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还未亮。
寅时的梆子刚响过第一遍,沈昭宁已经坐在妆台前由着宫女梳头。铜镜里映着她发青的眼圈,梳篦刮过发丝时带下几根落发。
“殿下,今早尚宫局递了三次帖子了。”青竹捧着热帕子过来,“说是春节新衣的料子...”
“知道了。”沈昭宁含了口水漱了漱,吐进盂里。
“殿下现在用早膳?”
沈昭宁点点头。
早膳刚摆上桌,外头就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尚宫局的赵嬷嬷求见。
“让她进来。”
赵嬷嬷风风火火闯进来,怀里抱着几匹料子。
“殿下要给老奴做主呀!这云锦就剩三匹,贵妃娘娘要裁斗篷,德妃娘娘要做帐子...”
沈昭宁筷子停在半空:“库里不是还有两匹绛色云锦?”
“昨儿被贤妃娘娘屋里的翠缕领走了,说是要给小殿下做周岁礼...”
沈昭宁撂下筷子起身,“青竹,去我库里取那匹月白的顶上。赵嬷嬷,你去告诉贤妃...”
话没说完,一个小宫女跑进来:“殿下!太后娘娘身边的孙嬷嬷来了,说是太后今日召集后宫各位赏花。”
沈昭宁叹了口气,把刚咬了一口的包子放回碟子里:“更衣。”
青竹急急忙忙给她换上正装,一边系腰带一边小声说:“殿下,早膳路上用一些吧...”
“回来再说。”沈昭宁对着铜镜整了整发髻。
慈宁宫里,太后正慢条斯理地喝着燕窝粥。沈昭宁规规矩矩行完礼,刚要起身就听见太后说:“听说刘贵妃和德妃闹起来了?”
“回皇祖母的话,已经处置妥当了。”
“你倒是勤快。”太后放下碗,“刘贵妃跋扈,你母后身体又不好,后宫的事,你该担起来了。”
沈昭宁低着头:“孙儿知道。”
太后摆摆手,“过来,把这盘点心给你母后带去。她最近总咳嗽,你多去看看。”
“是。”
沈昭宁退出慈宁宫,往凤仪殿走,尚仪局的掌事姑姑追了上来:“殿下,教坊司新排的冬至舞...”
“按旧例就是。”
“可今年陛下寿宴有外邦使节要来,或许要参加冬至仪式...”
“那就把《霓裳》换成《破阵》,动作改柔些。还有,让乐工把琵琶弦调松半调,外邦人听不惯太急的曲子。”
回到寝殿已是晌午,早膳还原封不动摆在桌上。沈昭宁刚沾到凳子,尚功局又捧着册子来了。
“...东六宫炭火超支是因为...”
“我知道,刘贵妃屋里新添了暖阁。从我份例里拨两百斤过去。”
“殿下,这不合规矩...”
“那就记我借的。”她突然想起什么,“等等,驯兽园那边的炭...”
话被一阵婴儿啼哭打断。奶娘抱着哭闹的小皇子进来:“小祖宗哭了一上午,贤妃娘娘说只有您能哄得住。”
沈昭宁赶紧放下账本接过来。孩子在她怀里抽抽搭搭的,鼻涕眼泪全蹭在她衣襟上。她轻轻拍着孩子的背,哼起小时候母后哄她的调子。
等小皇子终于睡着了。沈昭宁亲自将小皇子送回贤妃的住处。回到寝殿时发现自己的发髻不知什么时候散了一半。她对着铜镜重新挽头发,看见镜子里青竹端着药碗站在身后。
“什么药?”
“安神的。太医说您再这么熬下去...”
沈昭宁接过药碗一饮而尽,苦得皱了皱眉。窗外飘来烟火味,各宫开始传晚膳了。她突然想起什么。
“殿下要用膳吗?”
“等会儿。”沈昭宁翻开案上的奏事册,“先把明日要发给各宫的冬衣单子对了...”
烛花爆了一下,她抬头才发现天已经黑透了。
入夜,驯兽园的下人房里炭火烧得正旺,几个小厮围坐在炉子边嗑瓜子儿,嘴里闲不住地嚼舌根。
“哎,你们听说了没?今儿刘贵妃又赏了李管事一粒金瓜子儿!”瘦猴似的小厮王五挤眉弄眼,捏着嗓子学舌,“李管事辛苦啦,这寒冬腊月的,可别冻着。”
众人哄笑,一个圆脸太监往炭盆里添了块炭,撇嘴道:“咱们李管事是什么人物?那可是在娘娘们跟前说得上话的!哪像后头那位……”他朝旧院方向努努嘴,“还镇国将军嫡子呢,连口热汤都混不上。”
“可不是?”另一个麻脸小厮往地上啐了一口,“昨儿我去送草料,看见他在院子里空站着,薄薄的一身破衣裳,别说饿,冻也得冻死!”
“活该!”王五翘着脚,得意洋洋,“真当自己还是什么‘少将军’呢?来到咱们安国就是咱们安国的俘虏!连狗都不如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
外头传来脚步声。众人一静,见是厨房的小顺子提着食盒进来,立刻又嬉笑起来。
“顺子哥,今儿有什么好吃的?”
