。唯独在踩屋瓦靠近时没收住愤怒，震起一层薄薄的灰。

    房青侧头躲灰，嫌弃地掸掸手中线书，然后继续翻到下一页，当来人不存在。

    莫禹尘没管她不理他，满脸沉郁道：“那家伙到底是什么东西？”

    房青一听就知道他问的是巫乞。对方真是问对人了，这山峰上清楚巫乞真面目的就只有两个人，侯未宗和巫乞各算半个，她算一整个。

    但她当然不打算给对方解释：“你自己去问。”

    “…我自己去问？”莫禹尘发出一声匪夷所思的笑，“我连他的一面都没碰上，他就已经在背后把我全部编排好了。你知道那混蛋是怎么编的吗？”

    房青抬了抬眼皮：“怎么编的？”

    “他说我之所以性格暴躁，多半是因为儿时险些成为别人的炉鼎或者药童，所以现在才怨天尤人、防备心重，可怜得要死！”

    房青觉得这没什么水平。但她还是毫不吝啬地勾了下唇角，将线书再翻过一页。

    既然这两人没有碰面，这话是怎么传到莫禹尘耳朵里去的，估计跟班秋寒脱不开干系。原作对这几个徒弟的恩怨只是简单提过几句，如今亲眼目睹三个小屁孩在这地方玩宫心计，她也乐得当作晚间八点档来看。

    “这家伙长得男不男女不女的，”说这话时，莫禹尘有一种异样的平静，“居然还敢先说别人是炉鼎，真是脸都不要了。”

    房青翘起腿，不点评他们狗咬狗的行为：“你跟我说这些作什么？”

    莫禹尘似乎早就在等她这句话，当作回答的反问紧随其后：“听了这些话，侯…师父是什么反应？”

    一时之间，房青不知道对方是出于无人可问的心态来找她，还是因为知道她时刻留心着侯未宗的动向才出此下问。

    “你觉得师尊会有什么反应？”她冷淡道。

    莫禹尘有几秒是屏息的，待将这回答解读为侯未宗不会相信，才缓缓放松了紧绷的肩膀。他来意就是问这个，也不耽搁，转身准备离去。

    思绪一转，他又欲盖弥彰看向房青手中的线书，好像现在才注意到它似的：“你在看什么？拳谱？”

    侯未宗主习剑法，传授也是以剑法为主，其余百兵也几乎都能熟练掌握，但唯独没有舍下武器施展过拳法。他方才没留意，现在是真的纳闷房青为什么要学这个。

    房青不语，只是呵呵一笑。为什么？当然是为了之后暴揍他们做准备，侯未宗不知道打骂孩子，就由她来补足这仨玩意缺失的童年。

    7

    房青的生活很忙碌，她要扮傻子、要修炼、要学拳法、要学剑法、要观察侯未宗，还要不断回忆原作的剧情。作者有时轻巧的一句话，对她而言就是整整几年的岁月，为避免被其他人看见，她还不能把剧情大纲写下来打个表格，一切纯靠硬记。

    所以当巫乞两周后出现在她面前，她都没来得及把人踢出房门。

    “方姐姐……”缺爱的小腹黑拖长尾音，泛灰的眼睛里也蕴起可怜兮兮的水光，呼吸眨眼仿佛都是在诠释撒娇的定义。

    房青眼皮眨都不眨。不说她是闭着眼的，对方喊的是这具身体原本的姓氏，她权当不知道。

    但仔细一想，正盘腿打坐的房青还是不再装聋，睁开眼默不作声看着对方。

    在《上宗六鸳》的原著里，故事是从一场赏花宴开始的。彼时侯未宗的四个徒弟都算是有了各自的风评和名声，具体是好是坏不提，只有最小的巫乞未到弱冠——虽然这家伙的年龄也不是这么论的。

    说回正题，在那之前发生的故事大多都被一笔带过，或是在某些个人篇章里作为回忆杀出现。唯有那么几件事，是被单拎成了完结后的番外，完全可以视作独立的单元剧篇章。

    如果她估算得没错，现在就是其中之一了。

    见房青睁眼，尚未完全长开的巫乞明显高兴起来，小心翼翼来扯她的衣角：“那个，方姐姐……你现在有空吗？”

    房青好不容易忍住甩开他的念头，听这黑心玩意一口一个姐姐，只感觉鸡皮疙瘩都要出来了，面上平静道：“你该叫什么？”

    巫乞眨眨眼，很乖巧地松开手：“三师姐。”

    房青很想说“你叫我三祖宗都没用”，但想了想，师娘师公师丈这几个称呼都不太适合她，便暂时作罢：“说事。我要修炼。”

    巫乞把这当作许可，重新回到楚楚可怜的状态：“我也不想打扰师姐，但我一个人没办法…师尊最近不在，大师兄有自己的事要忙，二师兄又老是躲着我……”

    房青其实是个没什么耐心的人。但她连整本原作都看完了，至少能证明一件事，她很能忍。于是她继续一言不发地看着对方，等所谓的正题浮出水面。

    巫乞还真是能自说自话的性子，硬是保持这种语调把话说了下去：“我知道师尊不让我们去后山，但候鸟峰上实在无趣得紧，我就想去那边看看…只看一眼。都怪巫乞太粗心，这一眼的功夫居然把师尊给的法宝弄丢了……”

    “要是师尊回来知道这件事，生气了——我，我想想就害怕。师姐能不能陪我去找找？求你了！”

    嗯，这套说辞很熟悉，一听就假。唯一的真话可能是侯未宗有事出门，一礼拜后才会回来。

    房青仍然注视着对方不语，施加无形的压力。

    巫乞歪歪脑袋，好像摸不着头脑似的，眼巴巴等她答复，全然无视了这份压力。

    屋外雏鸟耐不住安静叫了声早，房青懒得再等下去，也有了主意。

    她下床穿好鞋履，像运动员热身一样漫不经心活动脖颈，走出屋子，用行动代替了回答。

    巫乞露出释然的笑，也不嫌她冷淡，蹦蹦跳跳就跟了出来：“谢谢师姐！我日后一定请师姐吃好吃的！”

    别想了，你这辈子都没机会日后。

    房青回头看向对方：“我告诉你一件事。”

    巫乞用眼神表示自己在认真听。

    “就算你把自己弄丢了，”她笑得同样灿烂，“他也不会生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