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要见一见他的。”
白衣仙人转过身,如是说道。
乌青的云遮天蔽日,淅淅沥沥的雨点顺着屋檐落下,奏起肆意的乐章。沉棠立于窗边,乌发半束,广袖垂落,任由冰凉的风拂过脸颊。一份军报摆在案上,那双杏眸注视良久,终是忍不住流露出一丝痛色。
怎么就走到这个地步了?
一旁的侍者见他伤怀模样,心中对花破暗的怨恨越发深重,但面上还是看不出任何异样地劝道:
“是他狼子野心、自甘堕落,枉费宫主这么多年对他的教导,您实在不必为此人伤怀。”
沉棠低声道:“他到底是我教出来的。”
走到这一步,多多少少也有他的责任,若他当初早些察觉异样,是否能避免这一场祸事?
分明是那般听话乖巧的少年,第一次见到他时甚至不敢抬头与他对视,拜师那一日,在他赠予姓名后,他看到少年微微抬头,眸中闪烁着惊喜的光芒,比漫天星河还要璀璨三分,却依旧恭恭敬敬行完拜师礼。
分明那般温良。
分明那般守礼。
金銮大殿之上,君王冷冽的话语犹在耳旁:“国师既然是他的师长,想必最熟悉他的身手,不若就让国师亲自与他交手。”
话音落下,他清楚地感觉到两侧朝臣轻微的动静和落在他身上若有若无的打量目光。
他们在想什么呢?无非是诧异他这个光风霁月的君子慧竟教出这样一个野心勃勃的叛徒,而他曾经为了这样一个叛徒进宫向君上求情,甚至不惜违背祖制许出担保,最后竟落得这样一个结局,然后诧异中又带了几分诡异的快感:
原来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盛名无数的国师大人也有看走眼的时候。
他也并非那般完美啊。
那一瞬间,沉棠心中升起许多复杂的思绪,但他还是同往日一样不卑不亢地上前行礼:“臣遵旨。”
于是他便动身去了前线。
“宫主不必自责,所谓朽木不可雕也。这些年来宫主对他悉心教导已经是仁至义尽,但他还是做出了这等大逆不道之事,还败坏您的名声,可见他骨子里就是个忘恩负义之辈,再怎么引导也没用。”
侍者安慰的话语将沉棠从往事的回忆里拉了回来,一时间他竟感觉荒谬。
可不是荒谬吗,谁能想到当初成日跟在他身后乖巧听话的小尾巴有朝一日会干出这么大的事?
他并不是很会养孩子,在学宫给几十位学生们上课和亲自教养一个徒弟还是不一样的,前者他只需要按照流程准备好一切,至于能学会多少就看学生的悟性,而后者则要更加精细,毕竟亲传弟子那可是自己的衣钵传人啊。
有时听到长辈抱怨自家孩子太过调皮他还会生出一丝慰籍:他家小十三很听话,乖得不能再乖了,完全不用自己操心,在学业上也是天赋异禀,除了极个别太难的法术,基本是教什么会什么。
可是现在呢?
闷声不吭就干了件惊天动地的大事。
而计划起兵造反必然谋划了很长时间,这么久以来,他身为师长竟毫无察觉。细细算来,此事也有他之过,既然如此,他定要前去讨个说法。
天边骤然炸响一道惊雷,惨白的光芒映照着他的面容,眸中思绪翻飞,晦暗不明。
他清瘦了不少。
看到沉棠的第一眼,花破暗这样想到。
天空灰蒙蒙一片,却被强悍的灵力照亮了半边。刺目的光芒中,两道人影立于其中,相顾无言。
重华的流言花破暗多多少少听过,无非是铺天盖地骂他的声,还混杂着对君子慧的质疑。他的反叛之事,终究让沉宫主洁白无暇的名声染上了一丝墨点。
“师尊。”
他上前一步,如往日一样唤出那个称呼。
既然沉棠并未亲口明确地说将他逐出师门,那这声“师尊”他还是能叫的。
他执拗地想,死死守着仅剩的一点名分,仿佛这样他们就还是从前令人艳羡的师徒。
“花破暗,我竟不知你有这般野心。”
那双从来下着江南烟雨的杏眼温柔不再,取而代之的是冰冷的失望,春风般和煦的嗓音也变为冷冽的质问。
与他梦中的场景重合了。
花破暗一时无言,忽然间眼前一道剑光闪过,铺天盖地的灵力带着压迫感涌来,伴随着那人冷淡至极的嗓音:
“今日我必要讨个说法。”
他当即反应过来,低声念了一句咒诀,扬手召来佩剑——
“铮——”
剑鸣响起,金光大盛,刺得人睁不开眼睛,强悍的威压向四周袭去,压得底下的修士们纷纷跪下。
光芒散去,只见稳稳抵着沉棠神武的是一柄灵光流转的仙剑,银白的剑身流淌着淡蓝色的光泽,洁白的流苏随风飘荡,靠近剑柄处刻着两个小篆:
断水。
两人齐齐一愣。
“师尊。”
花破暗目光扫过光华流转的佩剑,眸光沉沉,不知在想什么,又一次执拗地唤道。
“别叫我师尊。”
沉棠神色淡漠,看他的目光好像在看毫不相干的陌生人,言罢又是一剑刺出。
花破暗大概也意识到了他与沉棠是不可能再心平气和地谈话了,便正了神色,默不作声地同他交手。
沉棠修为高深,放眼整个重华也是数一数二的,但花破暗自幼天赋极佳,如今也能和他打得有来有回。
沉棠的招式很熟悉,却压得他步步后退,那双手曾教过他各式各样的法术,如今掌风却带着灵力狠狠打向他。
“重华何曾薄你,我又何曾薄你?”
花破暗抬眸飞快看了他一眼,漫天光晕中,沉棠的面容模糊不清,可眼底的沉痛清清楚楚。
他微怔,再一次被牵动了心绪。
“花破暗。”
低沉的嗓音响起。
沉棠其实不常叫他的名字,两人相处时叫的更多的是“十三”。花破暗其实并不喜欢这个曾经作为奴隶的称号,但若唤他的是沉棠,那便要另当别论。
“你拜我为师这么久,我自认为付出了真心,没想到却换来这样的回报。”
白衣仙人轻轻抬眼,嗓音飘渺得仿佛风一吹就散,但落在花破暗耳中却仿佛有千斤重。
“你利用我的这些年来,可曾有一瞬想过回头,有过后悔?”
花破暗始终沉默不语。
事到如今他还能说什么呢?
故人相见却是这样一副光景,想来他与沉棠的情意早已磨灭殆尽,如今他的师父所思所想怕都是清理门户吧。
思索间心神不宁,险些败落,刹那间混乱的漩涡中猛然窜出一道陌生的灵力,极准地挡住即将落到花破暗肩上的法咒,炸开一捧火树银花,他也不恋战,当即毫不犹豫抽身离去。
于是直到离开,花破暗也没给出沉棠想要的答案。