小顺子把食盒往桌上一搁,掀开盖子,热腾腾的香气顿时飘了满屋:“蒸土豆、醋溜白菜,还有一碟蜜饯果子,是李掌事赏的。”
众人一窝蜂凑上去,七手八脚地抢筷子。圆脸太监忽然想起什么,扭头问:“顺子,偏院的饭呢?”
小顺子头也不抬:“李掌事说了,天冷路滑,今日不必送了。”
王五咧嘴一笑:“那敢情好!多出来的菜咱们分了。”
沈昭宁离开驯兽园后的第三天。
天刚放亮,陆沉野从枯井里出来,伸了伸懒腰,呵出的白气在晨光里散开。他蹲在墙角,摸出昨晚下的套子,一只肥硕的野兔,蹬着腿儿,被他利落地拧断了脖子。
剥皮、剔骨,肉块串在削尖的树枝上,架在火堆旁慢烤。油脂滴进火里,“滋啦“一声,香气混着松木的烟飘起来。兔肉外皮焦脆,里头还嫩得淌汁,他撕下一块,烫得直吹气,三两下啃了个干净。
沈昭宁离开驯兽园后第四天。
天阴着,风里夹着湿冷。陆沉野掏了窝鸟蛋,十个,在掌心微微发凉。
回井边生火,石板烧热,鸟蛋磕上去,“呲“地一声,蛋白迅速凝固成雪白的边。他盘腿坐着,用削薄的木片当铲子,吃个肚饱。
第七天。
难得放晴,阳光晒得枯草暖烘烘的。陆沉野在园子里顺手逮了只小肥羊。
小羊拔毛去内脏,裹上泥巴,埋进火堆里煨。肉不多,但嫩得惊人。
第十一天。
晌午,他在园子北边的老槐树下发现了一窝冬眠的草蛇,盘在树根缝隙里,冻得僵直。他捏住蛇头,匕首一划,整张皮就蜕了下来。蛇肉莹白,切成段,直接生嚼,冰凉、微腥,但肉质极嫩,咬下去像脆生生的藕带,带点清甜的回味。
剩下的蛇肉串在细枝上,火堆旁烤得焦黄,油脂渗出来,滴在火里“噼啪“响。
第十二天。
天气不错。
他拎着自制的鱼叉去了木门后的池塘,蹲守半晌,叉上来两条肥鲫鱼。鱼鳞刮净,剖开肚腹,鱼肝肥糯,他直接挑出来生吃了,绵密如膏,腥里泛甜。鱼肉片成薄片,铺在洗净的石板上,余温烫得鱼肉微微卷边,鲜得人头皮发麻。
鱼骨也没浪费,丢进破陶罐炖,汤色奶白,喝下去浑身冒汗。
第十三天。
日头暖洋洋的。陆沉野在园子南墙根下逮了只刺猬,这小东西缩成一团,被他用树枝拨弄着滚进火堆。
刺猬肉脂肪厚,烤得油汪汪的,他撕下一块,皮脆肉滑,滋味像乳鸽,但更野性。
吃饱喝足,他跳进井底。盖上这几日吃完肉剩下的兽毛兽皮,蜷成胎儿的姿态进入了梦乡。
次日破晓,井外突然传来晨起宫人惊恐的尖叫。一个宫女被吓晕了过去。他将人扔出园外。
第十四日。
巡夜的宫人提灯掠过枯井,灯光忽然照见井底血红,那是陆沉野傍晚又去池塘边转悠,捞回的几只冬眠的青蛙。剥了皮,大腿肉雪白透亮,生吃像嫩豆腐,舌尖一压就化,回甘清甜。
小太监失手摔碎铜灯的脆响惊动了他,他猛然抬头,嘴角垂落的蛙腿尚在抽搐。
小太监吓得屁滚尿流。
“井里养着茹毛饮血的妖怪!”消息像长了翅膀疯传。
浣衣局婢女赌咒说瞥见他生嚼乌鸦眼珠,羽林卫醉酒后吹嘘曾见他用指甲剜出蛇胆吞咽。最骇人的版本来自冷宫老嬷:“每月十六那野种眼冒绿光,把溺毙的猫崽连毛带骨啃得咔嚓作响”。
谣言滚过后宫,连尚食局都传他半夜偷啃生羊肉,案板上总留着带牙印的碎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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冻雨淅淅沥沥下了一天,沈昭宁看着廊下宫女们收拾晾晒的锦被。揉了揉发酸的后颈,这半个月来后宫事务繁杂,光是清点各宫冬衣份例就耗去她五日光阴。
“殿下,尚服局送来了您祭祀穿的礼服。”青竹捧着托盘进来。
沈昭宁随手翻了翻:“先收着吧。”她忽然想起什么,“对了,驯兽园那边的...”
话未说完,两个粗使宫女提着食盒从游廊经过,嘀嘀咕咕的声音飘过来。
“...那个燕国蛮子真能扛,三天不送饭都饿不死。”
“我七八天前看见他在井底下生吃老鼠...哎呦”
沈昭宁手里的茶盏盖“当”地磕在案几上。青竹赶紧挥手赶人:“胡说什么呢!惊扰了殿下。”
“让她们过来。”沈昭宁声音发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