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话间,马车渐渐停了,四周似有代代花的香气。
有两个强壮的仆妇伸手来扶厉荻华,她们大概知道马车里的人身份很贵重,于是手里力度都很轻,但又怕贵女不肯下车,正心中忐忑,不知道该不该使劲。
没想到贵女很配合,仆妇们只是伸手一搭,贵女便借力下车了。
她们不敢看人,做完这一切就退下了。
厉荻华站在这座别苑面前,深吸一口花香,这里是衡王的私产——离山西苑,她幼年的每个夏天,几乎都在这里度过。
角门前立着一位熟人,厉荻华认识她,于是上前行礼,“林姑姑,许久不见,您身体安泰否?”
离山西苑的主院是山池居,山池居背靠含凉殿,含凉殿顾名思义,是皇家用来消暑的宫殿,引后山的池水用殿顶引流而下,洗净夏日的暑气,四周架有风车,将池水的冷冽气息传递到周围的宫殿中。
衡王认为含凉殿过于潮湿,在南处重设了山池居作为主院,山池居建造得古朴典雅,仅有一进院子,墙壁也只是黄泥糊土,颇有野趣,但居外垂下来遮阳遮水的澄阳白帛,一尺就价值千金。
朱夏长夜,山池居内,林姑姑正心疼地给厉荻华上药。
林姑姑曾在孝惠太后宫里担任司言女官一职多年,后又进入衡王府教导安国公主言行。她已年逾五十,脸上都是岁月的沟壑,表情十分凝重地说,“小殿下别怪衡王殿下,他这是气你任性冲动,不顾自己的安危。殿下哪能不知道你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他呢?可再怎么,也不能拿自己的命去拼啊,你可是千金贵体。”
这身上的伤其实不重,都是皮外伤。但是安国公主自娘胎里出来就没吃过这种苦,林姑姑看了都伤心。
她说起宫中的情形,“现如今宫内风波未平,冯太后捏着你下毒的证据,联合宗室、士族逼迫衡王殿下,要衡王殿下给个交代。她还说如若衡王殿下给的交代不令她满意,殿下就再也别想见到你了。诛心之言,何其恶毒。”
“西苑虽是咱们家的私产,可已经被禁军包围,他们是想拿你来要挟殿下,要殿下交出西北军的兵权。”
宫内斗争如此激烈,冯太后和小皇帝,与衡王殿下之间已经撕破脸。
厉荻华靠在软枕上,小脸苍白。她暗自思忖,衡王摄政多年,朝堂上不是没有自己的势力,不会就此被他们制住。
就是因为她被软禁,衡王投鼠忌器罢了。
她沉吟片刻,对林姑姑说道,“此局倒不难解,眼下小皇帝想要的是西北军的兵权。可多年以来,西北军都是爹爹在养着,他拿过去容易,户部变不出多余的军饷,兵部也没有能接手的将领。此乃其一。其二,他们以为联合宗室、士族,三方合作就不费吹灰之力拿走兵权,看来是朝堂太安稳了。若是朝堂乱一乱,各方心思浮动,没有了助力,那自然小皇帝也不敢狮子大开口了。”
皇帝、宗室、士族,本就不是一条心,他们无非是想把衡王拉下马,自己从中谋利罢了。
“这叫攻其必救。”
林姑姑听了,惊喜地问她,“小殿下何时还懂兵法了?这倒是个办法,咱们殿下在朝中也有不少势力,我看此计可行。”
“所以得快点告诉爹爹”厉荻华忙问,“西苑被禁军围困,消息能递出去吗?”
果然,林姑姑摇摇头,“禁军守备森严,许进不许出。要是进来西苑,再出去就难了。”
那么,谁能做她的援军呢?
“还有一件事”林姑姑说起,“这西苑不单只住了小殿下,还有两位‘贵客’。”
厉荻华好奇,这个时候送来的人,要么是狱友,要么就是来监视她的。
“一位是观明书院的叶玄庄叶大儒,他学问名扬天下,开宗立派收了不少弟子,在读书人中间很有声望,皇帝也很是看重他,想让他入朝为官。但他私下已跟随咱们衡王殿下多年,此次衡王殿下点名要他过来相伴,皇帝也没有拒绝。”
厉荻华想此人可以算半个盟友。
“那另一位呢?”
林姑姑想到那人的面孔,“另一位是燕琤,是皇帝亲口让他来的。”
看来此人是皇帝的心腹,听林姑姑的口气,地位恐怕不低,是来监视她的。
干脆……厉荻华语气发狠,“要不要偷偷宰了他?”
林姑姑吓了一跳,“这……这可使不得,燕琤虽是天子近臣,可要他过来,也是衡王殿下点了头的。”
“两位贵客明日就到,小殿下见了心里要有思量。”
说着说着,厉荻华身上的药效起了,她开始犯困。林姑姑见状,给她掖好了被角。见她闭上眼睛,自己和衣躺在脚踏上,守着她睡去了。
许是一天发生太多事,又是跨越时空、又是坐了许久的马车,厉荻华这一觉睡了许久。渐渐地,潺潺流水声响起,门外好似有人低声说话,厉荻华睁开眼睛。
大门嘎吱一声从外面打开,两位身姿窈窕、高髻蛾眉的少女匆匆步入,一下便扑倒在厉荻华脚下问安。
“小殿下,可吓死我们了。”
说完也不等厉荻华回答,一个起身拿起茶壶倒水,一个铰帕为厉荻华梳洗,配合无间,也是多年的默契。
厉荻华拥着锦衾愣愣看着她俩,“梅仙,杏仙,是你们。”
这两个是厉荻华自小的侍女,两人一言一语讲起那惊魂一夜。宫宴结束后,她俩守着主人归府。可月上中天,衡王久久不归。梅仙杏仙便直觉出事了,不多久,一队禁军进了府门就开始搜检。那伙人说话客气,但态度强硬,又勒令府中众人呆在原地、不准乱跑。梅、杏二人不知内情,又担心惧怕,等到天亮,林姑姑命人把她们接出来,说来见厉荻华,她们都差点没相信。
还是真的见到她,才把心放回肚子里。
梅仙嘴快,“小殿下,我们离开时衡王府还是四处戒严,连只麻雀都不放出去。我和杏仙出来后,是跟着顺路的大人一块来的。”
顺路的大人?厉荻华抓到重点,是谁?
两个侍女性格不同,杏仙沉稳聪慧,一眼就看出厉荻华在想什么,“没见到人,倒是看到一马车的书卷呢。”
那只可能是那位叶大儒。
因着林姑姑吩咐了今天厉荻华要见客,杏仙不愿她因为软禁失了公主风范被人看低,卯足了劲装饰她。
等到插上最后一支凤钗,杏仙拿过铜镜递给她,“公主这样打扮,真是美丽高洁呢,我想了许久,才想出这样适合小殿下的装扮。”
确实,比起她之前的风格,今天的打扮偏向高贵华丽,有九重天上仙人之姿。杏仙这手艺放在现代也得是美妆大博主了,化腐朽为神奇。
梅仙凑过来,“小殿下以前就是不爱装扮自己,这样一看,我们殿下堪称京城第一美人呢。不管要见谁,都越不过我们殿下来。”
安国公主肖父,眉眼与衡王一模一样。不过一个气质高华,一个霸道蛮横,甚少有人把两人长相做对比。今天杏仙这一手,厉荻华倒是从自己身上看到爹爹的影子。
两人服侍她穿上蓝底花枝堆绣的宫装时,林姑姑正走到山池居门口,“小殿下,人到了。”
绿树阴浓,外头日头正盛,林姑姑命人支起了凉棚,绸布遮挡了烈阳,只剩下柔和的光撒在那个姿仪俊逸的身影上。
京中容色最盛者,当属衡王。据说衡王少时,名动天下,每每出行,路人莫不连手萦之。而燕家九郎,很有当年衡王风采。
燕九郎可不止风采像衡王,才华也是不输。小皇帝很是喜欢他的文章,封他做了东宫左谕德,常常宣召入宫,与他讲谈,虽然小皇帝如今连儿子的影都没有。
林姑姑虽常常在宫里见到他,可每次一见,还是忍不住惊叹他的容貌。
燕琤立在廊下,风姿绰约,“劳林司言久等了,事出突然,一时脚力不足,还请衡王殿下见谅。麻烦司言为我通传一声,燕琤在外等候衡王殿下。”
林姑姑刻意避开他的话头,“我已不在宫中担任司言了,燕谕德唤我林姑姑就好。”
当事人燕琤并不清楚皇帝和衡王为何命他到西苑,他也不清楚这里头真佛是谁。
昨日子时,燕相急忙入宫,两个时辰后又速度归来,叫醒燕琤,语重心长地给他了一个任务,“此事涉及皇家秘闻,连我也不知详情,但隐约可见,衡王和皇上不和已经搬到台面上,这京城的天是要变了。我们燕家,是我在顶着,将来就是你。你此去可要好好保重,千万小心。”
燕琤不解,“重要关头,衡王怎么会邀请我去小住呢?”
皇权更迭,若是父亲燕相还有点分量,他只是个读书人,连正经功名都没有。
这事燕相也疑惑,燕家明面上两边不靠,更听从皇帝号令,跟衡王更是私交甚少。
“论起和衡王的交际,倒是有一件事,两三年前,衡王曾想选你作驸马。可一来本朝驸马都是闲职,二是安国公主实在不堪匹配,为父便替你拒了。衡王和气,也没再说什么。”
驸马?燕琤难得露出点少年气,少年知慕少艾,也幻想过将来的妻子,他想要的是温良贤惠之人。公主她嘛,天潢贵胄,任性娇蛮,是他燕琤配不上。
“衡王贤能,不会为这件事为难我一个无名之辈。说是小住,就只是小住。一应事宜,儿子省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